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叫云飞起》之8 母亲的回忆(外3篇)

母亲的慈容

《回首叫云飞起》之8

母亲的回忆(外3篇)

范国强

今年,是敬爱的母亲去世整整三十周年。

关于母亲,我曾经写过四篇纪念文章,但总觉得言犹未尽。有些话是当时未能深入去想而缓于说,有些话是近段在梦中经常想到而急于说。

当我此时的思绪聚焦在了一九六七和一九六八年,那两年我正好停课在家,和母亲朝夕相处。当沉淀的岁月逐渐滤清了迷蒙的尘雾,母亲的形象一下子在我的心中清晰定格了——

那是一副心力交瘁勉强支撑着的病躯形象,那是一副敢于担当偏向命运抗争的强者形象。

我真的不知道也没有想到母亲当年该有多难!

正在洗衣的母亲

且不说母亲的辛劳叫我今天无法想象,母亲一生共生养了我们七个儿女,除了二弟国明在两岁时带去大冶金牛老家因病早夭以外,我们姐弟六人都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的。母亲并不是家庭妇女,她有自己的正式工作,还经常上三班倒。六七六八那两年,承蒙厂里照顾,将我家设为一个面条销售点,让母亲在家里当销售员,每天都有固定的销售定额要完成,这就意味着母亲是工作家务“两副担子一肩挑”了。当年父亲是干部长年顾不上家,全家人的吃喝拉撒睡都要母亲操心。母亲就像一台绷紧了发条的机器不停运转,长年“黎明即起”“三更灯火五更鸡”,有时“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打盹已成了母亲的生活常态,甚至连打盹的时间也得挤。

但我此时想说的还不是这些。

我想说的是母亲在当时家庭经济极度拮据的情况下是如何艰难当家的。

父母亲与我儿子范毅合影

当时我家人丁八口,父亲月工资56元,母亲36元。全家人平月收入仅11·5元。还有人来客往不时要打点。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殊不知巧妇也难为“少米之忧”。可想而知母亲那时当家的难度,并不亚于《红楼梦》里王熙凤的管理大观园。

解决“少米之忧”母亲自有方法(这“米”是单指的粮食)。我家灶沿上长年放着一个米罐,母亲每天做饭时,总是习惯性地在量好米下锅前顺手抓上一把放进米罐里。当家里粮食告罄时,总可聊补一至两餐之需。记得在三年灾害时期,粮食定量锐减,经常吃大米已成奢望。母亲在做饭时,只是象征性地抓上几把米再掺合着杂粮,杂粮有豆渣、大麦粉和高粱粉之类。有一次农村老家送来点红薯,那几天红薯就成了我家的主粮。母亲有个习惯,就是从来不在我们吃饭时端碗,而是吃我们的残菜剩饭,有时锅里见空,她干脆就饿上一餐。而我们有时还傻呼呼地问母亲为什么不吃饭,母亲则只是望着我们笑笑而已。

再就是解决吃菜问题。母亲从不在早晨去菜场买菜,因为新鲜蔬菜上市时价格偏高。母亲总是在傍晚时再赶到菜场,这时的菜价回落,碰得好还可以贱价买来一大堆收摊菜。母亲擅长腌菜,尤擅长腌辣椒、萝卜、白菜、黄瓜之类。用现在的养生学来看,常食腌菜容易致癌。但在那个年代,我们自然是不懂这道理的。在我们眼中,腌菜是既节约又下饭的极好菜肴,一点点腌菜就足可以对付一顿饭下肚。

母亲那年去贵溪帮我带了一年的孩子

在吃喝的问题上,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满足的时候。譬如,母亲最拿手的是做米酒,有时母亲做上一坛米酒,整间屋子都香,诱引得嘴馋的我们常背着母亲偷偷用汤瓢舀着喝。我们也偶尔会打打牙祭,那时也怪,猪筒子骨虽然是猪身上的零部件,但在人们眼中却并不值钱,母亲常贱价买来用作炖萝卜,那对我们不啻是一次丰盛的美餐。

