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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盛夏的精灵,非蝉莫属。
一
莽莽苍苍的华北平原,芒种过后,盛夏便不可抗拒地来临了。
其实芒种以前,这小小的生灵便已经如约而来。但是芒种前后冷热不同,那蝉虫儿便也各不相同。
芒种以前的蝉个头比较小,叫的声音也比较细弱。芒种以后,天气更加地热了,便又出来一种个头更大更强壮,声音也嘹亮高亢得多的蝉虫儿。
小时候小伙伴们把没变成蝉的金蝉叫作爬爬儿,芒种以前出现的叫小爬爬儿,自然芒种以后出现的便叫作大爬爬儿了。
曾经以为蝉也就是这两种了,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才逐渐地知道,原来蝉这种东西,生命力极其强大,适应性极顽强,寒带温带热带,海岛大陆,高原低地等,都有它们的大嗓门存在。
南北东西蝉虫儿不仅仅品种繁多,而且声响各异。那种差别难以摹状。
一想起这奇妙的虫儿,阿路便记起法国作家法布尔的一篇相关文章。
在那篇文章中,作家娓娓道来,介绍了蝉从受精卵孵化出幼虫,在从幼虫经过一次次蜕变,经过数年时间,完成了蝉作为昆虫的不完全变态,最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盛夏夜晚,又闷热又潮湿的时节,悄悄钻出地面,爬上树梢草尖,艰难一晚,脱掉蝉蜕,甩掉困住自己的躯壳,羽化成仙。
二
阿路小时候是极喜欢捉金蝉的。
对于华北大平原的孩子来讲,生计总是艰难。尽管大平原有宽广又肥沃,尽管大平原的儿女又勤劳又俭朴,不知道为什么,大平原的孩子却总是为衣食而忧虑不安。吃不饱是常态,粮食是稀罕物。母亲养的鸡,好不容易下几个蛋,也要画上十字记号,腌在坛子里,齁咸齁咸的。平时谁都不许动,直到芒种时节,过麦秋了,割麦子了,一家老小齐上阵,抢收麦子是一年中第一重要的事情。盛夏时节,骄阳似火。一家人又累又热还着急发燥,吃不下饭。这时候母亲才祭出她最后的法宝,煮上几个咸得不能再咸的鸡蛋,然后用菜刀从中间一劈两半,每个人只能吃半个。那鸡蛋,因为腌的时间不同,有的娇黄流油,有的鸡蛋黄已经发黑了。每逢这时候,母亲便让姐弟们先挑,剩下的算是她的。
鸡蛋都这么珍惜,更不要说肉了。阿路清楚记得,那些年,一家人一年中只能吃到一次肉,就是大年下,就是过年的时候。
那时候,大平原的孩子普遍营养不良,阿路自己就有点头大身小。多年以后,阿路看着高自己将近一个头的帅气儿子,终于无奈地觉悟,正是幼年时的营养不良,局限了他身体的发育。
所以阿路喜欢逮鱼摸虾。初冬将要结冰了,村里人要给小麦打冻水,池塘里的死水都被柴油机咕咚咕咚抽到麦田里去了,塘底的黑色淤泥便现出了原型。那脏兮兮的泥水里不仅有嘎啦,还有鱼,什么小鲢子,鲫鱼,泥鳅,鲶鱼,鳝鱼,黑鱼等等等等。最可怕的是嘎鱼,它的胸鳍背鳍上长着又尖又硬又长的骨刺,你一摸它,那刺就直竖起来,把你的手扎得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阿路就曾经吃过这个亏。
开春了,干枯了一冬的麦苗要返青了。村里人又要打返青水,池塘又要干涸,那些嘎啦们,鱼儿们又要再一次面临灭顶之灾。但这是阿路兴高采烈的好时候。
初冬要结冰,初春要开冻,这应该都是一年里冰水混杂,水最凉最冻人的时候。而阿路却毫不迟疑义无反顾地冲进那黑乎乎脏兮兮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唉,想来不就是为了一口肉吗?
