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脚的周围拉着警戒线,挡住了上山的小路。雨从昨天晚上就一直不停的下着,天空的云时而黑压压扑将过来,时而缓缓躲向天边。深秋的山里,已经很凉了,加上这一场秋雨,冻得人瑟瑟发抖。泥泞的山路被连夜的暴雨冲的看不清楚,雨水和着泥土顺着小路流向路边的草丛,形成一个个浅浅的、浑浊的水洼。
“吴连长,你看这搜了一上午了,连根头发也没找到,那小子不会撒谎吧?”
“嗯,把警戒线撤了吧,咱们回去再问问。”
连部里只有我和辛平两个人,这会儿仍然惊魂未定。昨晚发生的事情恐怕对我们这样的高中生来说,太过刺激太过恐怖了,从今天凌晨到中午,整整过去了5个小时,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连长带着几个人一清早便出去搜索了,之后我就一直盯着辛平的脸,辛平则盯着眼前的火炉,他的皮肤稍微有些黝黑,棱角分明,虽然是单眼皮,但是眼睛却并不小,炉火的微光在他的脸上跳动,可能这是屋子里唯一在动的东西了吧。就这么一声不响,我们谁也不说话。可是我们都明白,彼此的脑子里仍旧是乱作一团。
时间是1996年,正是我刚考入重点高中那年,高中开学前都有例行的军训,这一年的军训地点选在了距离城市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山沟里,这里驻扎着一个炮兵营。军训为期两周,开始我们都带着兴奋,体验绿色军营的新鲜感,一周过后,大家都筋疲力尽,不过同学们之间也渐渐由陌生变得熟悉了,交流起来比刚来的时候欢快了不少。
辛平家是县里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也造就了他不爱说话、谨小慎微的性格。这次军训,他就住在我的下铺。平时宿舍里吵吵嚷嚷的时候,他总是背对大家躺着看书。我们问他看什么书,他从来都不说,而且很快就将书收了起来,生怕大家看到一样。因为我的性格那时候偏向内敛,所以和他相处的还比较好,算是一开始就比较投缘的,但在我心里,他始终是一个神秘的人。
昨天是星期日,所有的新生军训暂停一天,让大家在营区范围内休息,要求是不能出营门。营区大门是用厚厚的铁板铸成的,院子里共有五排平房,房与房之间有油漆划出的简易篮球场,每个房门口都有晾衣绳。周末休息给了大家洗衣服的机会,白天所有的房门几乎都被晾着的衣服挡住了。最后一排房子的后面是一个比较大的训练场,训练场再往里走,便是营区的后山,一条石头铺筑的小径蜿蜒而上,通向树林深处。听说走上不到20分钟,就能爬上山顶,山顶是若干块天然岩石组成的平地。
我们来了一个星期,谁都没有上去过,因为连里有命令,严禁任何人上山,在山下的小径入口处也立着牌子,牌子上黑体红字写着“严禁新生进山”。我们问过教官,为什么不可以上山,教官神秘地笑笑并不作答。后来我们当中就有人传说,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白天去了会附体,晚上去了直接抓你下地狱。我当然是不相信这玩意儿的,虽然是高中生,但当时还确实是个典型的唯物主义者。
我们班的教官姓陈,湖南人,瘦瘦的,矮矮的,不过肌肉看上去很结实。今年刚刚两年兵。话很少,听到他最多的就是喊口号,“稍息”,“立正”,“一、二、三、四”。他平时都很严肃,表情上最缺乏的就是笑容,我们常说的扑克脸不过如此。唯一见到他笑,就是有人问后山的事儿,每当这时他都会诡秘的笑一下。他的眼睛很大,眼仁很黑,笑的时候,目光好像能透过你的脑袋,射到你脑勺后面很远的地方,让你不经意会想到身后看不见的事情,让人内心不寒而颤。
晚上的时候,全体新生和几个分队教官一起在食堂吃饭聚餐。酒过三巡,我们的陈教官显然已经醉了,他晃悠悠站了起来,干呕了几下,感觉马上要喷出来,显然是要出去找个合适的地方吐。大家都喝了不少,吵吵嚷嚷没几个人注意,我赶紧起来过去扶住他,别看才一米六八的身高,体重倒是不轻,差点把我压倒,走了没几步,我忽然感觉他变轻了,原来,另一侧,辛平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挽住了他另一只胳膊。辛平个子也不高,但是很有力气。就这样,我们跌跌撞撞的扶着他出了门,深秋的夜晚显得格外凉爽,我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半,天空一轮圆月静静的躺在银河旁边,院子里到处飞着萤火虫,空气里弥漫着雨露的气息,远处的天边,黑压压的乌云在月光的照射下,依稀可见。看来过会儿就要下雨了。
