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皆兵

霍普因院子里的敲门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焦虑的把身子转向他那一侧,伸腿时碰到了他的膝盖。他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只好贴着他的膝盖保持一会儿。他怕吵醒旁边的人,还希望他没有醒过来。

有人被领进来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让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一听到那个音调他就不舒服。霍普听了一会,开始在脑子里搜索熟悉的声音,他需要想起来更多的信息判断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个声音不属于任何一位让他印象深刻的人。他仔仔细细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坐在隔着一面墙的外屋。外屋和内屋之间没有门,他听的真真切切。他一动都不动。一边听着,一边留意身旁的诺顿。随后他感到尴尬。那连他都不知道的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还是由爸爸引进来的。他有点恨为他开门的人,还恨自己之前想要叫躺在身边的人到这里来。

诺顿把脸朝被子外面伸了伸。他不敢再让自己情绪起伏。但他知道诺顿一定是醒了或者怎么样。他看到诺顿脖子那里的头发已经汗湿了,有一撮头发粘在皮肤上。他们在春天穿着棉毛衫和毛线衣在厚实的被子里捂得严严实实。

霍普从背后抱住诺顿。他想跟诺顿出去玩,去前面一百米处的废弃厂房里耍大刀,和他一起放过年时存下的火柴炮,或者到宿舍楼下面的野草地里逮蚂蚱。但是他现在不能问他要不要去。他只能抱住他,确定什么。看看他的反应。

他父亲还在外面跟那个人说话。他和诺顿都半遮掩着头。他觉得又热又闷。他集中注意力听了一段,又想些其他的事情,接着再次集中注意力听一段。他又开始后悔了。无计可施。他用胳膊碰到诺顿的后背。还是不确定他有没有醒。他想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就把胳膊从他的胸前拿开,像睡着了一样的转个身。实在是太热了。

他钻出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回味着久违的凉爽,同时觉得脚上已经多是黏滞的汗水。他不敢再动。又过了一会,诺顿也转了过来,仰面朝上,将头露了出来。他感觉到身旁有人掀开被子,枕头发出了摩擦声。他没敢睁眼,只能装死。

外屋的陌生人开始测试手机铃声,给另一个人他不知道的人打电话,确认通话质量。

诺顿抱住他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把胳膊掏出来压在被子上,学着以前去叫睡熟的叔叔时他的表情。他的脸部慢慢松弛下来。外屋的那个人带着不太满意的语气走了。他带走了一样本来应该会是他的东西,一样他跟诺顿说过会是他的东西。但他并没有因为东西被他拿走而不高兴,甚至是生其他人的气。只是气自己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以前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窘迫的事情。他去想,如果是父亲面对这件事会怎么办?很快他就想明白,那和他无关。

院子门再次关上后,他听见另一间屋子的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觉得再等一会再起来比较好,就当自己是真的才醒过来。

诺顿说话时,他还装模作样的撑懒腰。接着他就说了一句让他羞愧难当的话。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他气恼的回他:“难道不是你舅舅吗?”他盯着他看。他也在盯着他看。

他以前不会说这种话,他觉得这样的话是大人才会说的,小孩子要嘻嘻哈哈装傻充愣才对。

“我们起来吧。”

这句话更让他恼火,好像他什么都懂一样。

诺顿开始起床穿外衣。霍普仍旧仰面躺着。他把双臂拿出来,压在被子上,又收回去,再拿出来。把脚伸到外面。他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汗湿了。父亲走进来跟诺顿说话。诺顿先出去,问父亲怎么洗脸。霍普的心又提了起来,就差没跪在床上摊开手祈祷了。他听到诺顿说:“不太习惯。”与这句话相比,更让他尴尬的是父亲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注意到的发出了笑声。

霍普把肩膀靠在枕头上,把被子掀开一半,昂头看着起皮剥落的天花板。他经常能在剥落的地方看到一个人脸的形状。有时候还有一条狗、蝙蝠、恶灵骑士燃烧的骷髅头。可是现在无论他怎么变换角度去看,却只能看到天花板的残破。

诺顿走在前面,霍普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三盒火柴炮。前一天他拿起家里的固定电话打给诺顿。当时他正在跟其他的朋友在外面玩。霍普非常激动的告诉他,自己为他留了三盒火柴炮,要等着他过来一起玩。他顿了一下,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

