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最近比较烦。其实也不仅仅是烦，还有不满、愤恨、失落、焦躁……夜里睡不着，白天没情绪。
俗话说“祸不单行”，梅溪现在就是：职称评定再次落选，已经是第六次满怀期待却再一次一脚踏空；交往多年的男友被闺蜜劈腿，她同时失去了两个最亲近最信任的人；班上的两个男生打架，家长到来，当着学生的面大吵大闹不说，还共同指责梅溪处事不公——这一点他们倒是意见一致。
梅溪撑不住了。她向校长递交了请假信（学校规定，超过三天，是要直接向校长请假的）。
校长接过梅溪递过来的请假信，看了一眼，语重心长地说：“你工作一向很努力的，又很有能力，你的情况，领导都知道。只是，职称指标太少……你要有耐心！”
梅溪不说话。她不想顺应着校长，说自己不会因为没进上职称就闹情绪——她就是闹情绪了。她对职称评定的结果不满意。她生气了，恼怒了，愤恨了，失望了。她不当面发泄已经是很给校长面子了。难道还要让她违心地伸过一张假兮兮的笑脸，对职称评定表示满意，表示拥护？呸！做梦吧！
“继续好好干，总会有机会的……”校长继续语重心长地开导着。
梅溪面色如水，不说话。她知道，自己不能说话。她的胸中正拥堵着一团烈火，她得憋住了。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使她逐渐学会了用沉默来隐忍——既然说也无益，那又何必多费口舌？
校长到底还是批了梅溪的假。梅溪原本就是奔着批不批假都要走的决心来的。
梅溪第一次不管不顾地走了，没有交代班干部下一步的工作，没有交代临班的班主任多费心照看，也没有给代课的老师留任何话。梅溪背起背包进了大山。
看日升日落，看雾来雾往，看满山绚丽的秋色。梅溪不爬山，只是每天在小山村高低不平的青石小道上来回地逡巡。有时，也会到村外站一会儿，看看大山，看看飞鸟。
村子既小，又不是什么旅游旺季，人少，熟识得便快。小山村的落寞便尽收梅溪眼底。
早饭还未好，梅溪缓步走出村子。有突突突的摩托车的声音从山下传来。梅溪挨近崖边，向下探寻，却只听得见突突突的声音，而不见半点摩托车的影子。向远处望去，座座山峰隐没在一片浓雾之中，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看着看着，那浓雾似乎是淡了。再看，又浓重如初。如此反复，原来是雾气在缓缓上升。
梅溪凝视着那飞升的雾气，凝视着那在雾气中忽隐忽现的远山，心中颇多感概。
看看表，知道早饭已快好了，梅溪回转身准备回去。却看到山石缝里伸出来的一根干枯的草茎上，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儿正蠕蠕地攀爬着。那草茎经不住小虫儿的重量，已是颤巍巍随时都会断折的样子。一阵小风拂过，那草茎晃动得更厉害了。梅溪不由得伸手扶住了那细弱的草茎，让它向山石上斜靠过去。草茎上的小虫儿慢悠悠地顺着草茎爬到山石上去了。梅溪觉得有趣，想要把那根草茎揪下来逗弄那只在山石上蠕动的小虫儿。
“快离开那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梅溪一哆嗦，本能地放开了揪着草茎的手。梅溪转过头来，竟是一个中年男子骑着摩托车过来了。
“这个地方经常掉石头，很危险的。快走吧！”那男子再次警告。
梅溪认识他。他应该是这个山村最年轻的人了吧？隔个几天，他总要到山下去采购生活用品，以充实他的小卖部。瞧，他的摩托车上绑着的大包小包，在他身前身后紧紧地挤拥着他。这情景，倒像是那些货物绑架着他向前冲去似的。
梅溪不及多想，快步离开了那个危险之地。
向村里走去的时候，她想着刚才自己所站着的危险之地，又想那只在枯草茎上攀爬的小虫儿，很自然地，她又想到了孔圣人的一句话：“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梅溪在心里琢磨了好久。晚上熄了灯，她还在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孔圣人真不愧是圣人。
晴朗的午后，梅溪草草洗漱了一下。她出了房间，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准备去村外走走。
走出院子，见房东老奶奶正倚坐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闭目养神。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皱纹纵横的脸上，照在她宽松肥大的布衣上，竟有些别样的动人。
梅溪站住了脚，轻声唤道：“奶奶……”
老奶奶睁开了眼，见是梅溪，立刻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她抬起干枯的手掌遮住明亮的阳光，向梅溪招呼道：“闺女，坐！”
梅溪喜欢这个随意和善的老奶奶，也很愿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见老奶奶招呼自己，梅溪便挨着她，在旁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奶奶，咋不去屋里睡觉啊？”
“屋里阴冷。这儿暖和！”老奶奶笑呵呵地说，眼睛几乎眯成了一道缝儿。
“奶奶，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您给我说道说道？”梅溪笑嘻嘻地看着老奶奶。
“你说吧，我听听是啥好梦！”老奶奶笑呵呵地应着。
梅溪便说她梦到自己和好朋友一起去山里旅行。可是在半山腰休息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好朋友已经不见了。自己四处寻找，发现好朋友已经快上到山顶了。她使劲喊，那个朋友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向上走……喊着喊着就急醒了。
老奶奶眯缝着眼睛，很认真地听着。等梅溪说完了，老奶奶想了想，说：“你这梦，不错啊……”
“这还不错呢？”梅溪笑着反驳道，“我都被朋友抛弃了！喊她她都不回来呢！”
“你干吗要喊她呢？她要走就让她走吧，谁还能陪谁一辈子呢！”老奶奶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梅溪有点耐不住性子了，她想到了自己这些天来所遭遇的不公，便有些急躁地说：“本来大家是一起来的。可是现在，她丢下我，自己先走了！”
“你是来看风景的，你朋友走了，可是大山还在，风景也还在。你只是失去了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罢了。有啥可伤心的！梦啊，无论是美梦噩梦，都是自己亲手造的呢。你自己高兴了，那就没有什么是不高兴的……”老奶奶很认真地说着，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哲人。
“朋友走了，可是大山还在，风景也还在……梦，是可以自己造的……”梅溪咀嚼着老奶奶的话。良久，梅溪突然笑道：“奶奶，您说的对极了！”
老奶奶也笑了。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的纸条，照射在老奶奶满脸纵横的皱纹上，照射在老奶奶根根柔顺的满头银丝上，照射在老奶奶宽松肥大的布衣上，纯净得仿佛不沾染半点人间烟火一般。
梅溪心中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假期结束，梅溪满血回归。可是，学校已经另外找人接下了她苦心经营倾注了一腔心血的班级，彻底解除了她的班主任工作。
对于学校这样的安排，梅溪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尽心尽力地上好每一节课，诚心诚意地对待每一个学生、每一个同事，包括每一个领导。她记住了老奶奶的话：大山不会走，风景也不会走。美梦噩梦，都是自己亲手造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