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幼时在县实验小学读书,当时实验小学也叫一实小,坐落在东山脚下,校门口一座四腿大桥横跨马路两边。我记得有一节语文课讲到《赵州桥》,老师激动地告诉我们,学校门口很快会有一座大桥落成。我在旱地长大,不曾见过什么桥,于是常常看着课本上赵州桥的插图展开幻想。后来“希望桥”顺利落成,我看看那一堆钢铁,再对比课本上洁白的岩石大桥,一时无法接受,这特么是一堆什么玩意儿。
也就在那一年,我的成绩越来越不理想,为此还留了一级。在那个年代留级生虽说不多,但几乎每个班里都会有一两个。其实现在想想,我当时的成绩似乎也没有到了非留不可的地步,但大人的决策我怎么会懂。三年级时,我被家长从一间教室领出来带到另一间教室,开始新的生活。当时我对留级并没有多少关于羞耻的理解,甚至在潜意识里还颇有些激动,因为那时我正在读一本叫做《冷面插班生》的闲书,书里写了一个整日沉默不语,但拥有无数神秘光环的插班生。
我也想在新的班级树立这样一种形象,于是我预先设计了在讲台进行自我介绍的语言和肢体动作。自我介绍的流程我曾见过几次,往往是老师说欢迎新同学,然后学生自我介绍,之后是全班同学哗哗鼓掌。我认为如果想要营造出神秘的形象,首先说话要少,然后再配上一些表示冷酷的表情和动作,比如双手插兜双眉紧拧。我设计的是当全体师生鼓掌时,我要略带微笑,同时再伴有一点儿不怒自威的表情。
但后来老师和同学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因为他们并没有准备给我举行一个欢迎新同学的仪式。我被直接领到教室后门,在靠近门口的最后一排座位坐下。那时同学们都在专心上课,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我的出现。我瞪大眼睛双眉拧紧,不停地环视教室以及所有学生的后脑勺,但我感觉他们丝毫没有发现我的神秘。
当时对上了我神秘且凶狠目光的只有一个,就是我在此的第一任同桌罗超,他身材圆润圆脸粗腿,后来大家都叫他罗胖子。当时我认为罗胖子的智商和观察力都有些问题,因为他并没有准备深度挖掘这位新同桌的惊天秘密,他只顾着专心致志地摆弄他的钢笔。他那只玉米形状的钢笔已经被拆的七零八落,墨水沾满了他的双手和课本。他还有另外一支神奇的钢笔,那只笔配置了像注射器一样推拉式的储墨管,被罗胖子当做打气筒来用。这要比我那些气压软墨囊的要高端的多,我很想拿过来把玩一番,但我觉得我的神秘感尚未形成,一开始就向他讨玩具会显得有些轻浮,我只能既不神秘也不尽兴的熬过了那一节课。后来在那只钢笔和如同玩具的铅笔盒的引诱下,我终于决定放弃神秘路线就,就此加入了罗胖子的队伍。在我刚到那个班级时,罗胖的队伍有一共有三个人,另外两人是磊子和大刚,还有一个等待组织考察的编外人员,刘萌萌。
罗胖身材圆润,面容黝黑,他说他家里在县城繁华地段经营餐饮产业。当然这是比较浪漫的说法,写实的说法是他奶奶常年在人民商场门口摆摊卖烤地瓜和炒瓜子。他父母常年在外,由于忙于餐饮产业,他奶奶也每天没有多少时间照应他,于是常常塞给他一些钱让他在外面吃饭,罗胖往往把这些饭钱省下来,留着买玩具和零食。
磊子就不需要省饭钱来买这些东西,因为他有花不完的零花钱和吃不光的大大泡泡糖。他爸爸在某个单位当领导,偶尔会有小轿车到学校门口接他放学回家,那时小车一路绝尘,空留一群学生羡慕嫉妒。
但大部分时间磊子没有人来接,还是要走路回家,而大刚每天放学都有专车可以乘坐。那时许多单位都有专车,专门负责接送本单位职工子女上下学。大刚每天乘坐的客车车身上写着“食品公司专车”字样,那车比起瑞星集团的专车要小一圈,还略显破旧,但已经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福利。
至于刘萌萌,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当时我们都这么评价她。就像如果我们想要夸一个姑娘,就一定要遵循一定的规则。比如我们要夸一个胖子就不能说她苗条,一个满脸痤疮的人我们就不能说她皮肤真好,否则大都是要挨巴掌的。胖的我们可以夸她皮肤白,矮的可以说她可爱,如果瘦成麻杆没有胸我们可以说她非常有气质。如果实在没什么优点,我们只能说她好特别。“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姑娘”是一个毫无风险却又特别能让人受用的夸奖方法。
