1.
到如今,在璎珞的记忆里,总还是抹不掉傅家给她的羞辱。偌大的一座繁华躁动的城,她走不出去,也无处可去。个中的凄楚和怨恨,就好比掌心的裂纹,纠缠烦乱,而又泾渭分明。
那个时候,璎珞以为,她跟傅逸清便叫做真心相爱了。到最后才明白,对方所有的承诺,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
傅逸清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而她陈璎珞,跟着掌勺的厨娘,在傅家做了三个月的烧火丫头,已然形销骨立。她这样的山野村姑,自小被父母遗弃,乱世中辗转,来到此处,求的也只是一个栖身之处。这样的背景遭遇,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傅逸清的大获全胜。一直到傅家的老太太掘出了这段私情,毒打她,言辞间的百般羞辱,璎珞才看清楚,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的傅逸清,原来是如此的懦弱和胆怯。
彼时,夜深风寒,倾盆的暴雨像尖刀一样刺在身上,璎珞昏沉沉地被丢在门外的大街上。而傅家的人,连一粒米都不允许她带走。
这段回忆就仿佛一场永远都醒不了的噩梦,让璎珞风光于人前,却越发冷漠孤僻。那以后,她穿起奢华的舞衣,以撩人的姿态,在城中最奢靡的场所,国色天香夜总会的舞台上,日复一日唱着男欢女爱的歌。或浓郁,或凉薄。
到如今,两年过去,陈璎珞的艳名已经街知巷闻。
2.
断掌女子,命犯孤克。横垣一线,截断尘缘。
这十六字的批语,从璎珞懂事的那一刻起,就像藤条一样缠绕着她。父母便是因此,狠心将她抛弃。璎珞原本不信,或者说,她不甘心被区区的两句话束缚了人生。这样凄惨的预言,她甚至希望傅逸清可以打破。
却还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谢了幕,在后台空荡荡的化妆间里,璎珞看着右手的掌心,突然只觉得寒凉。那也是第一次,璎珞不得不承认,有关掌纹的恐惧,其实早已存在。而璎珞就在那样明确的恐惧中,发现一个黑影落了进来。
随后大堂的舞曲停了,桌椅碰撞,酒杯砸地,还有暴戾的声音叫喊着。说刚才有人在外面枪杀了黑龙堂的堂主,他们追踪至此,要对整个国色天香进行搜查。
3.
国色天香原本就是龙蛇混杂的地方,这样的场面,璎珞可谓是见怪不怪了,轻飘飘的几句话,便唬得几个彪形大汉垂头丧气得退出了化妆间。谁都知道,这位八面玲珑的陈小姐,与城中不少达官显贵素有交情,如此女子,又哪里能够轻易就得罪的。
等所有的人都散去,璎珞也不理会,拿了手袋径自离去。第二天,她收到一束鲜艳的红玫瑰,没有卡片或字条。第三第四天,依旧是这样。直到第五天,才有人主动来找她,笑嘻嘻地问,那些花你还喜欢吧?
璎珞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孔。于是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谁?他答,杨梓辛。
璎珞微微一惊,惊的是此人来头不小。早听说那杨老爷是个叱咤黑白两道的狠角,杨家的容昌船运,霸占的是整个九龙三分之二的码头。诸多的门派帮会,纵然心有不平,却碍于杨家的势力,多半不敢做声。
杨梓辛看着璎珞一脸的惊诧,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柔声说,你既然救我,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璎珞恍然,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容昌和黑龙堂的明争暗斗,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黑龙堂当家的遇害,杨家人有最大的嫌疑,若当时能将凶手抓获,就算撕破了脸皮血战一场也无妨。但如今没证据,迫于财团和舆论的压力,黑龙堂除了办丧和推举新的当家,也未能轻举妄动。
璎珞承接着杨梓辛轻佻的眉眼,想他必定是将自己当作媚俗的欢场女子,脸色黯下来。拨开他的手,冷笑道,我何尝是要救你,不过是厌恶黑龙堂与日本人勾结,才故意作对罢了。杨少爷,我陈璎珞虽然也是攀龙附凤的女子,但我宁可找那些正正经经的人家,怎么都好过惹上您这么一个风云人物吧。
言辞尖酸,话锋犀利,却让杨梓辛笑开了怀。璎珞也有些后怕,但见杨梓辛每晚都只是坐在大厅的角落,也不喧哗闹事,她才渐渐宽了心。她的歌唱完,他也离开,留下半截香烟在黑色的茶几上。忽明忽暗的火光,好像在释放着忧郁,又好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4.
