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王二的一天

冬天的下午,清冷的太阳照在冰面上,冰面映射出一道一道的白光,晃得人有些眩晕,我在岸边一群小伙伴的怂恿下,心惊胆战又兴奋异常地下到河里去。

所过之处,不时响起冰层断裂的“咔嚓”声,伴着小伙伴们的起哄声、尖叫声,我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

岸边,出现一个瘦骨嶙峋、面容沧桑的老人,戴着一个破旧的毡帽,背上挎着一个粪筐,一边用粪把子将几个小朋友吓跑,一边朝我吼叫:“快上来,臭小子,不想活了你”。

“二爷爷,这就上来”,我战战兢兢地向岸边滑去,心中涌起阵阵的后怕……

我走到二爷爷的跟前,二爷爷躬着腰,一反常态地从怀里摸出一块糖来递给我,有只小花猫从二爷爷的怀里钻出来,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我乖乖地跟着二爷爷朝他家走去。

那时,父亲正在牛棚里学习,学校也早己停课,我整天无所事事到处瞎逛,父亲怕我在外面惹事生非,就将我丢给了二爷爷,偷偷跟着学学写字画画。

好长一段时间,二爷爷只是找来个树枝,每天在地上教我练习笔顺、间架什么的,时不时,树枝还会落在我的头上,但,有时也会给我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糖,虽然这样的时候很少。

二爷爷是个弧寡老人,离我家住得不是太远,也就隔了一条大街。

这是个又矮又小的房子,坐南朝北,房后边是条马路,南墙上也没有窗户,大白天屋里都是黑咕隆咚地,进到屋里,好大一会才能看清东西。

十几只大小不一、也看不清啥花色的猫,在屋内窜来跳去,热闹极了。我很是怀疑:每天人都吃不饱,拿什么养活它们。

二爷爷小心翼翼地用火柴点着了煤油灯,一阵好闻的味道随着光亮在房屋里荡漾开来。

一只狸猫跳上我的肩头,我伸手去抓,它却敏捷地从我肩上又跳到了床上。

二爷爷很仔细地从床下拿出毛笔、墨汁和纸张来,轻轻放在饭桌上——这是这屋里除了床唯一的家具了,难得微笑地对我说:“今天咱们画荷”,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很乖巧地坐在桌前,开始了我期待己久的功课。

我和二爷爷早己成为忘年之交,他不仅教我写字作画、教我做人的道理,还给我讲很多很多他自己的故事……

早晨的太阳,红彤彤地升上了东天,王二——也就是二爷爷,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正追逐着蝴蝶到处疯跑,这时,老仆人张三走过来,和颜悦色地对王二说:“二少爷,该吃饭了,第一天上学,总归早点去好”。

王二很不情愿地跟随张三去了学堂。

放学回家,看见母亲正在流眼泪,父亲在一旁小心地劝慰着。

王二笑道:“上海又不是天边,再说了,我大哥不也在美术学院上学吗?母亲大人就放宽心吧,等一毕业,我就回来陪你,哪都不去了。”

不知为什么?上午的天空总是阴沉阴沉地,不见一丁点阳光。

慌张跑来报信的张三,哭得一塌糊涂:房子被日本人炸了,老爷、太太都没能跑出来……

王二大哭了一场,从此投笔从戎,就地加入了国民革命军。

有心人,天不负,王二当上了少校团长。

午后的阳光透过阴云的缝隙,撒落在硝烟还未散尽的战场,屋顶上,太阳旗随风飘扬。

不到十万兵力的日本人,将一佰多万的国军精锐杀得片甲不留,王二的团也被日军包围了,最后,没有几个人活着跑出来。

心灰意冷的王二带着一身伤疤回到了家乡,在家乡的小学校谋得了一个教职,然后坐等岁月静好。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等来的却是在劫难逃……

傍晚的阳光,穿过房顶的漏洞跑进屋来,细微的灰尘纷纷在光线的怀里尽情舞动。

二爷爷挥毫泼墨,动作潇洒豪迈,一扫往日的老态,以挺健的笔力,把荷花画得高雅清正,亭亭玉立,如见古人之风骨。

然后非常耐心地给我讲解,如何才能布局得当,如何才能气势磅礴……讲到高潮处,意犹未尽,又画了幅兰花来加以指点。

二爷爷笔法古朴苍劲,寥寥数笔,把兰花画得自然高超,落落洒脱,无丝亳媚俗之态,使人如坐春风,如闻花香。

二爷爷一生忠厚,不计得失,淡溥名利,常常以画兰写其意,以画荷抒其情。

他讲得意犹未尽,我听得意犹未尽,天不知不觉就黑了下来……

“王二,晚上到大礼堂开会”。李四在门外大声喊叫。

“知道了”。二爷爷淡淡的应答。

我们都知道:所谓开会就是批斗二爷爷他们那些人。

我不放心,执意要陪二爷爷,二爷爷也只好无奈地随我去了。

天彻底的黑了下来,刺骨的寒风有意地戏弄着我们的身体和意志,我们却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大礼堂外,悬挂着几个汽灯,亮如白昼,二爷爷手书的:“人民大礼堂”几个字,苍劲泼辣,力透纸背。

礼堂内,己有十几个戴着纸糊高帽的“牛鬼蛇神”跪在高高的舞台上,李四见二爷爷走了进来,慌忙拿起高帽给二爷爷戴上,高帽从上至下写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王二,并在名字上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Ⅹ。

这时,扩音器响了起来:“把国民党特务、反动分子王二压上台来”。

李四将高帽给二爷爷正了正,急忙压着二爷爷走上台来。

二爷爷被排在了最前面,并架了飞机——就是弯着腰低着头,双手倒背,朝后上方伸直如飞机样。

喇叭里的声音洪响:“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二爷爷这时稳稳地架着他的飞机,因为脸朝下,看不见他的表情。

“现在宣读北京师范大学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井冈山战斗团’写的《讨孔战报》……”

时间一秒秒过去,二爷爷架着的飞机开始摇摆晃动,汗水像断线的珍珠,从脸上胡乱地跳到庄严的大舞台上。

今天的会开得比往常都更长,二爷爷的身体像筛糠般地一阵阵晃动着,然后毫无征兆地一个倒栽葱,从高高的舞台上摔了下来,结果,一摔毙命。地面上一朵桃花正妖娆诡异地盛开。

礼堂内,人群一阵躁乱……

王二的一天随着深夜的到来,就这样急匆匆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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