所以我说刘萌萌就是一个这样“很特别”的姑娘。她成绩很差,甚至比整日摆弄钢笔的罗胖子还要差,平日穿着也不甚整洁,脸上常常挂着前天的灰。她也不像班里其他女生一样说话轻声细语,常常一语不和与班里的男生对骂起来,糙ni码、驲你酿、嘛勒个比什么的。
我不必接受考察,因为组织认为男人讲义气,女人不可靠,原则上不允许女性加入。后来组织又考虑吸纳刘萌萌是因为我们的队名出了问题,由于我的加入,我们团伙成员变为四人,于是我们一开始考虑叫做“四人帮”,后来我们隐约认为是个反面人物的称呼,况且本班已经有一个叫此名字的团体,于是我们经过表决,决定改名为战神金刚,因为战神金刚有五个人,而且刚好也有一个叫做“阿劳拉公主”的女性成员。
但我们很快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因为战神金刚是由五只机器狮子合体而成,合体时队长大喊:“组成腿和脚,组成躯干和手臂, 我来组成头部!”然后再“组成光芒神剑”,一招消灭敌人。问题在于我们都想组成头部,后来罗胖子用唐僧肉和无花果收买我们,最终我们决定让他去组成头部。我来的最晚,所以只能组成腿和脚部。罗胖对我说,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你就相当于是一个机器上的细小螺丝钉,然而如果缺了它,也要使机器的运转发生故障的。螺丝钉虽小,其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你要永远愿意做一个螺丝钉。
这些话出自语文老师念的雷锋日记里的“螺丝钉精神”,老师让全班背诵。罗胖被抽查到没有背下来,在讲台上被罚蹲一节课。罚蹲是语文老师的一项专利技术,他总是喜欢让没有达到他要求的学生“悬空蹲”在讲台边沿。“悬空蹲”的意思是学生前脚掌撑在讲台上,脚跟悬空,保持蹲坑的姿势,如此一节课下来实在是酸爽。当时一实小的班额巨大,一个班级里有将近90个学生,每次有背诵任务,总有大量背不下来的落后分子需要接受这种处罚,这时往往围绕讲台一圈都蹲满了起伏不定呲牙咧嘴的学生。罗胖经历惯了此种刑罚,练就了一身后脚跟悬空依然保持身体稳定的绝技,所以往往在那一群学生里,他是唯一一个一节课都能蹲得四平八稳的那一个。
课堂上没有背诵下来,此刻他却能语重心长丝毫不乱地把这一段话讲给我听。我开始对此相当不满,后来又觉得组成腿和脚部总比当螺丝钉要好些,不然别人大喊组成头部躯干和四肢时,我只能喊“我来组成螺丝钉”,或者给弄个“我来组成裆部”,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于是只能表示顺从,接受了这个分工。
在那个年代,三年级以后的学生们上下学一般就没有家长接送了。上学时学生系红领巾戴安全帽各自走路去上学,放学时学校根据每个人出校门以后的去向分为北路队南路队和西路队,走出学校大门后学生仍然还要站成一路纵队继续前进。在队伍行进过程中不可以说话打闹,因为半路会有一些提早下课的学生干部等在半路,他们会根据纪律情况给每个班级的路队打分。
这种学生干部每个班都有,每个周轮班一天,所以每周到了固定这一天的中午和下午最后一节课,离下课还有10分钟的时候,该学生干部就会举起手大声汇报,“老师,我要去检查路队!”,然后气宇轩昂地收拾书包冲出教室。
这些分值每周汇拢一次,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校长全校宣读,分值高的班级颁发流动红旗。班主任往往对此分值非常看重,所以哪只路队出问题扣了分,涉事学生除了“悬空蹲”以外,还少不了吃一顿劈柴炖肉。
除了大刚坐专车以外,罗胖、磊子和刘萌萌我们几个全都在北路队,学生干部检查点设在在电影院路口,所以当队伍走过电影院以后我们几个就集体脱离集体,那时便是我们的读书时间。当时我们团伙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读书,当然,也都不是读什么正经书。