所以,阿路喜欢捉金蝉,也是为了那口肉。
三
阿路是捉蝉摸爬爬的高手。捉蝉村里小孩子称为粘嚣嚣儿,是不是这两个字无从考证,阿路用这两个字,是因其嗓门大,气力足,不知疲倦地忘我喧闹。嗯嗯,的确,蝉的鸣叫可以当之无愧称为嚣了。
粘嚣嚣需要先做准备工作,找一根长竹竿,前端绑上一段更细的扫帚棍,粘杆算是有了。再弄一块小麦面团,把它在水里一个劲儿揉,白色的淀粉进入水里,剩下的就是黏糊糊粘力特别强的东西了。现在知道,那是小麦蛋白质,在当时阿路只知道那叫面筋。
把面筋缠在竹竿前端的扫帚棍上,拿一个罐头瓶子,再叫上弟弟或者其他不管哪一个小伙伴,阿路就可以去柳树趟子或者杨树林捉蝉了。一下午能捉不少呢,回来娘会拿盐把它们腌一下,再用油一炸,又香又脆,那真是千金不换的人间美味!
粘嚣嚣是在白天玩的,而摸爬爬则需要晚上。
盛夏的夜晚,刚下过大雨,天气闷热又潮湿。一到晚上,路边,沟头,枣树趟子梨树园,男女老少,漫山遍野。他们在摸爬爬。
最简单的摸爬爬是等爬爬儿上了树,再拿手电照,看它在那爬了,就把它拿下来。说拿,是因为它们爬得并不是很快,而且眼见你的手过来捉它,并不知道躲闪。这一点不像嚣嚣儿。因为你粘嚣嚣儿的时候,必须千万分地注意力集中,小心翼翼,双手要稳,杆儿不能颤,不能眨眼,否则一不小心,那嚣嚣儿就“喳”一声飞都别的树上去了。
稍微高一点就用树枝把它拨下来。再高了就得爬树了。阿路是从来不吝惜为了一只爬爬儿,费劲巴力爬到大杨树梢子上去的。这既要有好的视力,还需要有矫健的身手。
比较复杂的是从洞里摸。天刚擦黑的时候,大树底下会出现一些个极小极小不易发觉的小孔。看起来像蚂蚁窝,但用手指轻轻往里一探,一下子就进去了。这就是爬爬儿窝了,里面爬爬儿会用两只大螯足挠你的手指,好玩极了。
然后用手指引导它往上爬,快要露出来时,大拇指二拇指捏住它的螯足,轻轻一提,一只诱人的金灿灿的爬爬儿就到手了。
当然娘是不允许阿路用手指掏爬爬儿窝的。因为曾经有人掏到了蛇,你说吓人不?遇到这时候,阿路会把一根小棍轻轻插到洞里去,用不多久,那傻傻的爬爬儿就顺着小棍爬出来了!
这还不是摸爬爬儿的最高段位。最高段位就是在更早一点的黄昏时分,地面上还没有任何孔洞的意思,阿路也能知道哪里有爬爬儿,并且有办法提前把爬爬儿逮出来。
阿路怎么做到的呢?这就需要一把锄头。阿路会在大树底下的地面上轻轻地刮,前提是大树,必须是大树,小树底下是没有的。只需要刮掉薄薄一层,那可爱的孔洞们就奇迹般地显露出来了。其实爬爬儿们早藏在那里等候多少了,单等天一黑就用螯足扒开那层薄薄的浮土,钻出对面,爬到树上,尽可能高的地方,一夜羽化,生出翅膀,变成嚣嚣儿,声震云天,骄傲地满世界宣告,它终于可以生儿育女了。
但是阿路来了,爬爬儿们这样的美梦也就只能是美梦了。呵呵
阿路爱死爬爬儿了,因为只要是夏天有爬爬儿,阿路每天总能吃到肉,那是多么珍贵的蛋白质啊。
四
想到爬爬儿,阿路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妙龄女子。那是哪一年的盛夏,又是爬爬儿大盛的时候。阿路要毕业了。
有一天,阿路肚子疼,趴在宿舍床上休息。这时候小红走拉进来,眼神里透出关切,问阿路怎么啦,阿路说肚子疼。小红说我给你揉一揉吧,除了娘,还从来没有女子对阿路这么关切。于是小红就要过来给阿路揉肚子。阿路赶紧一翻身滚到床里面,不让揉。小红羞红了脸,跑了。不知为什么,阿路的脸竟也热起来,肚子也不疼了。
后来小红和阿路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再也没有联系过。时过境迁,几十年飞一般过去。现在阿路想来,小红应该是,应该是喜欢阿路的吧。但在当时,弱小如阿路那样的小孩子,是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的。