我们拉着陈教官,三步并两步转到了房后一个草丛中,还没等找好地方,陈教官就哗的一声吐了一地。酒精混着食物和胃液的味道扑鼻而来,我下意识抬手掩住了鼻孔,皱了皱眉,别过头去,另一只手仍然挽着教官的胳膊,陈教官呻吟了几声,前后晃了几下,再次呕了起来,在一次深呕之后,他连续咳嗽了几声,便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头埋在了蜷起的双腿间,不动了。我和辛平不敢走开,也在他旁边坐下了。
一阵凉风吹来,空中的萤火虫,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散去了,月亮也渐渐被云遮住,时隐时现,不知过了多久,陈教官的一声咳嗽打破了周围的沉寂。他抬起头,睁开眼睛分别看了我们一眼,突然说:
“走,我带你们上后山看看去。”
那语气里带着一丝犹疑,气息中带着一点畏惧,尤其是最后三个字“看看去”,那种发自腹腔的低沉男中音,在这个微冷的夜晚,让我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恐惧。
我的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不去!”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神秘力量,使我没有说出口,把这两个字硬生生咽了下去。我和辛平对视了一眼,我能看到他的眼中燃起了一丝兴奋的神情,这与他平时的谨慎的性格截然相反。而我,似乎在这一刻,与他在心理上达成了一个默契,还没等我说出口,一贯不喜欢说话的辛平先答应了。
“走”。
随之而来的,便是我下意识的问话:“教官,咱们去后山看什么呢?”
陈教官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双手拄着地面,撑起身体,站了起来。
刚走到半山腰,雨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深秋的雨来的缓慢,来的悄然,甚至让你不知不觉间就湿透了衣服。树林里感觉不到风,雨滴聚在树叶上变大再滴下来,落到头顶,一阵寒意从头沁到脚心,我哆嗦了一下。
“真冷啊。”
他俩并不作声,继续向前走着,安静再次降临,只能隐约听到三人稀碎的脚步声和草丛里不知什么动物窜行的声音。虽然上山的路并不长,但我依旧觉得很慢,我跟在他俩身后,越来越能感觉到恐惧的逼近。此时乌云已经完全遮住了月光,我回头看了看,只依稀能看到食堂微弱的灯光从树杈间穿过来,时隐时现。我叹了口气,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他们俩不见了!
“陈教官、陈教官……”我本能的叫了他两声。
“辛平、辛平,你们在上面吗?”
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回应。我突然感觉慌乱起来,刚刚我还紧跟着他们,就转脸的功夫,怎么可能走得这么快?不对,也许他们并没走远,只是月光被乌云遮住,能见度变差了而已?我稍作镇定,停下了脚步,静静听了起来,企图捕捉任何他们俩能够发出的声音。
1秒、2秒、3秒……30秒,大致听了有半分多钟的时间,除了雨声和头顶细微的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甚至连刚才草丛里窜过的动物的声音也不见了。
这时候,树林里似乎起了雾,能见度变得更差了,还是高中生的我顿时感觉异常的恐惧环绕在周身。我没有多想,双脚却不听使唤的沿着小路向山上跑去,我知道,此刻的本能是想追上他们俩,可是尽管我跑的很快,却始终追寻不到他们的影子。约莫跑了两分钟光景,仍然没有任何他们的迹象。不可能啊,如果他们俩一直是走的,按照我现在的速度,一定已经追上去了!难道,难道他们下山了?