那时电影院门口的马路边上有一个长长的书摊,书摊上摆满了学生读物和五花八门的成人杂志,我背着书包站在摊位前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书摊应该就是当时爱书人书店的分店,书店在商业大楼西边不远。书摊前常常有像我一样蹭书看的人,老板娘见这些人都是只看不买,隔一会儿就会赶一次人。这时我就记住页码,三步并做两步奔到他家的书店里继续看。
《冷面插班生》就是我留级前每天放学游走于这两个场所才读完的,此时在我的带领下,蹭书的队伍更为壮大。为了能在书摊前多看一会儿,延缓老板娘赶人的时间,我们商量出一个计策:由磊子出钱每天都给所有人买一只雪糕,我们一边吃雪糕一边看,目光不要畏缩,昂首挺胸,营造出一种“这几个小孩有钱”的形象。
除了磊子觉得似乎有些奇怪以外,其他成员纷纷表示赞同。但后来这个计策的实施效果并不理想,因为老板娘看到几个大口吮吸雪糕、目光挑衅的学生如临大敌,生怕雪糕融化流到新书上,一开始就把我们全赶走了。
除了看书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固定项目是去商业大楼看电视。商业大楼一楼卖家电,有一个厅全是电视,平时播放一些电视宣传片,放学后的时间有时会播放动画城,有时不会。播放动画片的时候大厅里席地而坐的全是蹭电视看的孩子,宛若一个儿童剧院。
刚开始如果发现没有动画片,罗胖就会都央求卖电视的销售员,说叔叔我们想看动画城,这个叔叔往往此时就赏给他一个亲切的白眼。后来我们研究出了一个规律,如果有一个皮肤黝黑,瘦瘦的孩子在那里,到时间就会调到中央一台播放动画片,如果那个小孩不在,就不播。我们认定那个黑黑的小孩是销售员的儿子,于是称之为黑儿子。所以我们在书摊蹭书时就先派出罗胖去商业大楼侦察,如果黑儿子在,我们看完书就去看电视,如果不在,我们就去罗胖奶奶摆摊的那里玩玻璃球、抓石子。
玻璃球、抓石子是不可多得的器材便宜、便于携带、对场地要求不高的体育休闲活动,这也都是罗胖的强项,特别是玻璃球这一项罗胖是无人能敌。他可以在很远的距离一击命中别人的玻璃球,于是他总是赢的口袋里叮当作响。他说,只要给我一个玻璃球,我就能能撬动全班的玻璃球。刚开始他非常得意,后来他慢慢发现了作为高手的惆怅,因为慢慢地就没有人敢于和他玩了。
罗胖说,无敌,是多么寂寞。
我的玻璃球水平不如罗胖,有一次我的玻璃球输到还有最后一颗,我拿着仅剩的那颗大喊一声“组成光芒神剑”,然后远距离一击命中。春风得意马蹄疾,接下来几局关键时候我都大喊“组成光芒神剑”,终于慢慢挽回败局,手里的玻璃球也越来越多。磊子当场就急眼了,他说战神金刚一集才组成一次光芒神剑,你玩会儿玻璃球都组成八回,这让人怎么玩。我只能与他达成协议,一天只能组成不超过3次光芒神剑。由于少了信仰的加成,我的玻璃球又越来越少,终于又要输光了。这时刘萌萌忽然很兴奋地拉住我,说她家里有十几颗玻璃球,让我跟她去拿。
作为战神金刚的一员,刘萌萌往往跟着出席我们的一切活动,蹭书、蹭电视,连玩玻璃球抓石子时也跟着。可以看出来她对我们这些游戏没有什么兴趣,但她实在没有一个肯同她玩女生游戏的女性朋友。她曾试着以战神金刚里阿劳拉公主的身份要求我们跟她跳一局皮筋,却直接被组成头部的罗胖严词拒绝。她也不恼,依旧是跟着我们,帮忙拿玻璃球,在石子堆里替我们找合适的石子,跟我们疯跑,大叫。
她家在人民商场东边开了一家服装店,店面离罗胖家的餐饮产业很近。那时的商业街遍地都是这种服装店,各式各样的衣服从店里一直挂到店外。我跟着她从店门进入,店面里面衣服挂得满满当当,我透过拥挤的服装看到她爸爸正坐在最里面的一张小桌子上后面,桌上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计算器、皮尺、穿过的袜子、螺丝刀、烟灰缸。可以看出他爸面前刚刚强行在桌上扒拉出来一小片区域,摆着一小碟花生米,一碗套了塑料袋的凉皮,还有啤酒瓶若干。
我跟在刘萌萌身后,她回头给我一个很庄重的鬼脸,指指身后,用唇语说了三个字,“喝酒了”。我脑袋嗡的一下,不知她想给我传递什么信息,仿佛一下子闯进了阎罗殿,左右两侧密密麻麻的好像不是衣服,而是呲牙咧嘴的小鬼,连门口站着的两个真人大小的模特都像罗汉一样威严。
我正展开丰富的联想,一个装有半瓶啤酒的啤酒瓶从我身边飞过,“咣”的一声碎在了门口,玻璃碴伴着啤酒的泡沫碎了一地,刘萌萌赶紧拉住我跑上二楼,她爸没有上楼,声音却跟了上来。
“连你也他妈往家领野男人!贱货!不学好!学你妈搞破鞋!”
