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回娘家而不在家的夜晚,丈夫独自前往图书馆,彼时天空正下着急雨,距离图书馆闭馆时间还有十一分钟。
我站在擦拭洁净的借还书柜台前方,倦容深重的老妪图书馆员看着我,我把一大袋书倾卸在柜台桌面上弄出巨大的噪音,老妪图书馆员的脸色于是变得更加难看,于是我就别过脸去避免被那难看的表情搞坏了难得的好心情,因为妻子难得不在家。
然后我便看见她,一个鼻头上长着雀斑、发色略红的女人。
是女人不是女孩,我再次强调,虽然那张脸看起来年纪很轻,但那张脸上的某种无形的什么却说明了她已是个历经人事的女人,削瘦肩膀斜背一只橄榄绿皮包的陌生女人,正站在我的隔壁,但她不是想借书,也没有书要还。
“我的雨伞不见了。”女人说。
“你什么不见了?”老妪图书馆员的同事问女人。
“我的雨伞,”女人重复说着,“我放在外头伞架上的雨伞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拿走你的雨伞?”老妪图书馆员说。然后我就看见眼前这两个图书馆员忽然相视而笑。
“是不是你的雨伞比别人漂亮,才有人要拿走它?”老妪图书馆员笑着说。
“我不知道。”女人用力摇着头,“我只想待会儿干着身体回家。”
“去问门口警卫,”老妪图书馆员抬手一指,“他会告诉妳怎么借用本馆的爱心伞。”
女人转身。我也转身。反正我书也还了,没事干了,我跟着女人朝阅览室门口走去,从那穿着牛仔短裤的背影发现了一双好看的小腿。
可是那双好看的小腿闹古怪。因为苍白又细长的它们并未往我想像的方向摆动。换言之女人并未遵照图书馆员的指示找上警卫借伞,最后她的双腿并拢,整个人站定在图书馆的大门门廊下。
后来我看着女人的后脑勺有一分钟之久。我们彼此之间相隔数尺,但那头直长发仍在光线不足的雨夜里呈现奇异的绯红,也是静默的绯红。
静默持续着,就如淅沥的雨声。
雨声渐渐大了,夜色越发深沉起来,助长男人的胆。胆子大了,男人就不耐烦女人的不动作,突然我就走向她。
我走到陌生女人的身边,我问她:“需要伞吗?”
女人显然被惊吓了。但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很快恢复镇定,接着那小巧鼻头上的雀斑们就骚动起来,我就着图书馆大门的灯光看清楚这样的骚动,心头也跟着起了莫名的骚动。
然后我听到自己说:
“我就住这附近,不妨把伞借给你,嗯,送给你算了,没关系。”
静默持续着,就如淅沥的雨声。
我从不知道自己这样能忍,今晚算是验证了,我竟能忍到女人开口说不──或者该这么说才对,女人起初没有开口,是我的忍耐让她终于表态,她苦笑着摇着头,就像几分钟前在两个相视而笑的图书馆员面前干的那样,我犹沉浸在那头绯红长发的飘晃里,女人已经偷偷把身体往廊外挪动几吋,雨滴几乎就要打在她的肩膀:“谢谢先生的好意。”
“好大的雨哇。”我说,“没关系,把伞拿去吧。”
“我不能拿你的伞。”
“拿去吧,拿去吧。”
“不,我不能。”
“为什么?”我承认自己有点气馁,“小姐何必这么坚持?”
“我只想找回我的伞。”女人说着,首度在我面前现出女孩的表情。像遗失了心爱玩具似的。
“因为你的雨伞比别人漂亮?”可我没料到自己居然学起那两个讨厌的图书馆员。
“不是的。”
“那,为什么?”
“自己的雨伞,握把比较干净。”
女人忽然这样回答,忽然我的胸口仿佛被人射了一枪。我禁不住睁大双眼,女人却淡淡地笑了。
“原谅我这么说。”她笑了,接着又叹口气,悄声告诉我,“我有洁癖,我发过誓的。”
有洁癖?发过誓的?什么意思?我完全听不懂。因为我不懂,所以想开口问她,可是淅沥哗啦的雨声轰得我两耳发聋,我得集中精神才能听清楚,听清楚接下来她说的话,关于一个人。
“曾经有一个人,他的洁癖好严重好严重,我看天底下找不到别人像他这样洁癖,真的。……然后有一天,这个人为了闪避路上一口痰,被后方来车撞死了……”
以黑色暴雨为背景,女人两眼直视着我的眼睛,慢慢地,像拼读某种艰难的外国语,慢慢说出这些话。而我,一直等到她说完“纪念”或者是“回忆”什么的,等她往滂沱的雨阵走去,我才像突然梦醒了似的,愣愣地望着雨中淋得像鱼般湿透的背影发呆,嘴里且喃喃自语:”所以这就是你的洁癖,是吗?“
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看到一把美丽且圣洁的伞,开绽在世人皆莫名孤单的雨夜。
原来女人是自己的伞。原来女人把自己变成了伞。
至于那个无聊的丈夫,只好继续撑着自家的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