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跑凤翔
十二 鹤冲天
青木神筏顺流而下,沿着汴水缓缓向淮水靠拢,少逸手持青木横槊,静立筏头,回首遥望徐州城内的冲天火光,一时默然无语。筏尾的张惠摹的睁开秀眸,一声叹息道:“族主又开杀戒了!”
“惠姑娘,一会儿泊岸到了泗州城郊,我把你交托给彦章大哥,便由他送你去与朱雀大营会合吧!”少逸此刻似乎不想与张惠讨论关于火族内部的任何问题。
“怎么你不和我们一起回汴州么?”张惠讶道。
“噢,不了!李茂贞若获悉朱雀军十日之内便破了徐州城,必然不敢按原计划偷袭汴州城,况且嗣源守在他姐姐身边,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少逸喃喃自语道。
“少逸你在说什么?”张惠轻声问他。
“噢,我是说,完璧归赵,亲手将惠姑娘交给彦章大哥,少逸便放心了!”少逸面上微微一红,旋即若羚羊挂角般消逝无形。
淄州。
夜残。
月缺。
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伫立城头,心中卷涌起宁折不屈的破釜沉舟情绪,“不错,我朱友裕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而兵锋已直趋濮州的水族天平节度使朱瑄乃是昔日火族拜火宗首屈一指的高手,旁人看来,我至多画地为牢,坚守数日,否则无异于以卵击石。嘿嘿,本是同根,相煎何急?人生能有几回拼?留取肝胆涤汗青!这次我朱友裕就干脆豁出去,跟长辈玩它一出玉石俱焚的好戏……”
“友裕少主,据最新线报,朱瑄之弟朱瑾已潜返本镇,尽起两万兖州精兵,星夜望徐州方向开拔。”李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打断了朱友裕的思绪,他自光启三年在泗州城外遭时溥偷袭险遭不测之后,惊弓之鸟的症状似乎经久不愈。
“徐州那边有最新消息么?”朱友裕的眼中闪现出兴奋的光芒,似乎在一盘势在必输的对局之中觅到了稍纵即逝的战机。
“回少主人,还没有!”李璠心里仍然是一个吊篮打水,七上八下。
“徐州城破,只在旦夕!明日清晨,友裕要给父亲一个惊喜!传令,淄州兵全军集结,火速奔驰石佛山!”朱友裕一掣手中新月吴钩,毫不犹豫、干净果断地梭哈最后的豪赌。
少逸第一眼瞅见迎风招展、振翅欲飞的朱雀大营迎火团明夷军旗之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轻盈地掠过泗水。
“看,彦章大哥的迎火团就在前面!”少逸雀跃着嘟哝,同时运念逍遥游冰火二重天,发出一声内蕴须弥的“雀惊弦”长啸。
几乎同一时刻,一声“鹤冲天”贯注逍遥游泽山三重天,凌云冲霄,余音缭绕。
“鹤冲天”之于“雀惊弦”,犹如“汴水流”之于“泗水流”,同宗同源,抱团合一。
“少逸小师弟,是你来了么?”彦章揭帐而出,惊喜无限。
“嗯,彦章大哥,看我这次还给你带谁来了?”少逸乐呵呵地道。
“惠姑娘!”这一切,显然超乎了彦章的预料。
正如此刻石佛山麓的朱瑾,眼前毫无章法的混乱战局,几乎令他难以置信。
“朱雀大营回师啦!”“离别勾在此,拜火宗余孽朱瑾还不授首?”
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漫山遍野的数万淄州兵从天而降,蜂拥而上,将两万兖州精兵冲成数截,分割围歼。
为首一人,手持吴钩,浑身浴血,所向披靡。
“赵客蔓胡缨,吴钩霜雪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豪迈的声音激越全场,三十六式离别勾若长江叠浪,沉舟侧畔,后浪推前,其势不可遏止。
“何人敢冒庞师古之名偷袭?”朱瑾一声厉喝,策马上前,长枪挥舞,火族“日昃”之气、水族“用缶”之气绵延交融而出,日昃冰瓮,呼啸旋转着袭向为首那人,欲一举毙敌,进而扭转战局。
面对火族前辈高手,朱友裕孤注一掷,猛咬舌尖,于生死一线之际使出恩师庞师古亲授的火族离离燎原“枯荣”之术。
电光石火间,新月吴钩划出绚丽火弧,嗤的一声,刺透冰瓮。
“焚如,死如,泣如!”
