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日,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相当值得纪念的日子。不知不觉来东莞这座城市16年了。这16年,几乎是人生中最美好的16年时间,全部都留在了这座城市。
我和这座城市许多的工厂人一样,长年与工厂为伍,我从来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我也不会规划自己的下一站,但是下一站一定在某个未知的地方静静地等着我,生活,会在不经意间将我推向下一站。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我的下一站有黄江,常平,桥头,塘厦,塘厦之后的下一站仍是未知的,不可测的。黄江,常平,桥头,塘厦,这些互不相干的地理名词,她们毫无规则地散落在东莞,多年后不经意的回望,她们居然有某些内在不可分割的关联,她们勾勒出了一幅独特的文学地图。
桥头,文学的萌芽地
我没想到,多年后,桥头成了我文学的萌芽地。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朋友们:
大家好!我是邝美艳,今天很荣幸站在在这个领奖台上,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文学新人能获此奖项,我想我是幸运的。
四年前的6月26日,我受一朋友的邀请参加了第二届荷花文学奖颁奖会,那时我在桥头一家日企上班,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参加颁奖会,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届的散文奖得主是郑小琼,她获奖的作品是《铁·塑料厂》,看着她站在领奖台上,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什么时候我也可以站在那个领奖台上,但仅一瞬间而已。
我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我竟然站在了这个领奖台上。”
这是我在荣获第四届东莞荷花文学奖时写下的获奖感言。
2013年6月28日晚,我和另外六位荷花文学奖的获奖者一同站在舞台上,接过那个奖杯和一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时,台下掌声雷鸣。我的内心难掩激动。台下,坐着我昔日的同事,他们一定没想到当年那个不怎么受领导欢迎的家伙居然有一天站在了这个舞台上。
我必须承认我曾希冀通过文学获得鲜花和掌声,但那一刻,让我激动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我感受到了文学给予我的回应,这就足够了,哪怕再微小的回应都能让我奋不顾身,这证明我当初的执着是没有错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和人提及那段岁月,我甚至不敢回望那段岁月。2008年,金融危机来袭,我从常平那家已经奄奄一息的化工厂跳槽到桥头一家日资企业做文化专员,主要负责编撰一本32开杂志,从文字组稿,排版,校对几乎一人包揽,同时还兼顾着办公室乱七八糟的事务性工作,公司借着金融危机之名,一直不断增加工作量,还美其名曰发挥个人价值最大化,仅这些也就算了,可恨的是领导还觉得我工作做得不到位,常常没来由得挨批评,看脸色,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来自生存的压力。
后来,我从同事的口中了解到,是因为我偶尔的请假触犯了领导,我想起是有几次请假去参加文学活动,但每次活动回来,我都会主动加班完成工作,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工作。不过,日资企业最讲究敬业与忠诚的,或许领导觉得作为企业文化办公室的成员,我没能起到典范作用吧。
在那里的两年我几乎夹缝中生存,每天除了做不完的工作,我还得随时忍受领导的抱怨与责备,但我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多年后,当我再次回望那段岁月,我觉得我是满怀感激的,它将我逼上了梁山,它给了我破土的勇气与毅力。如果我不想坐以待毙,我就必须得充分武装自己,也正是那时我一鼓作气,咬牙完成了持续多年的自考,获取了中大毕业文凭。同时,坚定了我文学的梦想,我必须通过写作改变现状,改变自我。
也是在那里,我参加了“圆梦计划 北大100”,并荣幸成为首批免费学员,我继续着中文专业,为我的写作补充着不可或缺的能量。
黄江,文学的起源地
我在东莞的岁月,黄江占据了近一半,它在我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遥想16年前,我和同学们挤在一辆破旧的大巴上,从学校一路颠簸着来到广东,那时青春与梦想同在。看着车窗外高楼林立、车流如潮,兴奋、雀跃不已,满怀憧憬。