我赶紧就转身往山下跑,可是转过身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山下食堂的灯光也不见了,周身漆黑一片,能见度几乎不足一米。一股热血冲上我的脑门,本来很冷的我,竟然满身大汗,汗水随着雨水淌过脸颊,我害怕极了。
“陈教官----陈教官----,辛平-----,你们在哪里?”我大喊起来,似乎在给自己壮胆。
直觉告诉我,他们一定还在山上,难道他们在耍我?不应该啊,这种玩笑有什么有意义?我实在想不通。然而此时,我竟鬼使神差的继续向山上跑去,可能潜意识里觉得他们距离我更近,求救于他们比下山要容易得多。可是这山似乎并没有连里说的那么容易上,加上刚才和他们一起上山的时间,足足过去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爬到山顶的迹象。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不过感觉上是一直在向山上走。
突然,我发现前方几百米的山上似乎有一个微微闪烁的亮点,难道是他们俩开了手电筒?可是我并不记得谁带上了这东西。我迅速向光亮跑过去,当亮点变得越来越大的时候,我的眼睛被晃得什么都看不到了,突然一个趔趄,脚下似乎被什么绊到了,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去……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股温热的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流到了脖子上,弄的我直发痒。我睁开眼睛,原来是同宿舍的靳小鹏在给我喂水。
“怎么样?好点了吗?”小鹏问道。
“我……我怎么在宿舍啊?我不是在山上吗?”我起身问他,感觉头有点晕,又躺下了。
“你是被辛平背回来的,他说你在山顶晕倒了。”
“现在几点?”
“不到凌晨六点。”
“其他人呢?”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发现宿舍其他两个人不见了。
“辛平在连部,柳成飞和王东跟连长他们出去了。”
我二话没说,赶紧起身穿了衣服,扣子还没扣好就夺门而出。
“喂……你去哪里?”
小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没说话,出门向连部跑去。
天还没有亮,连部里坐着6个人,火炉边是辛平,此刻正默默的盯着炉火不说话;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吴连长,还有参谋小张,二班王教官,以及我的两个同学王东和柳成飞。看见我跑进来,吴连长先站了起来。
“你醒了?现在感觉还好吗?”他关切的问道。
“没事了,就是头稍微有点晕。”我说完这句就把目光转向了辛平。
“昨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后来你们怎么不见了?”辛平仍然盯着炉火,似乎没有发现我进来一样。
“辛平,辛平,昨天到底怎么回事?”他仍然呆若木鸡。
“小王,你别急,过来坐下。”张参谋说着把我拉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我问你啊,你昨天都和谁上的山?”张参谋语气中带着疑惑和坚定。
“我……我和辛平俩人,看见陈教官喝多了想吐,就把他扶到房后,他吐了以后,就非要带我们上山看看…….”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吴连长先开口了:
“陈教官?哪个陈教官?”
“我们班的教官啊。他家是湖南的。现在刚当兵两年。”我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甚至将陈教官的老家都说出来了,为了证明我没有说谎。
“你们班的教官??你们班的教官不是姓崔吗?什么时候姓陈了?”
“什么?”我一时语塞,脑子里的信息量突然大到无法容纳。眼睛似乎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怎么搞的,我心想。明明是陈教官,带了我们一个星期,怎么连长脑子糊涂了吗?
“先不说这个了,辛平说有人掉到悬崖下面去了,现在天刚亮,我们得赶紧去后山找找。”连长说完,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带着张参谋、王教官和我的两个同学匆匆出了连部。只剩下我和辛平两个人对坐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