蓬的一声,炸开漫天碎冰,“焚如”燎原真气,彻底融蚀了“日昃”的笼罩。
风雨之后,一道七彩霓虹,绕梁新月吴钩。
此时晨曦已露,朝阳渐出,彩虹清辉掩映之下,吴钩的主人,宛如天神下凡,凛然不可侵犯。
那一刻,朱瑾竟似真的体会到了火族第一高手庞师古亲临的无匹压力。他一时心下胆寒,竟不由自主地打马落荒而逃。
“庞将军胜啦!朱瑾败啦!朱雀大营的弟兄们,随我冲啊!”李璠不失时机地扯着嗓子高喊。
以讹传讹,兖州兵更加相信是庞师古携朱雀大营精锐主力在石佛山设伏,一瞬间斗志全无,抱头鼠窜,四处溃散。
“穷寇莫追!”见朱瑾去得远了,朱友裕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干净利落地从马上栽倒……
徐州城,朱雀大营。
火族族主朱温志得意满,心情无比畅快。数天之内,捷报频传,好消息接连不断。
时溥殒命,泗洲城守将不战而降,王彦章已亲率迎火团护送张惠返汴,与谢瞳会合。而李茂贞闻徐州城破,业已率凤翔大营掉头回师。正所谓江山美人,皆牢牢掌握。
河阳有葛从周坚守,稳如泰山,徐州告破,李嗣昭、周德威见无隙可趁,亦拔营而归。
最令人高兴的是,爱子朱友裕初出茅庐,一鸣惊人,居然率淄州兵倾巢而出,出人意料地在石佛山设伏,大破朱瑾的两万兖州兵。
“师古,斩草除根,穷寇必追!拜火宗余孽素为我火族心腹大患,今次若非友裕出其不意,奋戈一击,淄州必然为朱瑄所趁。友裕此番受伤不轻,我欲亲往淄州督战,一鼓作气,趁胜攻取濮州,拿下拜火宗的老巢郓州。徐泗这边,就全权交由你来收拾善后!”攻城略地的征服欲望再一次吞噬掩盖了朱三小儿的理智。
“族主可率陪望二团精锐先行,待此间残局一了,师古便率大军驰援濮州!”庞师古道。
“哼,我朱温纵横天下,谁敢螳臂当车?拜火宗余孽,实实不堪一击,有我儿的淄州军助阵,大事足济!事不宜迟,我这就驾趁北辰朱雀先行一步!”言语之间,圣火樽再度出手,火族离离燎原真气暴增至“丽天”之境,不满十日之内第二次举火撩天,驾乘火族神禽北辰朱雀,破雾逐云,火急火燎望北而去。
黄昏时分,当李璠率领着胜利之师护送着昏迷不醒的少主朱友裕返还淄州城之时,恰逢北辰朱雀载着朱温从天而降,数万淄州兵立时惊为天人,山呼族主!
“诸位!我军新胜,士气正盛,今夜且稍作休息,明日随我直捣濮州,一鼓作气铲除拜火宗余孽!”朱温面对着眼前一派兵强马壮的繁荣景象,不禁深感火族离离燎原的复兴大业指日可待。
是夜,朱温不惜以“丽天”之气为爱子疗伤,因“枯荣”之术极伤根本,昔日火帝庞勋曾谆谆教导朱温、庞师古师兄弟二人,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许妄施此术,否则一旦遭火毒反噬,万劫不复。
圣火樽生发的星火岩浆沿朱友裕督脉逆行周天,清关复隘,离离燎原真气重新蓬勃复苏,朱友裕悠悠醒转。
“父亲!”朱友裕见朱温头顶升腾出氤氲不断的紫气,知道父亲正不惜损耗“丽天”之气为自己清除督脉的燎原火毒,不由感动得热泪盈眶。
“友裕,你的伤没事了么?明日能否随为父出征?”朱温睁开双眼,展颜一笑,圣火樽前,舐犊情深,一览无余。
“嗯!方才得父亲的‘丽天’之气督导,孩儿的燎原真气已经冲破‘焚如’之境了!”朱友裕动情地道。
“好,上阵父子兵!日后除了你庞师叔,我火族又多一员战将!清理拜火宗乃是我们火族内部的事,亦不虞外人插手!”朱温紧握爱子之手,心底涌生出火族正统后继有人的痛快感觉。