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里,身体健康无疑是最要紧的。母亲还有一些习惯我当时并不明白个中縁由,现在想来大概也算是养生,譬如母亲每天早起后总要烧上几瓶开水,泡上一壶盐开水给我们喝。母亲说在夏天这是为了补充身体因天热出汗走失的盐分,在平时则是为了增强身体的抵抗力。

我带母亲上庐山,这是母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游山玩水

在穿衣问题上,我们家因兄弟姊妹多,从来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和姐姐总是穿新的多,弟弟们则多是穿我们穿过了的。母亲洗衣服也有讲究,最后一道工序是用米汤浆洗一遍。我至今也不知道这是为了穿着舒服一些呢还是为了经脏好洗,抑或是让衣服的寿命可以延长,总之母亲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

然而母亲有些生活习惯却是我当时不理解至今也难苟同的,譬如母亲平时习惯于捡破烂,在路上见到譬如纸盒什么的也要捡回来,置于床铺后,待到多了再用来换钱,却不知这些东西积多了成了蚊虫的孳生地。武汉夏天奇热,家里不用说电扇,连蒲扇也没有几把。每逢夏天,我们都长了一身痱子,用指甲一抠一个响,只有到天黑洗澡后扑上点痱子粉时,那就是一种超级享受了。

当然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责怪母亲,为了我们能够活着,能够把我们养大,母亲是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能够节省的尽量节省。母亲身体力行,从不张扬。在我印象里,母亲就从未看过电影,出门也从不坐公交车,甚至也从来不看病,小病不治,大病硬扛,终至不起,这当然是后话。

母亲当家,当然不仅仅只是“节流”,母亲对生活持有的更积极的态度还是在如何“开源”。

最让我对母亲佩服的是两件举措:一是承接面条加工。压面机是父亲从厂里租来的,主要是给市民加工水切面。武汉人都知道,水切面是专用来做热干面的原料,加工一斤面粉可收加工费3分钱。母亲在销售面条之余,又增加了加工面条的事务,本来就如牛负重的母亲更是不堪重负了。开始时从和面、压面到出面都是她一个人干,后来我和姐姐也学会了独自操作,可以让母亲腾出手来做点别的事,同时也相对轻松一些了。承接面条加工使我家有了新的收入进项,这自然是一件喜事,尽管收入不是很多,但毕竟也使家庭经济拮据状况缓解不少;二是饲养家禽。母亲来自农村,农村妇女饲养家禽的专长母亲也同样具有。我所居住的顺道街当年在武汉尚属偏僻,饲养家禽还未禁止。为了改善生活,在比较长的一段年月里,我们家始终都养了几只鸡,养鸡主要是为了下蛋,不是为了出售而主要是为了做菜。母亲最了不起的是学会了养肫,时人称肫为“洋鸭子”。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从哪里买回来一公一母两只肫,母肫生的蛋个个像鸭蛋大,母亲都细心地留着,隔段时间就孵出一群小肫,黄茸茸柔嫩嫩,极是可爱。当时市场上一对幼肫可以卖一元五角钱,还十分抢手,母亲从没有将幼肫拿到市场上卖,都是幼肫刚刚孵出即被人买走。那几年还真多亏了母亲养肫卖钱,解了我们家里不少急难。

记得父亲在世时,有一天和我谈到过世多年的母亲这样叹息:“你母亲是家里的第一大功臣。”父亲说这话时一脸庄重,陷入沉思,他用“功臣”二字来称赞母亲,当时他脑海里定是回忆到了那个年代生活的极度艰辛,和母亲为操持这个家所付出的全部辛劳。