然后又是一个啤酒瓶破碎的声音。
当时我对“野男人”和“破鞋”这两个有特殊指代意思的词语并不了解。我知道野花、野草、野果都是野外生长的,而我应该是圈养或者家养的,所以我很愤慨地认为我并不能被称为野男人。对于“破鞋”这个词我更无法理解,后来我曾与罗胖和磊子讨论,罗胖沉吟良久,说,“破鞋”就是说一个人经常穿破旧的鞋子,表示一个人很邋遢。从此我对刘萌萌的妈妈心生敬意,我觉得她妈妈一定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宁可被人叫破鞋也不舍得花钱买新鞋。一个又像雷锋又像阿庆嫂一样伟大的女人形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衣着朴素,满脸慈祥,一双漏了脚趾的鞋子闪闪发亮,仿佛在说,孩子,要简朴朴素,不要铺张浪费。
罗胖曾义愤填膺地说,刘萌萌的爸爸太过分了,将来我也要娶一个破鞋,然后好好对待她。
在二楼我并没有看到伟大的刘萌萌母亲,刘萌萌面无表情浑身发抖,但仍然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有十几颗玻璃球,她说,这是上次我表哥来玩时放在这里的,你拿去吧。但此时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于玻璃球,而是在玻璃碴。我担心下楼以后会有一个啤酒瓶会破碎在我身上,或者我直接被她爸拎到门口扔到玻璃渣上。刘萌萌低头勉强笑了一下,把玻璃球放进我的口袋拉着我从后门出来,我才放下心来。
我很不安地指指屋里的她爸爸,她一脸抱歉,说,没事,别怕,他就那样。
彼时人民商场一带都是非常炫酷的地方。人民商场是县里第一个安室内喷泉和自动扶梯的场所,电梯落成时商场内人山人海,两名安保人员身着制服守在电梯口负责维持治安,禁止顾客无故多次乘坐电梯。商场路北是三江娱乐城,里面有游戏厅、旱冰场,蹦蹦床,路西是吃包子需要排队的国营饭店和整天一团面被摔得啪啪作响的牛肉拉面馆。当然···还有罗胖奶奶的餐饮产业。
那时我并不知道更炫酷的是人民商场地下还有一家迪厅,从刘萌萌家后门出来已经天色渐暗,她说,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说完她带我从商场东门附近的一个入口走入地下,那里五颜六色的灯光随着节奏不停摇曳,音乐震耳欲聋,许多成年人摇头晃脑在此聚会喝酒。
她拉着我找到座位,买了两份炒冰,我们面对面坐下。她娴熟的打开包装,帮我把勺子拆开递给我,自己也用勺子搅拌着她的那一份,低着头,也不看我,只是说,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其实那个时代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评判一个女生并不参考成年以后的那些譬如"先胸后腿再看脸"这样的简单有效的原则,“学习好长相甜美”才是那时我们的最高准则。现在想想刘萌萌不胖不瘦,不至于有多不堪,只是现在想来她八九岁的脸上竟然带有些风尘气,真可谓是“很特别”的姑娘。
我还在刚才的惊吓中没有回过神来,她见我没有说话,跳下座位走过来,摘下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绿色军用水壶,把水倒在两份炒冰的碗状塑料盖子里,学着那些大人的样子端起来,随着音乐,把装满水的炒冰盖子向我晃晃,眼神竟然有些迷离。
她说,来,陪我喝点。
我局促不安地担心此时罗胖和大鹏会忽然出现,然后说我和刘萌萌乱搞男女关系,我伸手打翻了她递过来的塑料碗,拿起水壶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罗胖和鹏正在吃偷的罗胖奶奶的烤瓜子,见我回去递一把瓜子给我,说,咋拿了那么久,你们不会是去谈恋爱了吧,哈哈哈。
在我八九岁的年纪,我对恋爱的幻想完全不是那样的,既不应该是破碎的啤酒瓶、伟大的破鞋,也不应该是充满五颜六色灯光的地下迪厅。那时我正倾心于一个叫做张念的姑娘,她皮肤白皙,面容可爱,上课回答问题时轻声细语,每次考试都排在班里的前几名。
我想象中的恋爱应该是这样的。我说,张念,我们去约会吧,她说好啊好啊,然后我们就去约会。但我不知道约会都应该做什么,也许是需要亲嘴,但亲嘴好像也要不了多大会儿。说不定还是要陪她跳皮筋,但两个人没有办法跳皮筋,因为跳皮筋需要有两个人撑起皮筋,再有一个人跳。我看到有时女生跳皮筋用两个凳子撑在两头,这样一个人也可以跳。所以如果去约会我还需要带着两个凳子。作为交换,她可能也要陪我玩会儿玻璃球,所以我还要多带许多玻璃球。
想来想去我觉得女人真麻烦,还是跟罗胖他们一起玩比较省心。
虽然女人都很麻烦,但张念从来没让我麻烦过。我唯一一次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发生在某次放学我留校打扫卫生的时候,卫生组长安排我做收尾工作,然后锁门回家。张念那天似乎是忘记带了某样东西,我刚要锁门时她喊我等一下,然后匆匆跑进教室。我拿着锁在门口等她拿好出来,她冲我笑笑,说谢谢。
那个笑容让我瞬间又觉得女人不麻烦了,带俩凳子多带玻璃球什么的都一点都不麻烦。
我用蚂蚁一样大的声音对她说,我们去约会吧。
她说,啊?
