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人和我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当别的小朋友都感叹哇~好酷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不论是火葬后的骨灰,还是土葬后的骸骨,他们都已经真真切切的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变成星星是谎话,去往天堂是谎话,化成天使守护我也是谎话。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冷漠的,对很多事情都逐渐变得无动于衷。看到电视上的那种生离死别,内心不会再起一丝波澜,反而无比想要按快进键,感觉槽点满满,难过到极致是不会歇斯底里地,真的不会,那些痛彻心扉在被死亡玩弄后,剩下的是空白是麻木是沉默。
教会我这件事的第一个人是离开我已八年的好朋友。这个好朋友是我的奶奶。
我第一次强烈的感觉到她是我好朋友是因为老妈生下了弟弟。当全家人都一窝蜂的围着弟弟转的时候,只有她拿着一个苹果味的棒棒糖走到我的旁边,和我一起坐在房子的门墩上,看路上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她把棒棒糖递给我,却一句话不说,我不接,她就塞到我的口袋里,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说了一句:"我只买了一个,是买给你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拥有了世界上第一个可以交心的好朋友,至少在她那里,我是被重视的,被爱护的,被心疼的。
该怎么去总结她呢?我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词语,实在非得形容一下她的话,那可能就是酷吧。
当其他和她同龄的妇女都在茶余饭后侃八卦的时候,她已经在集市上做生意整整一个上午。自己在县城租房子,早晨四点起床去水果市场批发水果,六点准时去街道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当真不相信是一个身材臃肿头发花白的农村妇女所为。这样的事情还有太多,去给人当保姆,当清洁工,她就像是时钟里的秒钟一样,一刻也不会停息。又或者是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把流过的每一缕时间都毫不犹豫的卷入到怀里,再将他们拆解利用。
小时候爸妈外出打工,爷爷要忙村委会的事情,奶奶就这样一边顾家庭一边顾生意,教会我很多生活细碎的点滴。脚步轻的人不要和他们做朋友,这样的人城府都很深;想要用中药治病,不要直接吃中药,买一只鸭子,让它喝熬过的药水,最后吃掉鸭子,效果会好一倍;半夜走在路上,有人叫你的时候不要回头,那是鬼在喊你,你一回头,身上的火就灭了。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都是我从她那里听来的,虽然现在知道都是假的,可那时候被深深的吸引住了,感觉奶奶就是一本百科全书,什么都会,无所不能。
家里没盖新房子之前,羊圈旁长了一颗杏树,每到夏季,奶奶都会招呼我拿来床单,在底下崩开,她用竹竿在上面敲打,我在下面用床单接住,夏日阳光毒辣,奶奶鬓角汗珠肆虐,挥竹竿的频率也逐渐降低,我看见调皮的阳光透过繁茂的叶子散落在她的脸上,那一刻,她是沧桑的也是温润的,树叶的影子在她的皮肤上重叠交织又散开,脖颈间每一道皱纹仿佛都诉说着过去那些难以忘怀的苦痛,沟壑填不满情绪,眉眼诉不完别离。一年一年又一年,我长高了,她老去了,我俩终于互换了位置,我用竹竿敲打,她用床单接着,看着纷纷下落的杏子,还是和当年一样笑的合不拢嘴,像个孩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特别喜欢我,按理说家里人一般都是爱小的多一些,可我奶奶反而不是喜欢弟弟,比较喜欢我。她每次外出回家的时候都会买零食给我,有方便面,有辣条,然而最多的还是我最喜欢吃的锅巴。要么就是给弟弟小份,给我留大的,要么干脆全都偷偷地塞给我,每次拿到吃的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暗爽:不错不错,她这个朋友没有白交。