第一站是东莞黄江镇,一家集团公司属下的电脑机箱厂,我成为千百万流水线工人中的普通一员。仍清晰记得第一天上班被分到烤漆课,我被临时调至一楼摆放产品,一堆堆刚冲制好的产品,沾满油污,我需要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栈板上,开始下一道工序,放至药水槽中清洗过膜。那天我蹲在一堆产品中间,埋首摆放那些来不及细辨的奇形怪状的铁件,尖锐、坚硬、微凉,鼻间充斥着药水、油漆的刺鼻味道,身后是冲床震耳欲聋的响声。11月的车间内如此闷热,我感受着汗液在背上肆意流淌。
也就是那一天我遇上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他是我的课长,他刚好路过,他看我摆放的异常用心、仔细,问我数量,我都一一准确无误地回答,临走时他刻意看了一下我的厂牌。那时我并不知他这一看会给我带来什么改变。
因为是新员工,常常被借调至其他部门,有时去组装课,安插在长长的流水线中间,一手捏着小螺丝,一手握着电批,在流水线滑下的机箱停下的几秒钟内,将小螺丝放至小孔处,开启电批,“呲呲”声后,小螺丝牢固地镶嵌在小孔内,流向下一道工序,同时一台新的又流下来,如此不断地重复。每天十几个小时做下来,手常常会控制不住地抖。那段时间常常怀疑自己成了流水线上的一个部件,但流水线唯一无法控制的是这个“部件”的思想,那时我如一条濒临窒息的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无数个念头,也就是在那时我试图拿起笔,将自己在流水线上的一些切身体会与内心感受连同那无数个念头形成文字,模糊而稚嫩,但我坚持不懈地记录下来。
多年后,这段毫无意识的流水线经历,成为了我一笔宝贵的财富,无法替代。
“每天早上7点一过,生活区的大门便被潮水般的人流挤得爆满,人流从各栋宿舍内涌出来,身着各色厂服,深红、浅蓝、淡黄、草绿、米白、哑灰……不分性别、年龄、身高、体型,有些还头顶着不同颜色的帽子。
到7:30时,达到顶峰,那扇电动门被挤得水泄不通,一步之遥的电动门有时要耽搁好几分钟,那是非常不值的,边看着流逝的时间边心急如焚地挪动着脚下的步子,终于奋力挣扎着挤出大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工厂的大门奔去。7:45分前必须要到达工厂打卡。”
“每天下班临吃饭时,男的总是跑得飞快,他常常是第一个拿着碗奔向那一大桶还没有人打的汤,拿着长长的汤勺在近一米深的不锈钢汤桶里搅动,试图捞取一点东西,有时能捞到几块骨头,更多的时候是一点蛋花,几块连皮的冬瓜,或者几片菜叶。但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身子半弓着,双手平端着,眼睛紧盯着汤碗,脚下的步子如履薄冰,那哪里是端着一碗汤,分明是捧着一宝贝疙瘩。直到将一碗满满的汤放到女的面前,他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
这些都是我在流水线上的真实经历与切身体会。
几个月后,当部门办公室的一位统计员离职时,我被那位课长幸运地记起,从此离开了流水线,成为了一名统计员。开始了新的工作。因为有了之前几个月的流水线经历,让我更珍惜这份工作的机会,当然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学习,继续模糊而稚嫩的写作。
2004年,集团总部创办了一份内刊《精成报》(后改名《精成之声》),当拿到第一期《精成报》时,我掩饰不住的兴奋,当即将自己写的一篇小文《精成,我的第一夜》按报纸上的邮箱地址发了过去。一周后,我收到了来自集团总部的电话,他也是我后来的上司小易,他告诉我,我写的那篇散文很不错,将刊登在下一期内刊上,临末,他鼓励我说,在工厂能写出这样优秀的文章很少见,他希望我能够坚持写下去。
如今,做内刊编辑、主编多年的我,发现在工厂爱好写作的人真得不多,而能够坚持写作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在工厂,有许许多多的东西牵绊着,阻碍着,比如忙碌的工作,不安定的生活,生存的紧迫感等,写作,最终无疾而终。我的写作也是断断续续的。
当我的那篇《精成,我的第一夜》大篇幅刊登在第四版员工天地栏目首要位置时,引来了同事们的侧目,也让我的上司倍感意外,我那时已从统计员提升为制造经理助理,那位台湾高管当即表示赞赏,亲自给我填了张奖惩单,给我记了一个嘉奖,虽然奖励的钱不多,但是给了我莫大的鼓舞。
我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每期都投递文章,散文,随笔,小诗,同事们透过那张小小的内刊报纸熟识了我,在路上再遇见我,他们会不经意的念一两句小诗或一两个熟悉的字眼,我腼腆地笑笑,一闪而过。
在我后来断断续续的写作生涯中,有许多人给了我类似的鼓励和温暖,我们萍水相逢,甚至素未谋面,但他们真心地给予我鼓励,建议,指引,他们都有着一颗虔诚的心,他们对文学有一种崇敬之情。
常平,文学的汲取地
在我漫长的打工岁月中,我异常怀念那一段时光。
