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与怕吵是她拒绝过生日的理由。
父亲年长母亲九岁,满六十周岁那年,姊妹几个开始为他做寿,迄今已整整二十个年头。其间多次问过母亲的生日,她都摆摆手,说″我不做,浪费!给你爸做了就行了。″那种坚决的态度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令大家不好违背。况且也不知道母亲生日具体日期,只得放弃。大概新世纪以后,人们开始说起母亲节,这是从美国流传进来的″洋″节日。想起母亲一生的操劳,离母亲最近的我便在那天买些小礼物给她。小蛋糕,水果什么的,礼物很简单,只当是平常的礼拜天回娘家了。每次母亲总是唠叨:″买这干啥!就你能乱花钱!″那些东西自然也是进了儿孙的肚子,包括我的俩个孩子在内。
岁月流逝,渐渐的,我们姊妹几个的儿女都长大了,日子也越过越红火。父亲母亲也越发显老了,有时看他们老俩口斗嘴,我便开玩笑说″你们多斗嘴,消化得快,这样能多吃点儿。″他们便孩子似地呵呵笑了。大家又说起过给母亲过生日的事,她还是说″不做不做。你们都来,我受不了吵吵。″这是母亲的第二个理由。显然,无法成立,但问不出生日,也是白搭。
我照旧在母亲节去看她,有时带件衬衫啥的,她便唬起脸,一副训人的模样:″俩孩子正上学呢,花这钱干啥?我的衣服那么多,又穿不烂。″一向在母亲面前说话随意的我,也不让她,翻个白眼:″你去街上能找个穿烂衣服的出来,我就不买了。″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也就默许了。开始试衣服,我知道母亲喜素净不爱张扬,所以买的款式基本合她心意。只是她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巧手裁缝,穿衣还是很讲究的。合身了,我也从镜子里偷窥见她嘴角的微笑。就顺势说:″穿着吧,蛮好的。″她却把衣服一脱,又板起脸,警告我似的:″以后不要瞎买昂。在家根本穿不着。″于是,这衣服便是她走亲串友时的礼服。当然,背了我们,她也会在亲友邻居面前炫耀一番,说这是我某某闺女买的。一次堂兄儿子婚宴上,我无意间听到了,看她那自豪的样子,心里窃喜。当然也会在心底偷偷取笑她:老太婆原来也爱″虚荣″,难逃″俗气″。也有麻烦的时候,衣服若稍有宽短不合身,她可不凑乎,或换或退,没少跑路。有时就叫她一同去买,她又不依,说是自己有钱自己买。唉,有时,真″嫌″她,嫌她不懂儿女心。
从此,母亲节便是母亲的生日。
父亲七十六岁生日那天,大家吃完饭闲聊,再次提起给母亲过生日的事。父亲反应强烈,极力促成。大家便追问母亲,她才说,只记得是农历的二月或三月,具体日期自己也不清楚。按母亲年龄推算,她应该生在上个世纪的四十七年,正是解放前夕,寻常百姓衣食困难,又躲避战争,日子太苦,哪有心情过生日?外祖父母概也每天为吃饭发愁,时间一长,便忘了母亲的生日。唯有她的名字″春花″提醒着人们,她是春天出生的。母亲看到大家的失落,便补充道,″那会儿都这样,饭都吃不饱,谁还记生日?不知道生日的人多了。我不做那个。做一次,老一岁,没啥意思。″
望着母亲,不知道她是在安慰大家,还是在为自己父母的疏忽辩解,我的思绪却飞回了三十多年前。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刚记事。那会儿勉强过上填饱肚子的日子,饭菜里缺油水,所以吃顿″油馍″是很奢侈的事。它便成了一家人最喜欢的饭食。一家六口人,除了母亲自己,不论是谁过生日那天,大家都能吃上母亲烧得喷香的油馍。多少年来,过生日吃油馍成了习惯。即使后来日子好了,平时也常吃,但我总觉得过生日时的油馍似乎更香一些。而母亲,不管有多忙多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哪一个人的生日,一直到我们相继出嫁。及至后来,我们自己的孩子相继出生,姊妹四个前后共七个孩子,每个孩子的生日母亲都如数家珍,记得一清二楚。(直到现在,她有时还会打电话提醒我说今儿是你闺女或是你儿子的生日,别忘了。)
