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南方小城在春节一般也见不到雪,但又逢阴雨连绵,依然可以把人冻得发抖。我们家室内又无暖气,我和亲戚臃肿的挤在电炉前寒喧。
突然哐一声,家门推开,啊,是许叔叔和彭阿姨,又是一年春来到,他们又来给我们一家拜年了,爸爸连忙拉住二人要坐一坐,但两人说,不好意思,还有工作,打个招呼,马上离开。我在阳台上看着两口子相拥消失在阴沉的天气里。眼前的电炉始终没有暖和起来,记忆却一下子拉回到了那个还在烤钢炭火的年代,那年代的风云人物,也正是刚刚来拜年的许叔叔和彭阿姨。
许叔叔和彭阿姨是爸的好朋友。是我中学时代最高曝光率的长辈。
午饭时间,就是播报许叔叔近况的时间,爸爸坐在饭桌前就开讲说许叔叔的煤矿效益是一年比一年好。每个月的收入都是天文数字,而当时我们全家围坐在一小碗肉前,爸爸说话时我正趁他不备,偷偷夹走了他碗里的肉。
许叔叔发财早,彭阿姨嫁给他的时候就完全不用工作了。羡慕彭阿姨,天天锦衣玉食。彭姨远远领跑着全城的时尚,亲戚好点的情况都是在地下商场淘点衣服,彭姨已经去上海买衣服了。
那年妈妈给了我五块钱压岁钱。许叔叔和彭阿姨也来家给爸拜年,看见珠光宝气闪闪发亮的彭阿姨,我就激动,彭姨貂皮衣服的袖子有点短,这个设计仿佛也就是为了把那几个含金量高的手镯露出来,那双白白净净的手递给我一个大红包,里面装着八百块钱,我没有见过啥世面,一看这么多钱,脑子一片空白,迅速塞给了我妈。
还有一次许叔和我爸带着我,经过我们那里刚开的一家美国知名品牌运动服店,我也就是多看了一眼那家店的运动鞋,许叔说你喜欢,买下来。我无比眩晕地穿上那双鞋子回家,趁我妈不注意,故意踩了她一脚,鞋子求关注。不料我妈呵斥道,没啥炫耀的,你看许叔的儿子许杨杨,一身都是这牌子。妈这一说把我心中刚刚升腾的华丽气焰扑灭了。
但当许叔叔事业最鼎盛的时候,爸爸提到许叔叔却开始叹气了。
有一天晚上,彭阿姨在我家哭了一宿。他们在里屋我只是断断续续听说是最近许叔叔的车上老是坐了几个来路不明的女的,许叔叔有时晚上不回家了……爸爸也不知道怎么更好的劝慰,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要冲动哦,你们儿子正在青春期。
许叔住院了,爸爸去问是什么病情,人散去,许叔的妈才低声说是两口子在家闹,居然动刀了,许叔的肩膀被彭阿姨刮伤了,肩膀留了一条疤痕。而我们去到他们家,看到许叔和彭姨拍的昂贵的婚纱照,照片已被划破,彭姨的笑容上也被刀划了一个疤痕,奇怪地笑着……
在他们装修得豪华的大房子里,最好的皮沙发,最好的吊项装饰,最好的空调,却感觉暖意远离,隐约听到宝马车上的人开始不断地在哭泣。
接下来,我告别小城读大学了,关键的四年许叔的生活却变化了。隐约知道许叔花几百万又投了一个矿,但是这次媒矿生意却异常艰难。钱投进去一直不见回报,而且每个月都需要不停地投,于是开始经济不支了,债务缠身了,生活一下子轰然倒塌。许叔消沉了几年,但消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家里的开支依旧不停,孩子还在高校需要用钱。直到滴滴盛行,许叔开始了滴滴司机的生涯。
而我再见到的彭姨已经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我没料到困难面前的她可以瞬间坚韧。她到了本地最知名的超市上班。看到彭姨,我才知道我们天天都要打交道的超市在其中工作有多辛苦。一天可能要站12个小时,各个岗位都要轮流做,收钱如果收错,还要倒罚一百块,大客户要订货,还要骑车去送货……
生活够狠,收回手中握着的富贵就是那么短短一瞬间。看着繁华褪去,想着许叔年近半百,早上六点出发,开着滴滴行走在这个城市的东南西北,车窗外略过的曾经,仿佛已隔着回不去的天涯。
许叔开滴滴这事彭姨说,这一天10几个小时,吃饭的时间总是不能定,饭点老会遇到客户坐车,总是不能好好吃饭,说到这里,彭姨眼圈泛红,一下子泪就冒出来了!
青春不会是一张不老的脸,爱情不会变老竟然是真。
今年腊月二十八我家团年,爸爸说,许叔和彭姨,每天要上班,但今天许叔提过有可能在超市门口和彭姨一起吃饭,我挑点好吃的,你给送去吧。
我赶到超市门口,果然看到他们俩,坐在超市门口石凳子上,腊月二十八,两个人各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正在你一口我一口的往对方喂,两位中年人看对方的眼神恍如初恋……不管岁月如何白发苍苍,到最后都放心不下你的人,还是身边那一个。
我走过去,感觉都破坏了那画面的和谐,我把爸爸打包好的饭菜提过去,不停说着,加个菜加个菜。他们俩也没有拒绝,彭姨说吃不完还可带回家里吃。
我要走,许叔叔说我开车送你回去团年。
小城的路总是一个坡接一个坡。
突然瞥见车窗外的一支腊梅,脑海里也想起了一句,海上生残夜,将春入旧年。春暖花开是从旧的时光中酝酿而出,昨日种种千辛万苦换来一家人真诚地生活。辛苦的时光终于打磨出真性与品质,也许越是有漂泊,越是经历苦寒的洗礼,才觉得世界越是亲近越是开阔。因为牵了手的手,那患难洗礼过的爱情,握得更决绝更坚定。
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过去的——过去了——过去吧。现在最最要紧!
许叔说,你和你爸像,就是爱喝茶,许叔叔也一直喜欢喝茶。一个等红灯的间隙,许叔叔给我倒茶在保温茶壶的茶盖里,许叔叔说,这茶是你彭姨聚划算上给我买的。想起曾经,许叔叔都只喝福建朋友的特供茶。
茶喝干,也斟满,他轻轻为我给茶里再注满水。许叔叔的脸略略模糊,窗外的小城总是看不到雪,窗内的我使劲想吹冷那温度还甚高的热茶,热气和泪还是不能控制住地四散开来!
作者陈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