他们走进废弃的厂房。霍普觉得住在附近的邻居都在看他们。诺顿却什么也没发现。

正前方是一个大花坛,里面种着比他们岁数还要年长的棕榈树,高高大大的扇形叶子笼罩了大半个花坛。霍普最怕这里,它们把周围的一切都饰成了深绿色,这总会让他想起最近看过的恐怖电影。

厂房的左边是一间上了锁链的,破旧的,红色双开大铁门。门面锈迹斑斑,右边门下方的铁皮烂了一个大洞。

“进去看看。”诺顿说。

他们转身朝红色大铁门走去。霍普记得里面拴着一条狗,以前每次路过这里,它都在里头狂吠,但他从来没见过那条狗长什么样子。说不定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拉了一下诺顿的胳膊,“不要去,里面有狗,是大狼狗。”

“那有什么?我还怕它。”

他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走的越近,他与诺顿的距离就拉的越远。他看到门上的大锁时,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焦虑的四处张望。诺顿弯腰踏进去一条腿,来回变换了几次姿势,以侧身蹲下的姿势窜了进去。

“你去多久?”他问。

“看看就出来,”他说,“有人来就叫我。记得。”

他们又跑到远处的宿舍楼下面的野草地里。这里常年无人问津,有很多被半米高的野草覆盖的小土坡。霍普终于舒服一点了。他把火柴炮拿出来,给了诺顿一盒,自己拿一盒,袋子里还剩一盒。诺顿决定剩下的一盒他们一人一半。霍普没有发表意见。他擦着一根炮,迅速地丢了出去。炮在草丛里飘出细细的烟,“我跟你说。”

“说什么?”诺顿问他。

“等下说。”

“什么?”

“等。”

“砰”地一声后,霍普充满自豪的说:“我新学了一招,想不想学?”

“啥?”

霍普直勾勾的看着他,“你说想不想学啊。”

“不说拉倒。”

霍普又擦了一根炮丢了出去。

“我教你,”他说,“把炮擦着以后,拿在手里,等一会再丢出去。”说着他又掏出一根炮,擦着,然后捏在手里,嘴里念道,一,二,三,丢。白烟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抛物线,还没落地就炸开了。

霍普看向诺顿,等他转过脸来看看自己。诺顿一直没有把脸转过来。

“这有什么。”他说着拿出一根炮,擦着后拿在手里,嘴里没有发出声音。霍普很紧张,他觉得已经到四了,忍不住喊了一声,“丢啊!”结果炮在离他们很近的空中炸开了,碎渣崩进了霍普的眼睛里,顿时让他泪水直流。他看向诺顿,忍住了哭腔。

诺顿又擦了一根丢出去,这次他没有在手里停留。炮在草丛里冒出白烟,他们一起等待着。白烟消失了。他们还在等。诺顿走过去,霍普跟在后面,说让他离远点。他没有听。直接走到抛物线的最后落点,然后一脚踩下去。霍普吓得身子一抖,膝盖传来一下干脆的酸痛。可是他仍旧没有听到响声。他走过去,在能够看清他的脚的地方停下。他正想说什么,诺顿却一弯腰,把那根炮拿了起来。他没话可说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你要干嘛?”

诺顿没说话。让那根炮在两个指肚间滚动。

“你要干嘛?”霍普边退边又喊道。他踩住了一块滑石,险些摔倒。

紧接着炮在手里炸开了。霍普不再恐惧。他走过去说,“你。没事。的。”

然后盯着他的脸看。最终他很失望,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什么也没说。

诺顿抬头看看天,霍普觉得那是他头一次见到一个人还可以看天看那么久。他揉揉眼睛。他放下脑袋说,“走,我看到蚂蚱了。”霍普揉揉鼻子,看着他的背影。他还想接着放炮,但他不会在诺顿不想放炮的时候放,这样他的炮就会比诺顿的少了。

“把那盒炮拿出来。”诺顿走在半途中说。

“干嘛?”

“分一下。”

“不是要逮蚂蚱吗?”

“分过就逮。分不分?”