其时,望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我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打定主意后,便一改以往听从姐姐们建议的习惯,大声说″我们把母亲节定为妈的生日吧?!″话一出口,马上得到大家的赞同。于是,次年的母亲节,有了妈妈的第一个生日聚会。仔细算算,到现在也有五个年头了。五年里,姊妹们给她买了不少礼物,贵重如手镯戒指,简单有衣服零食,每次母亲照旧埋怨大家买贵了,乱花钱,说是干活人用不着。给她的零花钱她也攒下来,成了疼爱孙辈们的小金库。五年来,她也从未遵照大家意愿分享蛋糕,许愿啥的。她说不喜欢,只要大家吃得开心,玩得开心,她就开心了。
今天又是母亲节
今天又是母亲节,也是母亲七十一周岁生日,姊妹几个陪母亲吃完饭,我试探着摆好生日蛋糕,点上蜡烛,让母亲许愿。这一次母亲照做了,只是不晓得她老人家许的什么愿。一辈子不爱吃奶油蛋糕的她,破天荒地尝了点缀在蛋糕上的草莓,真是难得。分享完蛋糕,大家又聊,便说到了母亲的田。
母亲一辈子热爱土地。一零年,村里收起土地集体耕种后,她自己去废弃的岭上和河湾处开了零星几块小田,日子久了,竟多达五、六亩。玉米、红薯、豆角、土豆、红白萝卜、各类豆子,她都种一些,这样,我们都能吃上她种的安全的绿色蔬粮了。这两年,她的身子骨不如从前健壮,大家都劝她别种了。哪知母亲心疼自己开垦出的田,就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般,哪一块儿也舍不得给人家。一直到了去年,实在体力不行了,又担心懒惰的人慢待了它们,仔细挑拣人选,最后才送给了一家和她一样勤快的邻居。自己留下很小的几块,只种玉米和红薯。
今天,我又突发奇想(真是″奇想″,因为多少年了,母亲从不让我们下田,我是家里老幺,母亲更溺宠一些,往年要吃嫩玉米,她都不让我陪她去田里,说是怕玉米叶子划伤我皮肤。),说″妈,我今儿个晚点儿回家,和你去栽红薯苗怎么样?″″好啊!″想不到她竟一口答应了。两位姐姐也高兴地响应。于是,在父亲午睡未醒时,我们四五人成行,一同来到田里。
母亲的红薯田位置很好,附近正好有个废弃的水池,取水很方便,这便省了好多力气。大家分工明确,我负责最简单的活儿:钻孔,二姐夫打水灌水,母亲插秧,大姐二姐培土,不到一个小时,近四百根薯苗已全部栽完。久不进田的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又酸又困的,但望着晚风里一畦畦充满生机的秧苗,再看看母亲的笑脸,觉得蛮值得。这一刻,突然有了回到了童年的感觉,回到了我们未嫁时,一家人在一起那种简单朴实的日子……
那时的母亲,年富力强,一个人可以背起二百斤的麻包,那是许多男人望之生怯的份量!锄地,播种,收割……样样农活干得又快又好,得到众多乡邻交口称赞。一辈子爱逞强的父亲,在土地面前也心服口服地输给了她。
今天的母亲,却是那样的衰老。刚才插秧时,她喊我两次慢一些,说是累了,跟不上了。难以想象,她每日一个人在田里做这些活,有多累,得多花多少时间进去。又想起刚才,我好奇心突起,去帮姐夫打水时,她担心地喊:″慢点,少打点儿水,小心把你滑进水池里。″听她的口气,好像年近半百的我还是那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似的。是呀,在她的眼里,心里,不管我们年龄多大,永远是令她操心又担忧的孩子……
晚风拂来,又到了离开的时候,望着车窗外的母亲,她正望着我,眼神里满是眷恋,突然忆起她去年生病时说过的话:其实死并不可怕。只是想到见不到下一代孩子们结婚生子了,有点遗憾。如果人死了真有灵魂存在,可以看到你们和孩子们以后的生活,就好了……一瞬间,我竟有些哽咽,心里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告诉她,过几天,我就来……
2018.5.13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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