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就像筛子,筛去什么自有它的道理,留下什么自有它的意义——题记
那个年代,能上幼儿园的,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孩子。
张望上双河幼儿园,他们的老师叫王什么霞。
王老师圆脸,爱笑,有小酒窝。她教孩子们读拼音,声音很大,嘴张得很开,很注意口型,所以张望他们的拼音学得很好。
张望家在东川地区东川县。
东川地区九县一市,地区行署在东川市。东川县是地区直属县,跟东川市毗邻。当初东川县还没有县城,县城的前身是双河镇。双河镇不大,三条街道两座桥,有两条来自不同方向的河在这里交汇。东平公路穿过双河镇的主要街道,在靠双河大桥的路边,歪歪斜斜立着双河镇的牌子。
东平公路一头连着西边的东川市,一头向东通往平远县。七十年代初张望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学军组织拉练。他们沿东平公路往平远方向走,才知道世界上除了他们双河镇,沿途还有好多的镇,各种名称。这些镇也都在路边立个牌子,每到一个镇,同学们都大声读出牌子上的地名。
双河幼儿园设施简陋,两三间房子,墙上刷了绿漆。王老师不光教拼音,还教手工,教唱歌。唱过些什么歌,张望记不得了。
现在小朋友唱“爸爸妈妈去上班我上幼儿园,也不哭也不闹叫声老师好”,张望小时候没有唱过,估计那时还没这首歌。张望他们上幼儿园,都是自己去,自己回,没有父母接送。大家在幼儿园跟小伙伴玩得高高兴兴,除非摔了碰了,没有谁哭,没有谁闹。
幼儿园有个小操场,中间一块空地,周围是杂草。王老师带孩子们在小操场做操,玩游戏。游戏不外乎丢手绢,找朋友,老鹰抓小鸡。
也有自由活动的时间。女孩们踢毽,跳绳,跳房子。男孩们拍画,打钉,在地上画个框下棋,或者盘起一只脚用膝盖玩斗鸡,或者分两伙玩占国,你追我挡,跑来跑去。
幼儿班有个瘦削的男孩叫郭小林,喜欢一个人单独玩。他把衣服脱下来披在身上,不穿袖子,只系最上面一颗扣子,下面敞开。小操场一边有个斜坡,他从坡上跑下来,衣服披风一样在身后招展,那架势就像电影里的夏伯阳,威风极了。张望佩服得不行,解下衣服跟他学,跟他冲锋陷阵。
他们一遍一遍爬上斜坡往下跑,跑累了就躺倒在草地上,拔起草根在嘴里嚼,仰面看蓝天白云,看老鹰在天上打转。
郭小林家住镇上,在东平公路那条街。后来上小学,他和张望是同班同学。再后来上中学,就分开了,不过经常能碰到。郭小林眼神阴沉,坚硬的下颚很早就开始长络腮胡。中学以后上山下乡,郭小林插队落户的公社跟张望相距不远,但没什么来往。下乡第二年,他在河里游泳遇到发大水,淹死了。
张望始终记得郭小林把衣服穿成披风的样子,知道他从小就有当将军的梦想,只可惜他长大后连兵都没有当过。张望知道,郭小林就是不淹死也当不上兵,他家太普通,没有门路。那年头当兵可是个大事,知青当兵,不但有了光荣的革命经历,而且回来就可以在城里安排工作了。
双河镇还有个幼儿园,叫做机关幼儿园,在法院后面的山弯里。
机关幼儿园不收镇上的孩子,只收机关干部的子女。而且机关幼儿园的孩子,父母还不是一般机关干部,都是有身份地位的领导干部。他们的父母工作忙,还经常下乡。所以机关幼儿园实际是个托儿所,孩子们在幼儿园吃饭,在幼儿园睡觉,星期六下午才回家。
其实叫幼儿园名不副实,因为好多上小学的大孩子也在里面。他们每天系着红领巾排队从幼儿园出来去上学,放学后又排着队回到幼儿园。
机关幼儿园很特殊,很高级,里面有滑梯,有跷跷板,有秋千。最主要是伙食开得好,每星期打牙祭,早上还有包子馒头,说起来让人羡慕得流口水。张望不光羡慕机关幼儿园伙食好,还羡慕那些孩子能在幼儿园睡觉。
不过机关幼儿园卫生管理出过问题,有段时间闹癞子,不光男孩,好些女孩都传染上了。染上癞子的孩子都剃了光头,方便涂癞子药。男孩剃光头还凑合,女孩就很难为情。尤其是已经上小学的大女孩,顶着个难看的光头,上面还涂着黄黄的药水,一出来就被人嘲笑。
其实张望也是机关里的孩子,他爸爸在粮食局工作,妈妈是民政科的干部,但都不是领导干部。
张望的爸爸以前当过文教科长,后来犯错误被撤职,成了一般干部,工资甚至比一般干部还低。张望没能去机关幼儿园,一是他父母的身份地位不够格,二是他们家经济条件也不够。机关幼儿园生活条件那么好,当然要比双河幼儿园多交不少的钱。
机关里的孩子没有上机关幼儿园的,不只是张望,双河幼儿园还有几个。他们跟张望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一般干部的孩子。其中有个女孩叫张庆祝,她妈妈也是粮食局的干部。她家姊妹三个,没有爸爸,她妈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张庆祝个子小小的,说话声音脆脆的,长得很机灵的样子。
双河幼儿园几个机关里的孩子,上学各走各,放学回来基本在一道。