我在记忆百度里仔细搜索当年母亲所做过的一点一滴,试图重新估摸和评价那一点一滴里所含的价值和意义。我似乎突然发现母亲身上那潜藏的管理才能,母亲直到去世时还是文盲,但对我们这样人口多的一个大家庭,母亲却分明管理得井井有条。我们自然不能苛求母亲没有把我们一个个都培养成国家的有用之才,在那么一个艰难的年代,她只是尽她的努力让我们一个个都活下来了,这对母亲来说是何等的不易。

记得母亲曾经给我们姐弟讲过这么一个故事:一家有三个媳妇,准备在小辈人中选一个当家人。老人在考核时有意将一只扫帚丢在三个媳妇进门的路上,大媳妇二媳妇走过时都视而不见,唯有三媳妇走过时下意识地将扫帚扶了起来放好。后来这家就让三媳妇当了。母亲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我们听了只觉得新鲜,当时并没有悟出点什么,现在我似乎领悟到了其中所蕴含的道理,母亲这是在用故事教我们学着做人,知道当家不易,必须从一点一滴不起眼的小事做起。

我们在母亲的呵护下,就这样一个个长大了。我们没有对母亲尽到孝也没有想到孝,就这样一个个仓促之间陆续地远离了母亲,在下意识里我们可能还以为母亲对我们的奉献是天经地义。常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儿欲孝而亲不在。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年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多么令我伤感的事啊!

汶川地震时,曾有母亲在灾难骤临前将孩子保护在身子之下,那是一种下意识母爱的爆发,当时叫人感动不已;而我以为,我的母亲长年累月用她那副柔弱的肩膀为我们担着重负前行,却是一种母爱的坚韧更令人震撼!

啊母亲,做儿女的该怎样感谢您?

注:四篇文章系《迟到的祭文》《没有母亲的日子》《母亲教我善良》《母亲的口头禅》

(2017年8月28日夜)

附:

迟到的祭文

这座山太静了,只有在每年清明时才时不时被鞭炮声惊醒。不知道母亲此刻是否也醒来了?

我并不是每年清明都要回来扫墓的,活着的人总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而我工作所做的事又都是母亲生前经常的叮嘱。但今年我却是一定要回来的,因为我是在了却母亲的一个遗愿,我是专程来给母亲送写给她的祭文。

母亲是什么时候向我表达过她的遗愿的呢?

哦,我记起来了,那还是在30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正疲乏地坐在凳子上打盹,我站在旁边,心疼地看着她。母亲的确太累了,在我印象中,她很少有稍歇的时候。上班要忙她的工作,下班要服侍我们六个儿女。她在武汉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见过她看过电影、戏什么的,尽管电影院离我们家并不很远。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隔壁女人大声呵斥小孩的声音,把母亲给惊醒了,母亲揉揉眼,欲站起来,门边还有一大盆脏衣服等着她去洗呢。我不忍心母亲只歇这么一会儿,便对母亲说:妈,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母亲笑了:那好,听你讲完故事再去洗好了。我给母亲讲的是刚刚从书上看来的阿凡提的故事。阿凡提是位善于编笑话的能手,故事尽管都很短,但不乏笑料。我给母亲讲了一个又一个,把母亲一次又一次地逗笑了。母亲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也显得更慈祥了。母亲边笑边问我:你哪晓得这么多好听的故事呢?我自豪地回答:看的书呗。母亲不笑了,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还是多读点书好,懂的事也多。稍顷,从母亲口里突然冒出一句我今天想来有如石破天惊但在当时我却似乎无动于衷的话:儿子,你今后读书多了,等我死后,你一定要给我好好写一篇祭文啊!什么叫祭文,我当时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看到母亲说话时很郑重的样子,我猜度这不会是小事,便也很郑重地点点头。今天想起来我真后悔,我为什么要点这个头呢?我这岂不是在变相诅咒母亲早点去死么?