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她和爷爷吵架了,两个人在院子里,一个人拿锄头,一个人拿铁锨,就这样干架。当时家里除了他俩就我一个人,我趴在窗台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们,她回头看到了我,吼了一声,让我赶紧乖乖睡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透过素色的蚊帐望着天花板,夏日的蚊虫不断的撞向发烫的白织灯泡,发出叮叮的声响,窗外两个金属农具也在同一时间发出咣咣的碰撞声,不知是盯天花板久了眼睛酸了,还是看白织灯太亮了刺痛了双眼,我的眼泪缓缓地从眼角滑出,混合着带有腥味的汗珠,一颗一颗的掉落到凉席上。那一刻,我无比得想要睡着,梦里,他俩还是和早前结婚时那样恩爱如初。
奶奶重病进医院的时候,我去看过她几次,每一次我都不敢去直视她。糖尿病晚期所带来的并发症状就是全身浮肿,身体代谢功能紊乱。我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睛,被臃肿的皮肤挤成了一个小点,鼻子里插着管子,呼吸是那么的孱弱,至今我不喜欢医院的一个很大原因不是因为它浓烈的消毒水味道,也不是它到处充斥着生命消解的前兆,而是因为它让我的好朋友太痛苦了。那一刻,我仿佛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会选择自杀了结生命,是因为他们真的受不了这种折磨了,倒不如死掉一了百了。
14岁的夏天,我参加了我好朋友的葬礼。我眼看着她从冰棺被抬到木棺,再从木棺下放到墓地,黄土就这样一抷一抷的盖向她的棺椁,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永别是这样子的。一个陪伴你十几年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从自己的世界里离开了,来不及告别,来不及送别,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一起摘杏子,和我一起给后院的羊接生,或者是给我一只,不怎么好吃的棒棒糖。
我在地上跪了一个多小时,起来的那一刻忽然无比的失落,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她教我认字,教我干农活,教我无畏的生长,而我,仅仅只是在这一刻怀有歉意,日后的每一个大梦初醒的夜晚我是否会在哪里想起她,而这一切都只是未知。
她走后,我退化成了一个婴儿,不知所措,停滞不前,像是被折断翅膀的小鸟,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全部技能。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这样归于尘土之中,和山川湖海,日月星辰,峰林江洋,宇宙洪荒一道混沌在了浮世深处。
我忽然发现自己周身的全部铠甲好像都是她帮我锻造的,之所以有时候会无所畏惧的闯荡江湖,也只是因为她在前方帮我挡开了那些暗器,正是因为这些护我周全人的存在,才让我可以肆无忌惮的去笑去闹去感知去探求,才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安全感。
回到家的那个夜晚,按照习俗白事也是要摆席的,看着桌子上那一个个吃的特别欢的人,我居然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一个人的离去仅仅只是换了另一群人的酒足饭饱,这样的事实我实在无法接受,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我那敬爱的朋友,一路走好。
家里人叫了戏台,我是挺反感的,人都走了,这戏唱给谁听,未亡人只是一群瞎凑热闹的乌合之众,他们只管吃好喝好玩好,而我的朋友,却永远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我实在看不得这个场景,便转身回房,一个人,躺在床上,又盯着天花板,这次眼睛既不酸也不痛,却也还是莫名其妙的流了好多的眼泪,我开始不断的抽泣,脑袋里回旋出无数个往日的光景。杏树伐了,羊圈拆了,后院推了,你走了,往后的日子那我就一个人上路了。
西红柿和鸡蛋要分开炒,洗白色衣服前先用肥皂水泡一泡,被蜜蜂叮了,先用面碱揉搓,再放在醋里浸泡,这些啊我可都记着呢。
马上就是你离开我的第八个年头了,我照例不在你身边,那些窸窸窣窣懵懵懂懂的日子也要都奔涌向前一去不复返了。难免的,偶尔也会遇到很多和你一样的伤心事,可是如果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活得丰盛会不会你会开心一点。
奶奶啊,你不过是比我早些去看这个世界的对立面而已,迟早有一天,我们还会相遇,倘若真的遇见了,我还认你做我最好的朋友,不过这次,那个苹果味的棒棒糖,换我拿给你吃。
此去经年,白茶清欢无幸事,我在等风也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