“禀族主!朱瑄朱瑾兄弟二人今夜联名下贴,约请族主明日于濮州城内积薪楼赴宴,欲亲眼一睹火族圣器圣火樽及火族神禽北辰朱雀,尔后便心甘情愿归顺火族!”李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哦,朱瑄朱瑾的消息倒灵通的紧!他二人若有此心,倒也省得我火族一番明火执仗的内讧……”朱温一时沉吟不语。
“父亲,只怕其中有诈!”朱友裕谨慎地道。
“鼠豚之辈,何足惧哉!昔日上源驿一战,沙陀族李克用尚敢单刀赴会,今番我朱温又岂能输给他独眼龙?嘿嘿,真若有诈,我朱温正可名正言顺地清理火族门户,毕其功于一役!”朱温胸中满溢自信,振振有词道。
“若是庞师叔在,便万无一失了……”朱友裕却自喃喃道。
次日。
濮州城,积薪楼。
朱瑄、朱瑾兄弟二人并肩凭栏而立,遥望远方天际。
“大哥,朱温有圣火樽和北辰朱雀在手,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这次我们设的局能否做掉朱温,关键就要看花娘的离心蛊和怀恩活佛的花火镜了!”朱瑾小心翼翼地道。
“此战关系我拜火宗之成败气数,万不容有失!弟妹可已经准备好了?”朱瑄面无表情地道。
朱瑾尚未答话,只听有人楼下禀报:“朱温父子已经到了!”
“有请!”朱瑄冷冷道。
朱瑾看着李璠在楼下广场小心谨慎地将新淄青十八卫一字排开,布成火族传统的星火燎原阵,不禁心头火起,杀机澎湃。
不一刻,朱温的朗笑声登楼传来,“二位同门贤弟,陆离山一别,已逾二十载!朱三今日叨扰了!”
“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朱兄如今已能以‘丽天’之气随心所欲驾御火族神禽北辰朱雀,端的是可喜可贺!”朱瑄忽然满面春风,笑容似岩浆般泛漾脸庞。
“二十四年前令尊朱玖与我师傅庞勋为争圣火樽而对决陆离山之时,我朱三与二位贤弟一样皆是懵懂少年,不知圣火樽与北辰朱雀为何物!罢了,今日不提师门陈年旧事,二位贤弟既有意携拜火宗回归火族正统,朱三就以圣火樽敬二位一杯烫酒,冰释前嫌如何?”朱温见招拆招地试探道。
“花娘,还不上前斟酒?”朱瑾一声招呼,揽翠屏风之后,一抹桃红羞羞答答地探出螓首。
一泓春水映入眼帘,朱温尚未回过神来,那女子已自莲步挪移,欺到了朱温身前,娇滴滴地道:“族主的杯子哩?”言语之间,樱桃小口已在杏花酒壶的壶嘴上轻轻咕了一口,吞吞吐吐地撒娇道:“莫非族主想要奴家亲口来喂么?”
失魂落魄之中,朱温竟莫名其妙地掣出圣火樽,递到那女子嘴边,调笑道:“不敢不敢,就亲口喂给我的金樽如何?”
那女子一衔圣火樽,柔舌一卷,口中湛碧顺势流入杯中,当此际,“丽天”之气蒸腾而起,樽中湛碧顿时烫沸,朱温见本族圣器并无丝毫示警,一时兴起,仰脖鲸吞,将樽中酒一饮而尽,无比爽快地道:“佳人亲口斟酒,朱三岂敢唐突?先饮为敬!”
“花娘还不献舞?”朱瑾一拍掌,屏风之后,琵琶音起,正是一曲《阳关三叠》。
花娘款款起舞,若彩蝶振翅,蜻蜓点水,翩跹雀跃于花丛之中,一时间,满堂花醉,丢魂失魄。
一波三叠,嘎然而止。
朱瑄忽的一声狂喝,“怀恩活佛,还不动手?”
话音未落,屏风之上,顿起千疮百孔,万千火蛛蜂拥而出,若疾风暴雨般蛾扑朱温面颊。
一蓬五彩袈裟紧随其后,天罗地网一般,疯狂罩向朱三小儿,偷袭出手的正是朱瑄、朱瑾二人的后盾靠山,拜火教教主史怀恩。
生死关头,朱温迅速恢复冷静,“丽天”之气燎原周身,同时放生出封印于圣火樽中的火族神禽北辰朱雀,厉声道:“友裕,快随我走!”