姐弟们把母亲坟前的香一支支点起来了,我拈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姐弟们摊开了很大的一盒鞭炮环绕在母亲的坟上准备点燃,我连忙向他们摆摆手:先别点,等我念完祭文再点。我站起来,拍拍干净膝盖上的泥土,拉拉直折皱的衣角,端端正正地立在母亲的坟前,我开始一字一句地念了。我这篇祭文近5000字,是利用好几个夜晚含着泪水在键盘上一字一句敲出来的。我在祭文中回顾了母亲勤劳辛苦的一生,称颂了母亲善良正直的美德,抒发了我们对母亲的深切怀念。本来我早该了却母亲的这桩遗愿的,但不知为何我却一直迟迟未能动笔。工作忙固然是一个原因,心情静不下来也自然是一个原因,自感读书不多也是原因吗?似乎这都不能拿来作为借口。我念得很慢,很慢,惟恐母亲听不见听不懂。16年了,母亲还记得他的儿子的声音了么?

16年了,光阴似箭,母亲已经离开了我16年。16年了,恍若昨日,母亲住院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母亲是因为败血症及多种疾病并发突然昏倒而住进武汉同济医院的,她生前从未住过医院,平时几乎连一般的病也很少看过。她习惯了硬挺,她这一生就是这样硬挺过来的。当时我市正在开党代会,我被抽到大会秘书处工作,接到母亲病重的电话,我急匆匆赶到汉口,母亲此时已不能大声说话了。她见我赶回来,眉梢里顿时漾起了笑意,招招手把我叫到跟前,小声地对我说:儿子,你工作忙,我不要紧,你忙完了再来看我吧!我强忍着眼泪,问了问她的病情,安慰她好生养病,又急匆匆赶回市里。党代会结束以后,我专门向组织上请了假,再次回到汉口来照顾母亲。我前后和母亲在一起共呆了近一个月,直到送她走。我们姐弟六个分为三班倒,一天24小时不断人,我和姐姐守夜班。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我和母亲说话最多的时期,我仿佛要将离开母亲出门闯荡这近20年来的经历全面地向母亲作个汇报似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已不能行动,也没有劲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说。时而轻轻点点头,时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问她身上感觉如何,母亲只说全身痛。我买来两个小振动器,和姐姐一道帮母亲在周身上下按摩。周围的病人都说母亲有福,母亲笑笑,我听了却很是难过,母亲这一生何尝享过几天清福?我记起来我在江西工作时那一次接她去江西路过九江,顺便去庐山一日游,车到仙人洞前母亲却不愿下车,她对司机说我帮你们守车你们去玩吧,我强拉着母亲下车在仙人洞前照了一张合影,这是我唯一和母亲照的一张合影。我问母亲还记不记得,母亲轻轻点点头,又含笑望着我,那眼神里分明装满了满足。

我一字一句地念完了给母亲的祭文,幻觉中似乎看到母亲正在静静地听着。我童年时见到的坐在矮凳上的母亲,我青年时见到的送我下乡的母亲,我中年时见到的住院卧榻的母亲,像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一一在我眼前闪过。母亲总是那副带着慈祥笑意的样子,这不?我分明又见到她笑了,仿佛在对我说:儿子,你到底给我送祭文来了,你还没有忘记妈,妈高兴啊!

遵从母亲的嘱咐,我肃立在母亲坟前,含着眼泪轻轻地念完这篇迟到的祭文,然后掏出打火机将祭文在母亲的坟头焚化。注视着像只只黑蝴蝶般飞舞的纸灰,我心里默默地和母亲说着只有我们母子之间才理解的悄悄话。这时,鞭炮声如炸雷般地响了。

(2003·4·20 )