我没有鼓足勇气进行第二次邀约让她听清楚,只好迎着她的笑容,用我最大的力气一拳打在她肚子上,然后迅速转身,蹦跳着跑开,我书包里的文具随着我的跳跃哗啦啦作响,仿佛在唱一首欢快的歌曲。
当时我想的是她会像罗胖一样默契地挥舞拳头追将过来,拼命打我一拳,然后我再追回去打她一拳,她再打我一拳,这样无限循环乐此不疲。在这样亲切友好的互动中,我们两个迅速建立起深厚的爱情,然后我们就可以去约会了。
然而张念并没有追过来,而是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猜她是假装受伤,等我回去看她,她再一跃而起给我一拳,然后哈哈大笑,说你中计了。罗胖经常使用这一招,所以我并没有中计,而是直接飞奔出了校园。
只是一边跑一边想,欸,我和张念的互动呢,我的约会呢?
后来整个小学阶段张念与我进行的最后一次互动,就是让她上五年级的哥哥揍了我一顿。那天下午夕阳下,上下翻飞的不是她哥的拳脚,而是年幼的我懵懂而出又快速逝去的爱情。
女人真是麻烦,我鼻青脸肿地对罗胖说。
迪厅那天过后,刘萌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却一直因为无意窥视到她家的隐私而整日不安。我知道许多人家里可能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不堪,但只要这些不堪没有被外人知晓,伪装起来还是非常容易的。刘萌萌在班级里泼辣无比,粗声秽语,一直以一个强大难惹的形象出现,在家里面对酗酒的爸爸却抖如筛糠,像个被踢到墙角的奶猫。我不知后来她有没有独自吃完两份炒冰,也不知道那碗水有没有撒到她身上,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些都与我何干呢?
后来她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原来是磊子和我各自回家,她也回家。后来我们都回家,她也不回。罗胖跟奶奶很晚才收摊,刘萌萌也一直等到收摊才走。
磊子说,罗胖你们不会是要乱搞男女关系吧。罗胖很生气,他认为刘萌萌侮辱了他的清白,他觉得即使要乱搞男女关系,也得是和张念这样品学兼优的女同学搞,怎么能是刘萌萌。于是我和磊子回家以后,他直接拒绝刘萌萌继续留在他奶奶摊位前,刘萌萌便背着书包坐在人民商场门口的台阶上自己玩石子,发呆,一直玩到天黑。
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都说明了什么,当然,我们也并不想知道。因为那时我需要关心事的太多了,比如,我什么时候可以拥有一辆超级天皇巨星。玻璃球和石子这样幼稚的游戏一夜之间都过时了,电视上每天开始播放《四驱小子》,成熟起来的男孩子都开始玩四驱车。
磊子很快就拥有了一辆炫酷无比的黑蜘蛛,这让口袋里叮当作响的罗胖变得更寂寞,因为一辆正版双星原始天皇巨星要几十块,山寨版的奥迪双钻的也得18块钱一辆,他又得好久不吃饭才能攒出来。而我连饭钱都没得攒,也没有零花钱,拥有十几块的巨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罗胖说,我跟奶奶说学校里让交学费36元,如果我奶奶问起来,你就说是,事成之后咱俩一人一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东窗事发的也很突然。罗胖奶奶出摊时见到我们老师,寒暄起来无意说到刚交学费怎么又交钱,然后就是一顿揍,然后经济制裁,追讨赃款赃物,罗胖和我的天皇巨星全部成了烤地瓜烤瓜子炉子里的燃料。
我们一开始沮丧了一阵,后来连磊子的那辆黑蜘蛛也消失了。
磊子说,我终于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了。破鞋就是骚货、贱人,就是破鞋任人穿。
我们对这个新鲜但是看起来无法辩驳的解释充满好奇,问他有没有理论支持和文献出处。他说,这是他妈妈说的,当时她妈妈与一个光腚的女人厮打在一起,还大喊,破鞋!骚货!滚出我们家!