璎珞问杨梓辛,你究竟想要怎样?
杨梓辛做出很无辜的样子,摊开手,反问璎珞,什么怎么样,难道来听你唱歌的人,都要得到你的许可才能入场?他看璎珞又气又急的样子很可爱,又问到,是不是我在这里,把你吓着了?
璎珞知道自己说不过他,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杨梓辛却又在背后喊她,我喜欢听你唱歌,是真的。
自认为阅人无数,看淡了欢场,却还是分明地听出话中的诚恳。心中凛然一动,牵了牵嘴角,重又转过身来,走到杨梓辛面前,帮我做一件事,以后,我可以随时唱给你听。
5.
没多久,傅家的生意垮了,好端端的运货船,一箱一箱的海货,变成了来历不明的私盐。老太太受了刺激,一病不起,下人们也卷了铺盖各自走人,最后,只剩下傅逸清一人。
璎珞挽着杨梓辛离开国色天香,司机为她开门的时候,她看见傅逸清的落魄谦卑。他们去吃宵夜,然后杨梓辛带她去跑马地的别墅。傅逸清就那样僵硬地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和她的耳鬓厮磨,连汽车的喇叭也没有按了。
璎珞心中不悦,问杨梓辛,你是故意找傅逸清来做你的司机对不对?
杨梓辛温和地笑着,依旧满脸溺爱的真挚表情,璎珞,我这也是想替你出一口气罢了。
璎珞冷冷地看这他,昏暗的灯光洒下了,面色像是蒙了尘一般的蜡黄,你调查我?
杨梓辛抽了一口烟,说,我也是好奇,想知道你同傅逸清一家到底有什么过节,值得你拿整个人来回报我。
璎珞摔门而去,恍惚间有眼泪悄然地落下来。却不知为谁。
6.
杨梓辛再到国色天香来,璎珞避着他。她在台上轻歌曼舞地唱着卡门,眼神投在角落里的那点火光上,总是带这嘲讽和戏谑。
男人不过是一种下贱的东西。
爱情不过是一种无聊的游戏。
璎珞连唱了几个晚上,这泄愤的歌词让她的笑容逐渐放肆,舞姿也更加妖娆。
杨梓辛在后台堵住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几乎要听到清脆的骨头的声音。
他问她怎么突然冷淡起来,璎珞说,你就当我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吧。
杨梓辛却不肯罢休,硬是将璎珞塞上车,带回了别墅。璎珞不说话,只是瞪大着眼睛,看着他。
他问她,难道我从来都只让你觉得讨厌?
璎珞说,我只是利用你。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7.
角落空了,烟头和玫瑰都不在出现。男人的吹捧献媚,开始让璎珞觉得腻烦。寂寞更甚。
傅逸清似乎也不做杨梓辛的司机了。璎珞几次看见他,弓着身子拖着一辆黄包车,经过国色天香的时候,又总要抬头向门内张望。
起初,璎珞还有几丝仅存的欢愉,报复的快感让她掩面而笑。次数多了,也就索然无味。
有一次,璎珞喝多了,带着微醺的醉意,拦着傅逸清的车要他送她回家。傅逸清也没有拒绝,扶她上了车。一路上,不管璎珞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应答。
但是有一句,却始终不能忘怀。
傅逸清,你对我,是否尚未忘情。
8.
傅逸清,你对我,是否尚未忘情。璎珞对着镜子,一遍一遍,重复地说,仿佛有一种得胜的欢愉。她甚至给了他一张七点的门票,要他来听自己的新歌。
傅逸清犹犹豫豫,终于还是来了,穿着他最体面的一套旧西装,只在一个不惹眼的角落坐着。杨梓辛也在,就在傅逸清的旁边,依旧是一杯红酒,一支烟。
璎珞出场的时候,很多人都在鼓掌。
而他们只是沉默。
9.
曲终,满堂喝彩。璎珞施施然地欠了个身,以示谢意。孰不知这一首崭新的曲子,竟然是她在国色天香的最后一次演唱。
地下仓库搜出的走私枪支,让老板入了狱,众人只作鸟兽散,红极一时的国色天香夜总会骤然像寺庙一样荒凉。
杨梓辛看着报纸的头条,拧了多日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满意地笑了。是他,打算在璎珞落魄失意的时候讨她欢心。他相信,只要将璎珞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便能够赢得她死心塌地的投靠。
然而杨梓辛此举,也令傅逸清得到一个赎罪的机会。他恳求璎珞接受他的照顾。无论多少坎坷风雨,他说,我都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璎珞叹息,你若一早就这样坚决,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10.
