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色的单薄大褂下趿拉着一双断了跟的塑料拖鞋,脚趾乌黑,连指甲盖也是黑的,腿和脚上全是泥水结成的块,骨瘦如柴的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取暖,也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他哆嗦着冻得几乎发紫发黑的嘴唇。
当这样的一个形象映入眼帘时,我正兴致勃勃的嚼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烤肉,还没来得及思考对面的漂亮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老汉,那双瘦弱的皮包骨的枯手已经捧起那姑娘剩下的几乎没怎么吃的一大碗,猛地吞下了一大口热汤,看的出来他真的是又冷又饿极了。随后又用一种羞惭不安的神色抬起那双污浊的不堪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似乎怕被人发现,那双枯瘦的手同时用一种极快的频率扒拉着碗里的残羹。
我撞到了他那惊恐的目光,犹如一条受了惊的母狗,肚皮里包着一肚子临产的小狗,还要出来为了没肉的骨头受人脚踢。吃的都是人家剩下的,他却好像比母狗还多了一丝丝的辛酸。这短短一秒的对视已经让我羞愧难当,不敢再多做停留,避开了这恳切的目光,害怕惊扰了这份小心翼翼,更怕我的目光里可能带有的不怀好意吓走了这位饥寒交迫的老汉。
隔壁桌浓妆艳抹的妇人随即怪叫起来,“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还想不想做生意了,这么脏一看就有病啊。”那块毫无生机的脸上敷满了厚实的苍白的粉,面无表情的蠕动着她那油腻腻的两片肥厚的嘴唇,像一块案板上待切割的白花花的大肥肉。一边怪叫却没有停止那咀嚼的牙齿,腮帮子塞满了食物的残渣,吧唧吧唧着又从牙齿的缝隙里飞到面前的餐盘里,那双肥硕的粗短的手,挥舞在空中妄图指使身旁的服务生赶走那干巴巴的老汉。推着餐车的小伙子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也没有说话,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那浮夸的妇人几乎扬到他下巴上来的肥手。他只呆呆的看着那狼吞虎咽的老汉,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沟壑迫使他想起来在工地上劳碌了一生的老父亲。
严寒酷暑,春夏秋冬,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打把他变成了个瘦巴巴的老头儿。背上扛着的水泥包像是比他自己还重,把腰压得弯弯的,像一张老朽了的弓,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折断了一样。踩的是还未铺砌好光亮瓷砖的泥土地,吃的是大锅里煮出来的粗粮,这样的生命藏在每一个光鲜亮丽的大城市后面,最引人注目,又是最不打眼的生命。连坐地铁公交车的时候,都被那些个自以为干净的人嫌弃,捂鼻子,皱眉头,挪得远远的,像是跟一个农民工一起坐车拉低了自己的身份一样。
老实人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命,难受起来也比谁都知道委屈。那日电话里他听着自己的老父亲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番,心里像刀割一般,实在想不出这一生勤劳的只会卖力气的男人做错什么被这样对待,心里实在难受,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父亲。只说着不要难过了,临到头来却在电话那头听到父亲的哽咽。过不了几天,就接到工地的电话,说是父亲摔下了脚手架,被地上的钢筋刺穿了胸腔,送到医院后没救过来,死在了这座他为之劳动一辈子,却始终容不下他的城。
那妇人见小伙子无动于衷,仍旧胡搅蛮缠,嚷得更大声了,招来了经理。经理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一双小眼睛几乎挤到了肉缝中去,一边腆着脸赔笑一边对小伙子尽力瞪大他那原本不大的细眼睛,怒斥,“还想不想干了,想干不用我教吧。”小伙子望着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的老汉,缓慢地朝他挪动着,脚仿佛不是自己的脚,手也不是自己的手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擒上了老汉的肩膀,触到那僵硬的瘦骨头,他不自觉打了一个寒噤,父亲那张存在于他想象中老泪纵横的脸浮现在他眼。他忍住眼里的酸胀,将老汉拎出了门外。
走吧走吧,别回头了,这儿不属于你。
窗外,笼罩着阴沉的雾气,天是灰蒙蒙的,连同屋檐下行色匆匆的路人的嘴脸,也都灰蒙蒙的。这阴沉沉的天气啊,什么时候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