厮打中,磊子的黑蜘蛛四驱车被一只高速运动的高跟鞋击中,外壳碎了一地。
刘萌萌伟大母亲的形象轰然崩塌,那天傍晚夕阳西下,罗胖奶奶家烤炉的影子拉的很长,我们三个都很落寞。
罗胖要娶一个破鞋的愿望被磊子他爸提前实现了,磊子很忧伤,因为那个光腚女人成了他的后妈。他后妈长得很漂亮,那绝对不是吹,柳叶弯眉樱桃口,谁见了她都乐意瞅。刚转正时她曾每天放学时等在学校门口接磊子回家,还给他买玩具。有时磊子爸和她一起出现在学校门口,但磊子对此并没有多少好感,还把从罗胖那里学来的每一句脏话都喊给他后妈听。
罗胖的脏话技术师承比较复杂,对他影响较为深远的是他奶奶。她奶奶口头语比较多,说的最多的是“奶奶个比”,每一句话里都有若干个。示例如下:罗超恁奶奶个比的又在我盒子里拿钱,天天拿你奶奶个比拿钱都买你奶奶个比什么去!
虽然在骂罗胖的时候这些语气助词从逻辑上分析起来对罗胖她奶奶本身比较不利,但她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日复一日如此。罗胖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习得了此种技能,熟练掌握了使用这种语气助词的语法和技巧。比如“你他奶奶个比的赶紧把作业拿来我抄抄”暗含了对交谈者的不满,而“你赶紧把他奶奶个比的作业拿来我抄抄”则表达的更多是对于作业本身的抵触。另外罗胖还综合借鉴了各地骂街的文案,集多家之所长,提炼出了一些朗朗上口的单词和短语,比如“儿哩啵”、“驴日的”、“喝敲子去吧”,引得同学们争相模仿。我们在大街上大呼小叫,满嘴秽语,有时引来大人侧目,我们只是觉得更加得意,丝毫没有感觉哪里不妥。
但磊子的后妈似乎觉得非常不妥,当磊子把一连串“你奶奶个比”、“驴日的”、“喝敲子去吧”甩给她的时候,她的脸都绿了,磊子他爸在学校门口就要揍他。磊子被两个人控制住,他仍然吱哇乱叫,大喊你们这个“尖夫银妇”,还往他爸身上吐口水。他爸不习惯被众人如此围观,脸色铁青地把他塞到小汽车里,汽车引擎轰鸣,很快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后来磊子他后妈果然没有再在学校门口出现过,我们认为是磊子的胜利。我们问他那天回去以后有没有怎样,他却怎么也不说,不但如此,他慢慢变得平日里也不爱说话了,整天一副打不死的刺猬的样子。几个月以后他说他后妈生了一个孩子,家里好像没有他的位置了。有时他几天都不说话他,晚上也加入了陪罗胖奶奶守摊的队伍,有时侯去找刘萌萌,趴在人民商场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玩石子,直到刘萌萌回家他才回家。
作为战神金刚的一份子,我与罗胖、大刚、刘萌萌都对磊子他爸的行为很愤慨,我们决定要让他付出代价,于是我们决定经策划一次放学之后的离家出走。为了增加说服力和影响力,在我们动员大会上,我们要求每个人都说一个必须离家出走的原因,然后集体出走。大刚放学不上专车会直接导致司机惊觉,造成行动暴露,所以他被直接被排除在计划之外。磊子和刘萌萌本次免于发言,罗胖一双大手摸摸后脑勺,说,我爸妈都在外地,我要干件大事让他们回来看看我!
然后他们看向我,问我,你为什么也要出走呢?