那是一间不大却异常雅致的阅览室,位于生活区一栋宿舍楼的一楼,浅黄色的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籍,横穿过书架,里面放着同色系的配套桌椅,每张桌子的右上角配放着一盆不知名的绿色植物。黄昏临近,找来一本好书端坐桌前,绿意盎然的植物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一行行文字淌过眼底,书架俨然成了天然的屏风。
“下班了,下班了,请各位将书籍放回原位,明天再来看。”直到那个坐在门口有些矮胖的女人站起来,我才从书中悠悠然回过神,将书做好记号放回原处,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个阅览室。
2006年末,《精成报》的主编小易跳槽到了常平一家港资企业,主编一份内刊《高宝通讯》,领导看他是一个有能力的青年,让他开始兼管行政后勤工作,三个月后,领导直接提升他为行政主管,他成功完成了由内刊主编到中层管理的角色。
在工厂,内刊编辑、主编是一个离文学最近的职位,但却是一个被边缘化的职位,如果想要扎根企业并有所成绩,内刊编辑、主编绝不是长久之路,必须适时转换,转换到管理或者其他,小易几乎完美的完成了这一角色转换。
我成为了小易招兵买马的首选,2007年初,我成为他的下属,开始编辑《高宝通讯》,几乎没有任何编辑经验的我,全是在小易的一手带领下,学会编辑,排版。小易是正规大学的中文系毕业,我也从他身上学会了对文字的敏感,我每期编排的文章,他会不动声色地指出我的问题点,甚至包括标点符号。
也是他让我的文字首次走出了工厂,我的文章开始陆续发表在《常平日报》。
而他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他一度对文学的狂热态度,工作之余,他开始长篇小说创作,他最初只是写着好玩放在天涯社区,随着不断更新,吸引了众多粉丝的追棒,其中包括我,每天有大量粉丝催促他更新,他常常更新到凌晨两三点,这让我异常敬佩,也让我坚定了自己的文学之路。
每天下班后,在工厂食堂匆匆吃过饭,我就径直来到阅览室,那个矮胖的女人早就认识了我,并彼此熟络起来,后来她就私下同意我将书籍借出阅览室阅读。在那里,我阅读了大量文学书籍,其中不乏经典名著。
在那里我度过了非常重要的一年半,如果没有那一年半的浸润,我想我写的东西仍始终停留在一些内心的小独白上,无法快速蜕变。也是在那里我完成了近三分之二的自考科目。
2008年金融危机来袭,我选择了离职。我离职不久,小易的小说《南方梦遗》完成并出版,他送给我两本。
如今小易已成为上市企业的一名高管,当职位薪水不断攀升时,他的文学梦已渐行渐远,而我沿着他昔日的文学之路在虔诚地前行。
塘厦,文学的成长地
数年前,我数次匆匆路过塘厦,那时并没有觉得我与她之间会有交集。
2011年7月份,塘厦新工业园区初步竣工,8月份,我成为首批搬迁过来的职工,拖着行李跳下车,一时恍惚,以为到了某个乡间,与厚街那片破败混乱的工业区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那些天我顶着烈日穿梭在崭新的厂房,写字楼,宿舍,食堂之间,开始着工厂目视管理的规划。
下班后,我迫不及待地奔向菜地,迎着晚风,看着菜农辛勤忙碌,浇水,施肥,除草,杀虫,不亦乐乎,那时地里正值种着黄瓜,借着买黄瓜的机会和他们套近乎,询问一下地里不知名的青菜。有时干脆蹲下来一起帮他们除草。那段时间我常常控制不住的兴奋,在电话里四处宣扬,“你知道吗?我们工厂前面就是一片菜地呢?”语气里掩饰不住地炫耀。在QQ签名里我写道:吹着微薰的晚风,漫步在菜地,满眼绿意,内心安静无比。
这是一个让人内心安静的地方,也是一个让人忍不住回望的地方。就是在这里,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散文写作,先后写下了《沿途的声音》、《青春的见证者》、《卡钟,时间的见证者》……我决定要写下散文集《流水线上的青春》。
也是在塘厦,匍匐工厂多年的我终于找到了文学组织。我加入了塘厦作协,东莞市作协,广东省青年产业工人作协,结识了许多文学编辑和老师,他们直指我文字的缺陷,他们给我推荐了许多经典作品,极大地拓展了我的文学视野,也让我有了更多机会参加各类文学活动。
黄江,常平,桥头,塘厦,我从一个小镇挪到另一个小镇,从一家工厂换至另一家工厂,流水线员工,账务员,内刊编辑,中层管理,我从未离开工厂,亦没有放弃写作,相反那在流水线上不经意萌生的文学梦想,一点点变得清晰、执著起来,在漫长的打工岁月长河里,是她陪伴着我,不断地激励我,充实我那平淡如水的生活,也带给了我无尽的喜悦。
我的文字亦如我一般笨拙,迟缓,但总算在一步步向前迈着步子,坚定,有力,一点点沉稳起来。我欣喜地看着自己的文字在各报纸、杂志上变成铅字,怀抱那一摞摞荣誉证书,一个个奖杯,满心欢喜。也许这一切对于一个专业作家来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却让我看到了梦想的希望,让我坚信有一天梦想会开花。
感谢一路鼓励、搀扶我的人,是他们给我温暖与前行的勇气。也感谢这漫长的打工岁月,它让我的文字真实,充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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