没有母亲的日子

我是在35岁那年失去母亲的,母亲去世时我刚过35岁生日不久,而母亲也仅仅刚过62岁寿辰。

怎么能设想没有母亲的日子?那段时间里我茶饭不思,坐卧不安,整个人就像是掉了魂,潜意识里总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母亲的言谈举止,母亲的音容笑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真切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人坐在办公室里,心却系在母亲身上;眼睛看着一沓沓永远看不完的文件,脑海却尽翻腾着与母亲在一起时的陈年旧事。走路在想着母亲,睡觉常梦见母亲。我感觉这样长久下去不行,长久下去精神非崩溃不可,我想回家了。以往我在遇到解不开的思想疙瘩时都是回家找母亲去倾诉才寻求解脱的。但陡然间我仿佛才意识到:我现在回家干什么去?母亲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母亲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我的外婆和祖母都是90多岁寿终正寝的。遗传因子何在?为什么对我母亲就不起作用了呢?母亲如果不走,现在也不过只70多岁,在今天的生活条件下,她至少还可以再活十几年。可她老人家突然间撇下我们走了,她老人家太不理解我们做儿女们的这份心了。我们在外面拼命努力地工作,第一目的不都是为了给她老人家争气让她老人家高兴么?给她争气让她高兴不都是想让她心情愉快健康长寿么?在远离母亲身边的日子里,我经常憧憬的就是能经常回家给母亲谈谈我的工作情况,谈谈我取得的各种进步。我其实不是沽名钓誉之人,我这样做都只是为了让母亲高兴,让她老人家明白她养育的儿女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我喜欢看母亲静静地听我说话时那慈详的笑容,母亲笑起来的样子是很好看的。但这一憧憬却永远永远再不可能实现了。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还得过一次百日咳的毛病。伤风感冒更是常有的事。酷信迷信的母亲执意认为是我在外面贪玩撞见鬼了,在每次带我去医院看完病回来后,总要很虔诚地为我叫黑,这叫黑大概就是收魂的意思吧。她先把我安置在床上睡好,掖好被角,让姐姐守在我床边,再去门外很虔诚地烧几捆钱纸,然后就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开了:我儿东南西北吓得回来啊!”“我儿走夜路快回来啊!姐姐则必定是一声接一声地在屋里应着:回来了!母亲就这么一声接一声地一直从外面叫到我的床前。我在朦胧中感觉到母亲的脚步渐渐走进房里了,母亲渐渐偎到我身边了,她紧紧地搂住我,亲着我,口里还在喃喃:我儿回来了,回来了!此时,我仿佛还听得见那熟悉的一声接一声的呼唤,而母亲呢?她却永远回不来了!

我上小学时,正赶上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城市里大米和面粉都是凭票供应,数量都少得可怜。食油和盐也极有限。那时,经常佐以正餐的主要是大麦粉、高梁粉和谷糠菜叶等,实在难以下咽。当时一家几口人的定量大米和面粉,基本上是倾斜给我最多。我从不知道帮母亲做点家务活,放学一回家就钻到楼上看书,每次都是母亲在楼下一再地喊我吃饭我才慢吞吞地下楼,饭菜自然都是母亲为我添得好好的了。母亲将服侍我视为她的份内之事,而我也将受母亲的特殊照顾视为自然。母亲从不向我表功,我也从未想过对母亲感恩。母子天伦,没有一点矫揉做作,没有一点虚情假意。我后来离开母亲走上社会,偶尔回家母亲仍是这样待我,我也从来没有不自然的感觉。直到母亲去世后,我才骤然意识到这是深沉的母爱所给予我的温暖。这种温暖我是永远永远也享受不到了!

做儿女的往往总不记得母亲的寿辰,而母亲却总是将儿女的生日牢牢地刻在心底。儿女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即使儿女远走天涯,母亲的心却总像有根看不见的红丝线将这块肉拴着的。记得那年我参加工作后曾回过一次家,晚上正和父亲及兄弟们围坐在小桌旁谈着新的工作单位的事,只见母亲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荷包鸡蛋走到我面前送到我的手上。我一时不解,不知母亲何以给我如此待遇,母亲笑吟吟地望着我说:你不记得了?今天是你长尾巴呢!我才恍然意识到那天正是我的生日。今天,我不知不觉已跨进半百的门槛了,倘若母亲还健在,她一定会很庄重很高兴地为她的爱子好好地做一次生日宴。她会的,一定会的!