我想了想,说,因为我的爸妈几乎每天都在打架。
是的,几乎每天都在打。今天因为我爸回老家带的东西偏多,明天因为我妈往姥姥家拿了什么东西,后天因为炒菜太闲了没法下咽,大后天因为下班回家袜子又乱扔了一地。流程一般是这样的:一个先人挑起话题,另一人接招,一人出言讽刺,另一人发怒同时拍桌瞪眼,一人怒摔一个小件表示更加愤怒,然后另一人再摔一个表示谁怕谁,然后就是诅咒谩骂,回顾结婚以来的各种不公正事件,然后讨论一下该谁滚走的问题,最后厮打在一起。
我在这个过程中的主要的分工是哭,从两人要开打的苗头一出现我就得开始哭,哭声伴随着两人斗争的剧烈程度起承转合。两人恶语相向时我开始抹眼泪,开始摔打东西时我就需要略微哭出声来,等到桌椅碰撞两人怒吼哭号时,我就得需要用尽最大的力气嚎出来。这样邻居就可以适时出现,女人拉住我妈,说别吓坏了孩子,男人拉住我爸,说多大点儿事,怎么那么大脾气。然后两人暂时休战,邻居作短暂停留,嘱咐嘱咐不能再打,起身离去。
以上为热战的过程,热战之后往往是持续一周左右的冷战。冷战期间双方各自摔桌子踹门,互不搭理,我此时需扮演一个出气筒的角色。两人互看不顺眼,而我浑身都是他们看不惯的样子。我自觉委屈,但冷战阶段我不能哭,因为我的哭声会让他们烦心不已,斥责我哭哭啼啼像个娘们。时常如此,五日三战,三日两战,如此下来我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这让养成我每时每刻保持没有底线讨好任何人的习惯。
哭是一个体力活,我想歇一歇我的嗓子,我清了清嗓子向组织汇报说。
组织批准了所有人的出走申请,于是我们的出走计划很快就出炉。计划如下:
1、由磊子和罗胖负责资金保障,用来支付离家出走过程中的饮食花销。
2、由我负责后勤,照料所有人吃喝用度,由刘萌萌负责记录路线,方便以后顺利返程回家。
2、当日下午放学以后选定一个方向持续前进不可回头,比如一路向西,参考西游记。
3、家长们发现我们失踪以后应该会联合寻找,报警,发寻人启事,我们要注意躲避警车,避免太早被找到。
4、但我们还是要让他们找到,等他们着急的时候我们从容出现,一一列举他们的种种问题,他们痛哭流涕表示痛改前非的时候要给予他们谅解,然后父子母女各自拥抱,感动媒体,然后我们成为名人,在学校周一大会上发言,获得全校热烈掌声。
计划开始很成功,罗胖和磊子资金准备很充裕,罗胖从他奶奶的钱箱里拿了两张大票,磊子带上了他多年的积蓄。我们在学校门口买了许多储备物资,唐僧肉、无花果、薯片、饮料,每个人的书包里都塞的满满的。出走的氛围很欢快,罗胖、磊子对此已期待已久,刘萌萌也换上了她最干净好看的衣服。我们都认为我们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今天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大家都会变得更好,明天的世界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随着我们往西前进的距离不断增加,事情开始有了些变化。那时已是冬天,天黑的很早,而县城很小,往西过了105国道就是一大片田地。我们起初有说有笑,走出县城以后,对未知的恐惧很快占领了我们的情绪。我从来都以为只要是柏油马路就会有路灯,直到那天我才发现,原来路灯只是存在于市区的东西,出了市区,到处一片漆黑。越往前走越感觉荒无人烟,身上背着的饮料又凉又沉,大家的意志都开始有些消沉。
天已经完全黑了,经过几轮讨论,我们一致认为他们现在找我们都已经找疯了,现在我们往回走,说不定就能碰上找我们的队伍。磊子提议大家控制情绪,如果有媒体在与父母亲人相拥而泣的时候要保持优雅,不能张开大嘴嚎出声,而是默默无语两行泪,这样比较好看一些。
当我们一路往东回到罗胖奶奶的摊位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罗胖奶奶说,罗超你奶奶个比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我们没有到电影院看书,没有去商业大楼看电视,到罗胖奶奶那里比以往还要早了很多。
对此我们非常失落,仿佛世界又崩塌了一遍。此时回家还太早,回去看书又太远,罗胖提议我们去三江娱乐城打街机,反正我们出走失败,此时兜里有的是钱。街机本是学校和老师明令禁止的东西,只有坏孩子才玩,但那时的我们觉得,既然出走失败,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我们总要做点什么,做些坏孩子才做的事才是正经事。