幼儿园放学早,回到机关院子大人还没下班。他们就在机关大门口玩,办嘎嘎酒儿,躲蒙蒙藏,或者学电影里看来的情节,玩坏人抓好人。大门的石门槛很高,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向两边打开,门后边的墙角就好比是牢房。女孩都是好人,假装惊恐万状啊啊地喊叫着逃跑,男孩充当坏人,把她们一个个抓回来关进牢房。
女孩中数张庆祝表演得最好,她斜扭着身子碎步小跑尖叫惨叫,就像古时候弱不禁风的娇小姐。
张庆祝比张望小一岁,后来上小学比张望低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停课几年,之后复课上中学,他们成了同一年级,但不在一个班。幼儿园的时候常在一块玩,青梅竹马的,上学以后却见面不说话,跟不认识一样。这也难怪,小学中学讲究男女界限,男女同学都不说话,表示一本正经。小时候在一块玩,那是不懂事。
张庆祝是不是下过乡当过知青,张望不清楚。反正文革后恢复高考,他们都考进了师范学校,张望在政史班,她在外语班。虽然又成了同学。却仍是见面不说话,跟不认识一样。
长大以后的张庆祝出落得很漂亮,外语班是美女云集的地方,她在里面也要算出色的。不过她不是那种温柔妩媚的女生,属于敏锐干练型,蛮有气势。她眼睛不大,但目光有神,而且她口才极好,伶牙俐齿,一般人说不过她。
政史班有个姓武的男生,坐张望后面座位。他年纪比较大,学习很用功,是学生会干部。有天晚上他有幸在学生会办公室跟张庆祝交谈,谈伤痕文学,谈人生理想。回来后武同学激动不已,闪亮着眼睛跟张望说起张庆祝,讲他们之间的言语交锋,说从来没见过一个女生这么有思想有见解,这么能言善辩。
此后一段时间,武同学说话几乎离不了张庆祝,张嘴就要提起。武同学兴致勃勃讲张庆祝,张望从不插话。他想起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王子在船上向小人鱼讲关于海的各种故事,小人鱼只是微微一笑,因为有关海里的事儿,她比别人知道得更多。
一天张望在阅览室翻杂志,武同学突然来找。
“你跟张庆祝以前是同学?”武同学劈头就问。
张望嗯了声,点头承认。
武同学又问:“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张望无言以对,心想你又没有问过我,再说跟张庆祝同过学又有什么稀罕奇怪的。
不过从此以后,武同学对张望格外亲近。他总想从张望这里多了解一些张庆祝的情况,可张望却帮不上他的忙。张望这才发觉,有关张庆祝的事儿,除了在幼儿园那段穿开裆裤的交情,他知道的并不比武同学多。
武同学追张庆祝,最后无果而终。师范毕业,同学们各奔前程。工作以后,武同学结婚比较早。他找的媳妇是东川市海燕照相馆一个营业员,长得也挺漂亮。照相馆营业员眼睛不大,有点像张庆祝,不过看上去比张庆祝文静,适合结婚做老婆。
张望在双河幼儿园大约两年多,六岁半到双河小学上学。
张望至今还记得去双河小学报名入学的情景。
那天上午,王老师吹哨子让他们整队集合,然后带他们走出幼儿园。以前王老师也带他们出去过,或者去参观,或者去游玩。他们排着队走在双河镇的街道上,路上的人停下来看他们,有好事的还跟他们调皮地打招呼。张望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走在队伍里。他从王老师那儿知道了集体主义这个词,他喜欢让人家看见,喜欢让人知道他是这个集体里的一员。
双河小学在河对面的山腰里,老远就能望见双河小学两层楼的房子,看上去好遥远,跟海市蜃楼一样。张望知道很多哥哥姐姐都在那里上学,所以十分向往,希望自己赶紧长大也去那里去上学,现在他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他们走过双河大桥,走过东平路上的街道,从街边锯木厂旁边一条路上山,爬上蜿蜒曲折的山路,最后来到了双河小学。
孩子们站在双河小学的内操场,三三两两被叫到老师办公室里去考试,却一直轮不到张望。后来有老师出来对他说,你是十二月出生的,年龄差半岁,不能入学,让他明年再来。张望很失望很伤心,一个人往回走,边走边哭。他觉得自己很孤单很可怜,觉得学校不收他,就是被集体抛弃了。
张望的妈妈那天恰好到镇上办什么事,在路上碰到了张望。她看张望哭哭啼啼的,问怎么回事。知道原委以后,她拉起张望的手就往双河小学走。
张望的爸爸不当文教科长了,但他妈妈还是县政府民政科的干部。学校给了面子,破格让他考试。老师拿竹棍指着墙上的拼音让他读,读字母,读声母韵母。张望全读对了,而且读得很标准,声音还特别响亮。然后让他数数,从1数到100,也数得很流利。最后让他左手伸过头顶摸右边耳朵,还好,将将能够着。
考试就这样通过了。
考试的重点是读拼音,张望一读完老师们都点头称赞,这全凭王老师教得好。
汉语拼音是解放后才出来的新东西,那些旧社会过来的大人都不会,甚至都不知道啊波呲嘚干什么用。张望当时也不知道拼音有什么用,没想到这玩意后来他用了一辈子。不光是识字查字典学普通话,九十年代他开始学电脑学打字,一上手就是用的拼音输入法。再之后买机票办护照,他的姓名也都有拼音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