有母亲的幸福,只有到没有母亲以后才感受得这样深刻,也惟其这样深刻才感觉得这样痛楚!在母亲面前,我可以像小孩一样耍娇,而丝毫不会感到有什么矫情;我可以任性地发脾气流眼泪,而不需要用什么假面具来掩饰自己。我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放心的向母亲诉说,而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心中事都可以放心的向母亲求教,而不顾忌母亲会讥笑我的无知无能。母亲永远是我心中的感情支柱,永远是我身后的坚实靠山。我在外面工作每逢节假日总渴望回家,只因为家中有我慈爱的母亲;而正因为家中有母亲,我也才有真正回家的感觉,母亲实际上就是家的代名词。母亲去世这么多年来,尽管我与同在黄石工作的姐姐每逢春节总要回汉去看望年迈的父亲,但多只是匆匆忙忙看过一眼就走。这其中原因自然不能简单解释为父亲现在住房的拥挤。凭心里说,我们与继母之间委实没有什么亲情所系。倘若母亲仍然健在,即使房屋再狭窄,我们也会如众星拱月一般守候在父母身边。当母亲看到她的一群儿女团团围绕在她的周围,她该是多么的高兴啊!

没有母亲的日子,有的只是对母亲深深的思念。当母亲节零点的钟声敲响之际,想必长眠地下的母亲已经收到了我思念的心笺?

(2003·5·11 )

母亲教我善良

母亲去世时,我们一家人及亲戚朋友在我家的门前为母亲开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我给母亲致了悼词。当时围观的人很多,连路过的长江日报记者也为这民间的追悼会所吸引而驻足采起访来了。我听到周围的人们都在为母亲叹息:这家死去的婆婆是个好心肠的人,好人为什么不长寿呢?

好心肠的人,在母亲生前身后我听到过无数次人们对她这样的赞语,这是母亲用她的一颗博爱之心在人们中树立的口碑。

母亲有一颗菩萨般心肠,她极富有同情心,见不得人家有悲苦、有困难,永远愿意将自己有限的东西无偿地支援别人。我家对门住着一对老夫妻,我们喊三爹三婆。母亲好不容易煨一次排骨汤,总要先给三爹三婆盛两碗去;做一次米酒,也要给三爹三婆先尝。三爹三婆膝下没有儿女,他们把我母亲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喜连、喜连(我母亲的名字)地叫得怪亲热。有个三病两痛也要呼唤我母亲,而我母亲当时再怎么走不开也要挤出时间前去帮忙。我总记得我亲眼目睹的一件小事:当我还在念小学时,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我们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准备吃饭。这时,门前走来了乞讨的母女二人,这母女衣装整洁,手里也没有拿讨饭碗,不像是以乞讨为生的模样。母亲好生奇怪,连忙搬了两只凳子请这母女坐下,忙不迭地询问因由。那老妇人拉着母亲的手,未及说话,便呜呜地先哭开了。母亲是见不得别人流眼泪的人,尤其是年岁相仿的女人。那老妇人一哭,母亲的眼眶里立时也噙满了泪水。原来,这母女家住武昌纸坊,那老妇人的儿子在汉口某企业工作,儿子写信叫他母亲和妹妹到他那里住上一段日子,并写明了工厂的详细地址和行走路线。不料到汉口一下车,老妇人所带钱连同儿子的信便被小偷窃走了。老妇人目不识丁,从未来过汉口,身上分文全无,儿子地址又不明。无奈想靠乞讨凑足路费回家。那老妇人一边诉说一边流泪,母亲也陪着一道掉泪。她给这母女各盛了一大碗饭,夹上些菜,自己却坐在一旁的小凳上,静静地看着她们吃。待到这母女吃完饭后,她走进内房,好一阵后才出来,塞给她们5元钱和10斤粮票。这5元钱和10斤粮票在当时对我们家来说是个不菲的数字,保证这母女回家的路费和吃饭是足够了。这妇人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拉着女儿急忙跪下给母亲磕头。母亲急忙将她们扶起,亲自送出门外。这母女一步三回头,感激地凝望着母亲,直至走得老远老远。事后,我曾问母亲:妈,您为什么不吃饭呢?母亲喃喃自语:我吃不下去。这时,我分明清楚地看见,母亲的两眼里又噙满了晶莹的泪花。