事实证明罗胖这个提议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老师口里的洪水猛兽竟然是如此有意思的东西,比什么四驱车要好玩多了。一开始我们技术不过关,非常费板儿,我们口袋里的钱都变成了板儿,板儿又被街机一个一个吞进去。后来我们每天都去,吞进去的一个一个的板儿都变成了我们的技术,罗胖很快熟悉了各种绝招,“啊路根”、“耗油根”整日打的不亦乐乎,练到后来打三国志常常一板儿通关。
某天下午放学,我们几个还是一起去玩街霸,当时那台机器被人正占着玩,一个上初中的混混,比我们高一个个头。那人手里板儿多,死一次就续个板儿继续玩,迟迟不见下机。罗胖性急,忍不住坐在副位,也塞个板儿,说了句“来,咱俩对练”。那混混看了罗胖一眼没说话,两人开始在游戏里鏖战。连战三局,罗胖不但战局完胜,嘴里还一直嘟囔着诸如“干死你,看拳,吃我一腿”,喝敲子去吧”之类的炫耀词句。混混手里最后一个板儿也被干废之后,默默站起来,突然给罗胖脸上一个耳光,罗胖没反应过来,张口一句“你奶奶个”,话音未落,“逼”字还未出口,一记重拳封住了他的嘴。混混算是报了游戏里被打的仇,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我和磊子听到动静赶紧冲过去解救他,罗胖不肯吃亏,也要跟他干。
此时旁边机位上过来初中生模样的人一把拉住罗胖,对罗胖说了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然后递给罗胖一个板儿,说,兄弟我看你技艺高超,这次先饶了那个大个子,咱俩切磋切磋。我们暗忖也打不过那个混混,也劝罗胖报仇不在一时。罗胖骂骂咧咧地接过那个板儿,与那人重开了一句,两人继续鏖战起来。
那人叫王健,说是在镇中上学。他自称镇中初二年级的老大,在镇中地面上报他的名字就管用,让我们跟着他混。那时我们都知道县城里有两所中学,实验中学和镇中。镇中学生的战斗力要远远高于实验中学,他们成群结队,打架拼命,看谁不顺眼就一个字,干。每谈及于此,我们都无比羡慕,认为那才是最风光的生活。他摸摸罗胖的头,说,等你们上了初中,我就带你们入会。
为了能表示对这位镇中扛把子的敬重,以及让他不要忘记带我们入会,从此我们每天都要孝敬许多板儿给他。本来我们的资金就不太充裕,常常是罗胖开打我们观战,如今更是严重赤字。
因为后来罗胖奶奶见钱箱的钱总是不太对,干脆给收钱的钱箱上了锁,磊子自从与他爸闹翻以后零花钱也已一日不如一日,发放不及时不说,金额也越来越少,到后来只有他去要,才会给一些,还要附带大量的训斥。磊子感觉每一次要钱都会受到侮辱,干脆停止了索取。这意味着我们的资金来源彻底断掉了。
罗胖见多识广提议我们集体去捡垃圾,用纸箱酒瓶废铁换钱。于是放学以后我们牺牲了电影院书摊看书和商业大楼看电视的时间,浪迹于各大垃圾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宝地,商业大楼院内有一个品种齐全的内部垃圾池。里面扔着许多商场里淘汰下来的东西,比如一些小纸箱,坏掉的玩具。这个垃圾池产出较为精致,但数量不多,总体来讲还是不够用。
王健得知我们在捡垃圾,第一时间向我们表达了最直观的鄙视,他指指罗胖的胳膊,说,将来干大事的人,怎么能干那么低级的事,走,我带你们去“诈”点钱。他说的诈点钱就是在放学时拦截一些衣着干净讲究的低年级学生,向他们“借钱”,小孩子胆子小,一要就给。那时我们已经读到五年级,是整个学校里除了老师以外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人,再加上罗胖的身材加持,我们几乎手到擒来。
也许是都有同样的破鞋妈的缘故,磊子和刘萌萌相互竟然开始乱搞男女关系,他们有时脱离我们的队伍去约会,我还看到他们亲嘴,亲的满脸都是口水,我和罗胖大呼小叫地嘲笑他们,他们也并不像以往那么难为情,只是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冲我们骂一句滚你奶奶个比吧,然后继续搂抱在一起。
最后的那个暑假到来了,磊子领到了白色的入学通知单,而我、罗胖、刘萌萌领到的是黄色的。两种颜色意味着进入两个不同的中学,划分依据好像是户口还是什么。据说实验中学只收县直机关单位子弟,其余的去往镇中学。我们都是镇中,只有磊子一人去实验中学,我和罗胖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属于我们的时代到来了,开学以后就可以加入我们神往已久的帮会了,而且还是在战斗力最威猛的镇中学里的扛把子的帮会。
磊子和刘萌萌不太开心,但他们俩觉得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我们都觉得,我们都已经成长起来,那些让我们不愿意回家的理由都已经不是问题,不回就不回吧。
我们都会有一个威猛的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