于是他们把那盒炮平分了。霍普没有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诺顿从后面跑过来,把脸凑近霍普的脸说:“回去配合我,让我妈再给我们买点,反正你爸也没钱了。”

霍普把诺顿推倒在地,从地上捡起分给他还没有放完的炮,朝着路边的荒地丢了出去。他俩在地上互相按着对方,谁也没有挥拳。

爷爷为他们开门。诺顿直接走了进去。霍普站在门口,指了指诺顿,“他衣服上也有灰。”爷爷说,“你的炮呢?站这别动。”

“干嘛?”

爷爷从绳子上抽下他的毛巾,“我给你掸掸灰。让你爸看见又得吵你。”

霍普站在前门的院子里把衣服弄干净,进去后在两个屋子里转了转,然后坐在爷爷房间的床上看电视。姑父在客厅坐着看报纸,姑姑和奶奶在厨房做饭讲话,爷爷出去买醋。爸爸过来说了两句就走了。他希望房子能塌掉就好了。他走出去,到后面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进了他跟爸的房间,诺顿正坐在他的床上玩游戏机。他在他旁边坐下。

“这把打完玩赤色要塞。”诺顿说。

“切,不好玩。”霍普说,“玩人间兵器。”

“人间兵器又不能两个人玩。”

“我就想玩人间兵器。”

诺顿死了。他又重新开了一把。

“算了,这把打完一起玩赤色要塞好了。”

“这把死了打影子传说。”

“要不,”霍普说,“死了就玩松鼠大作战。”

“不打。我就玩影子传说。”

“那影子传说死了就玩。”

霍普面带笑容在心里默念快死快死,但他还是不小心说了出来,被诺顿听见了。

诺顿直勾勾的盯着他看,全然不顾游戏里的人物是死是活。

“刚才让你玩赤色要塞你又不打,现在说什么呢?”

“该我玩了。”说着他就伸手去抢握把,诺顿不给,他俩又打了起来。这次他险些就把诺顿按住了,就在控制住他之后,他放松了,结果被诺顿反扑在身上,他已经无力挣脱了。诺顿坐在他的腿上,死死的按住他的两个手臂。霍普用尽全力挣扎,把脸憋的通红。但心里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他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改挣扎变用嘴咬。他把头用力抬起来,一口咬住了诺顿的衣服。因为没有咬到肉,他反而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死命咬他的衣服。

有人站在院子里喊。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诺顿回了一句,听见关门声后,霍普趁机挣脱出来。他见诺顿检查袖子,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看着他笑出了声。诺顿没说什么,走过去吃饭。留下霍普一个人收拾屋子。他突然发现好像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自己每次都是这样。没有答案,他自己也不曾去想过答案。他不喜欢这样,又不知道怎么回事。

桌子四个菜一个汤。烧鸡是昨天剩的,还有不少,今天烩了粉丝和香菇,味道还不错。炒了一盘青菜,一盘红烧鸭血,还有爷爷腌的雪里红炒肉丝,这是他比较喜欢的菜。爷爷帮他盛了一碗骨头汤,把最大的一块带骨髓的大骨头一并盛到他碗里。霍普太喜欢吃骨髓了,即便味道清淡,也不下饭,可他就是喜欢把骨髓磕出来再吃掉,就像变魔术。这个魔术变得最好的是他父亲,从他记事起,爸爸就表演过很多次。他还在想着记忆中的种种同样的场景,接着他听见旁边有人发表意见,说一些他无话可说的话来。

大骨头上的肉啃完,他就把骨头倒过来,把断口对着碗底捣,捣两下拿起来吸一口,再捣两下。胳膊酸的时候母亲从外面走了进来,让他不要吃了,现在就要带他回去。四周没人说话,只有爷爷留她吃饭,却被拒绝了。他又捣了两下,这使得母亲非常生气,提高了嗓门,又叫他站起来。奶奶让她说话声音小些,然后让诺顿接着吃。他感觉自己又快哭了,眼睛已经模糊起来,他只好低下头去看碗里的骨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自己该怎么办,一股倔劲憋在心里,像咒语一样让他无法动弹。

最后母亲在奶奶的叫喊声中摔门而去。他拿起骨头往碗里捣,这次成功了,很大的一节骨髓从断口流到碗底。他感觉自己心情好多了,端起碗递到诺顿旁边,他说:“你吃不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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