杨梓辛终未能逐愿。
璎珞卸下浓妆,粗布麻衣地打点着傅逸清的起居饮食,那景况,仿佛更加从容祥和。她当掉的首饰,有他送给她的珍珠项链。于是暗中派人高价买回来,捧在手心,只觉得像铅块一样沉重,透不过气来。
然后奋力摔在地上,饱满圆滑的珍珠一粒粒散开。
满屋子都是杀机。 11
璎珞问傅逸清,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傅逸清诧异,问为什么。璎珞也不说,只是重复,请你,带我,离开。
傅逸清答应。
他已经是她千依百顺的奴隶。
在码头,约定的时间,璎珞提着藤条编制的行李箱,却没有等到傅逸清的到来。租屋,旧宅,修车铺,包括已经空置的国色天香,璎珞都没有找到他。
好端端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连尸骨也没能寻得一把。这样的人间蒸发,璎珞只觉得可怕。街道虽然繁华,车水马龙,沸腾喧闹,璎珞走着走着,突然蹲了下去,十指掩面,哭了。 12
那几天,璎珞寝食难安,面色憔悴了,已经形销骨立。杨梓辛来找她,只在门缝里就看见了她整个身子。
心疼不已。
杨梓辛说,你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的。
璎珞摇头。
杨梓辛说,有我一句话,杨家上下,谁也不会嫌弃你的出身。
璎珞还是摇头。
杨梓辛说,为什么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还是不肯向我低头?
璎珞望了他一眼,又别过脸去,声音很虚弱地问他,你是想得到我的人,我的心,还是想要我为当初的傲慢向你低头、忏悔吗?
杨梓辛哑口无言。
13
有人在海边捡到一具浮尸,有人因为犯罪而入了狱,有人因为帮派之间的纷争而遭到乱枪射杀。
或许傅逸清就在此列。
又或许不在。
璎珞等了半个月,等到心中大大小小的涟漪都消退了,她还是决定离开。
走之前经过国色天香,见有人正在往门上贴告示,原来这里卖给了一个赌场老板,随即便要拆卸装修了。璎珞心下凄然,缓缓走进去。
一步一个回忆。
最后走到没有灯光和音乐的舞台,话筒依然立着。璎珞手指抚过,细声哼唱起来。
角落里,骤然掌声响起。
明明灭灭的火光,这一次透露的只是凄凉和哀伤。
她说,我要走了。
他欲挽留,说,你难道一点也不曾念及我?
她垂下头,停他哀怜地重复着她的名字,璎珞,璎珞。她还是推开他,说,等你有答案的时候,再来找我。
杨梓辛苦笑,你是否在暗示,你会等我?
璎珞没有做声。
那一天,附近的人都听到国色天香里混乱的枪响。
14
黑龙堂的人果真不会善罢甘休。没有合理的途径,便用江湖的方式。当中胜负自难评说。这样的纷争,原本就没有尽头。
很多年以后,杨梓辛从一个卖花的小姑娘那里知道,女子掌心有一条横垣的手纹,谓之断掌,命里带煞,会克住身边所有亲近的人。
杨梓辛便想起璎珞在他怀里的时候,鲜血淋漓。他抓狂地搂着她单薄的身体,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身体来为他挡住那些穿心的子弹。
他怀疑,璎珞是爱他的。
在彼时璎珞没有说。她剩余的力气只够让她举起右手,随即垂落了下来。杨梓辛带着这个疑问存活了下来,不再亲近任何女子。
到如今他的疑问骤然解开,衍生得更为凄烈。他跟自己说,璎珞是爱他的,而非傅逸清。就凭她抛开断掌的预言,跟着他,便足以说明她对他的生死,其实并没有多在乎。她在乎的,是他杨梓辛的安危。
在这么多年以后,原来,还是可以为一个叫陈璎珞的风尘歌女,在青天白日里,卸下所有的装备,彻底地痛哭一次。
15
水落而石出。
杨梓辛悉心地将答案写在纸上,烧了,静默地立于璎珞的墓碑前。
还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