“嘿嘿!这一次叫你朱三小儿插翅难飞!”冷笑声中,朱瑄毫无保留地奋力出手,“涕戚”燎原之气,缠绕着“用缶”寒冰真气,泼墨一般袭向朱温后背。
烟熏火燎之中,一面玄火明镜若隐若现,迷离七彩虹映照在史怀恩头顶的香疤之上,一幅虚空“北斗七星图”顿时升腾而起,锁定了火族神禽北辰朱雀。
“花火镜!”朱温不禁大惊失色,想不到早已失传的火族三大圣器之一的“花火镜”,竟然出现在眼前这妖僧之手。
据师尊火帝庞勋所言,花火镜正是火族神禽北辰朱雀的天生克星,一旦相持下去,其封印力甚至强于火族第一圣器圣火樽。
一念即此,朱温再也不敢怠慢,拼着后背硬受朱瑄的“涕戚用缶”之击,猛咬舌尖,蓬出血雨,彗星一般隔空扫向“北斗七星图”的禁制,终于步他儿子后尘,平生第一次使出火族离离燎原“枯荣”之术。
砰的一声,七星散佚,化作花火流星。
北辰朱雀一声痛苦低鸣,颤颤巍巍地载着朱温父子,仙鹤一般冲天而起,望濮州城南逶迤飞去。
流星花火之中,漫天火蛛兀自不依不饶,衔尾疾追,皆被朱友裕以“焚如”之气一一扫落。
而此时积薪楼前,新淄青十八卫布成的星火燎原阵,亦被朱瑾不费吹灰之力地以“日昃用缶”之气火水并济地轻松破去。
北辰朱雀掠过濮州城头之际,朱瑾的“用缶”之气正肆无忌惮地吞噬李璠的木秀于林二重天,一缕“日昃”之气,无情割断了或许是普天之下最后一棵可怜兮兮的木苗。
濮州城南五百里,离愁沟。
北辰朱雀迫不得已地缓缓降落沟中,朱温奋起体内最后残存的一丝丽天之气,将朱雀封印在圣火樽之中,旋即轰然倒地,不醒人事。
“父亲!”朱友裕束手无策,大声叫唤着。
此时的朱温,浑身滚烫,额头如冰,而火毒已自任督二脉蔓延开去,肆虐周天。
无奈之下,他抱起火炭一般的朱温,朝水边走去——这似乎是眼下唯一可以选择的降温办法。
“傻孩子!你想害死他么?”岩石背后传来娇滴滴的声音,熟悉无比。
朱友裕腰间一麻,颓然倒地,叹道:“又是你这妖妇!”
“不错!中了我花娘的离心蛊,就算你父子逃到天涯海角,也飞不出奴家的手掌心!”花娘的笑魇映入朱友裕眼帘,显得无比娇艳。
“今日我父子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朱友裕一咬牙,狠狠地道。
花娘顿时笑得花枝招展,轻轻在朱友裕面颊上抚了一记,叹道:“好孩子,奴家怎舍得杀你?不仅舍不得,还要救你爹爹,让你日后认我做娘亲!”
“为甚么?你不是朱瑾的女人么?”朱友裕不禁疑窦丛生。
“嘿嘿,朱瑾算甚么东西?要不是为了钓朱三这条大鱼,老娘又岂肯虚与委蛇,下嫁于他?”花娘眼波迷离,显得无比神秘。
“你这妖妇,我父亲已经娶了人缘斋惠姑娘,你休要再痴心妄想!”朱友裕恨透了眼前这狐媚撩人的花娘,不由自主地出言相激。
谁知一石激起千层浪,花娘顿时俏脸煞白,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小师妹,我就是要跟你抢,就是要跟你争!师傅她老人家什么都给了你,是师傅她偏心,她不公平!全天下的人不是都说朱三死心塌地地爱你一个么?好,我偏要他给他下离心蛊,让他变心,让无边色欲如同离离燎原之火在他心头燃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你不是会念无句佛缘么?好,你要么就给他朱三念一辈子,否则,嘿嘿,我倒要瞧瞧他日后会贪得无厌成什么样子?”言语之间,花娘忽的点了朱友裕的睡穴,轻盈地褪去朦胧轻纱,缓缓向朱温走去。
最后一抹残阳掠过离愁沟,映在花娘娇媚的脸庞之上。一抹桃红,立时衍成泛滥肆虐的蓬勃春情。
朱雀一般,红彤彤的欲望,冲天鹤立,瞬间湮埋了大地!
《虎跑凤翔》全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