在我印象中,母亲永远是那样脾气温和,待人和蔼。她这一辈子从未与人吵过嘴,甚至连红过脸也没有。她对人对事总是那样的宽宏大度,凡事总是先为别人着想,哪怕自己受委屈也不愿意为难别人。父亲曾经给我谈过母亲在世时的许多往事:一九五九年母亲在皮子街上班时,当时糕面厂因缺少面粉而停止了生产面条改为做饼子,原材料是大麦粉和红薯,分给职工挑回来,卖完后再将钱交给厂里。有一次母亲挑回来200个饼子摆在我家门口卖。有一天,一位穿着颇光鲜的女人趁母亲不注意时随手拿了一个饼子走了,母亲眼看着她拿走而不吭一声。事后她对我父亲说,算了,人家也是饿得没有办法呀。还有一次母亲上街买菜,买了两根麻花回来想给我们解馋,但当她看到一位提着空篮子的老人可怜,便顺手放了一根在老人的篮子内。像这样随时随处随意施舍之类的事母亲做得太多了,她做这些事时是那样的自然,丝毫没有一点的矫揉做作。母亲在退休以后担任街道居民小组长时,看到两个女人打架,她好心前去解劝,手却被抓得出血,她也是默默忍着不吭一声。我家门前的这条街成年车水马龙,一次她在街上行走时,不慎被一位骑自行车的中年人给撞倒,左手撞成严重骨折。当时这位中年人惊慌失措,急忙下车来,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艰难地从地下爬起来,不仅未责怪他一句重话,还一再好言安慰他,说不要紧,叫他骑车走人。母亲撞伤的这只左手一直留有后遗症,到她去世时还总抬不起来。

往事悠悠,思忆如潮,关于母亲善良的故事真不知道还有多少。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们兄弟姊妹不忍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医院的太平间,而特地将母亲的遗体运回家中,安置在堂屋内,我们则围坐在母亲身边为母亲通宵守灵。我们一刻也不停地谈论着母亲的故事,那一件件永远鲜活又极其平凡的善良故事。母亲静静地躺在我们的身边,那神态就跟睡着了一样。在她生前,她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儿女们这样集中地谈论她,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样集中地谈论她。现在她去世了,我们仿佛才突然意识到母亲的这些好来,只可惜我们几乎谈论了一个晚上的母亲的善良故事她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记得我有一次忽发逆想:母亲的善良里是否透着她性格某一方面的懦弱呢?因胆小怕事而与世无争,怕惹是生非而委屈求全。在这个嘈杂的社会里,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或许善良是母亲乃以明哲保身最保守的武器?这一念头刚一产生便很快被我坚决否定了。我这是在亵渎母亲,母亲实际上是一位性格十分刚强且意志十分坚韧的中国劳动妇女,这有她几十年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从不懈怠的经历为证,有她几十年任劳任怨抚育儿女安贫乐道的故事为证。母亲的血统里有着许多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而善良则是这传统美德中的重要因子。善良在母亲的身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母亲在用她的身体力行教我善良,尽管她没有专门就此用言语向我表述过,更没有可能用文字向我诉诸过,但我却从与母亲接触的耳濡目染里已深深领悟到了这善良的内涵。几十年来,母亲的善良一直像一面旗帜在给我指路,她教我如何努力用善良的心去对待别人,不管是上级、同事、部下和朋友,不管是熟识的人或不熟识的人。

母亲教我善良,我应当感谢母亲。

我善良,我才永远快乐着。

(2003·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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