阿路闭上眼睛,脑海中一副画面翩然腾起。画面里一株老柳树,那是校园广场前面的老柳树。老柳树上挂着一口破破烂烂的铁钟,当时上课下课都是一个弯腰驼背老掉牙的师傅来敲打这口破钟。那沙哑的当当的钟声,似乎仍在阿路耳边回向。而那老柳树下一个红衣少女,微胖的身材,匀匀称称,两条大粗辫子垂在脑后,笑靥如五月的石榴花。
阿路转念又想到了儿子。这个小伙子是越来越帅越来越懂事了。儿子六岁那年的暑假,阿路每天晚上总要领着胖嘟嘟的小男孩儿去摸爬爬儿,并且给他讲爬爬儿的故事,给他讲逮爬爬儿的方法。
小男孩儿屁颠屁颠跑在阿路左右,快活得很。一会儿问爸爸,爬爬儿在地里吃什么呀?一会儿问爸爸,爬爬儿要呼吸吗?在地下不憋得慌吗?一会儿问爸爸,爬爬儿没有翅膀,变成嚣嚣儿怎么就有翅膀了呢?阿路都耐心给他解答。儿子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翻一翻的,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每天晚上都能有一碗爬爬儿的收获,媳妇儿把它们洗干净,再拿盐水腌一晚上,第二天用油炸得焦黄酥脆,一咬咯吱咯吱的,香极了。阿路非常满意,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
但是有一件事令阿路十分不解。油炸爬爬儿,在阿路看来那是无上的人间美味,可是儿子竟不喜欢吃。问他为什么,才知道他嫌爬爬儿皮硬,扎嘴。阿路说你可以把皮揭掉,儿子说揭掉也口感不好,总之不好吃。
阿路恍然大悟。俗话说得好,甲的蜜糖乙的砒霜。阿路喜欢爬爬儿,是因为童年时光爬爬儿对他意义重大,这还是一种童年情节。而蜜罐里长大的儿子,从小鸡鸭鱼肉蛋奶不断,他哪里能体会父亲的心情呢?
的确,爬爬儿不过是大型昆虫罢了,即便盐腌油炸,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那不过是一种怀旧情节罢了。想到这里阿路稍微有点儿伤感,但很快过去了。你不能要求别人完全体会自己的感受,即使儿子也不行。
五
蝉的种类很多,北方较常见的有黑蚱蝉、蒙古寒蝉、惠蛄等。最美味,人们吃得最多的是黑蚱蝉。灾荒年间,一口爬爬儿肉,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而且,看似无用的蝉蜕,其实也是名贵的中药。
蝉是中国重要文化符号。其美好寓意是“一鸣惊人”。喜欢文玩的人都知道,凡金石木竹珍奇型材,都有切磋琢磨以象蝉者,得者操弄把玩,爱不释手。阿路有一部《唐宋诗鉴赏词典》,厚厚重重的一个大部头,其开篇第一首就是唐初大家虞世南的咏蝉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阿路对这首诗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超绝境界,更因为曾经发愿背诵唐宋诗,每日一首。虽然这个宏图大愿后来不了了之了,但阿路毕竟着着实实背了相当不少。这开篇第一首自然也就深入骨髓了。
与蝉相关的诗还有清人袁枚的《所见》。“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这首诗描绘了儿童乐趣和田园情趣,非常有画面感。有时想想,阿路也曾经是那仰着脸儿,紧闭双唇,聚精会神捕捉正在高亢鸣叫的蝉的小小童儿。
现在是大暑节气,高温湿热,草木葱茏,正是蝉儿们最美好的时光。它们或引吭高歌,或配对产籽,忙得不亦乐乎。但好景不长,它们最最害怕秋风,因为它们是盛夏的精灵。俗话说“立了秋,嚣嚣儿溜”。秋风一起,寒蝉凄切,它们的末日就来临了。要再听到它们嘹亮的歌声,便只能相约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