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苦难深重
今年春节，能够依然四世同堂的过，实在是奶奶忍着病痛给我们的恩赐。刚好平静地过完三天年，初四日早上，奶奶吃完她今生最后一碗饭，爱人还给她喂了一片她平生最爱吃的带鱼，就再也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了。虚弱但思维清整地在床上躺了五天，最后平静而安详地离开了人间，走完了她九十五年的人生之路。回望奶奶几近百年的一生，实在是承载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她曾经凄苦的故事宛如一块硕大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沉重又如鲠在喉……
民国二十八年，奶奶十八岁，从邻村“邵老爷”家嫁入家道还算殷实的祖父家中。她忙忙碌碌，勤勤恳恳，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纺线织布，上侍候七旬老母，后又养育一儿四女，是没有过多少清闲日子的。
生活虽然辛苦一些，但奶奶那时是幸福的。不幸的是，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短短一十八年时间，奶奶便与幸福没有了缘分▁▁▁
祖父撇下一家老小仓促的下世了。当时，大姑业已出嫁，家中最小的姑姑才两岁，最大的也只是刚满十二岁的父亲。堂中古稀老母，膝下四小幼儿，一个年轻的小脚女人，这样巨大的变故无疑于天塌地陷。我不敢想象，奶奶的哭声是怎样的让人心神难宁，奶奶的心又是怎样地悲恸欲绝!亲戚邻人相帮，奶奶草草掩埋了她的亡夫。人生的路该怎样走下去，奶奶眼前黑暗如深沉的夜。此后不久，歹人又盗走了祖父遗留下的几乎全部细软家当，生活之于奶奶已然泥沼漫漫。
奶奶和她的家庭根本还没有从阴云愁雾中看到一丝光明来，时隔不到一年，曾祖母无法忍受老来丧子的伤痛，又含泪而终。旧愁新泪，就像把愈而未愈的伤疤硬生生重新揭开，无边的凄惶笼罩了孤儿寡母。十一月，冰窖般的堂屋，豆大的油灯昏黄而摇曳，奶奶用大襟裹着五岁的二姑守灵，二姑至今对此仍刻骨铭心。奶奶又披麻戴孝携尚小的父亲为她的婆婆送终。帮忙的亲戚邻人们长吁短叹离开了这个屡遭不幸的家庭，静悄悄的院子里充满了无助的空气。
我听这样的事时，已半大孩子，讲说这些事的阿婆和奶奶哭得跟泪人一样。我时常在黑夜里，紧盯着院子西北角的老墙出神。在那黑洞洞的旮旯里，是否还夹存着这个苦难家庭当时的影像，是否还记录着奶奶当时撕裂心肺的哭喊，老墙深深的缝隙里还残留着奶奶哪一夜凄苦哀怨的长叹吗?
人生的大悲痛或许莫过于此。可我奶奶的悲痛并未就此打住。她就如同传说中触犯天条的仙神一样，天庭将她罚入凡间，人间就是她的炼狱!
菜团果腹已成奢望的上世纪六二三年，生活怎样困难我们这辈人不可想象。而对于奶奶和她的家庭，连年举丧，悲云未散，其艰难困苦与他人更不可同日而语。修缮家园是无力亦无暇顾及的。我的一位才十一岁的姑姑，在开后院门时多用了些力气，竟将门墙震塌了，可怜的孩子被盖在墙土中了。在土炕上纺线的奶奶发疯似的跑到跟前，拼命刨挖着面前的墙土，可抱在她怀里的孩子只是染红了她破旧的大襟衣衫。天旋地转，寸断肝肠，在撕心的哭喊里奶奶晕倒在尘土中不省人事。
命运象一个十足的恶煞，不停歇的摧残着本已苦如黄连般奶奶的身心。孩子是她全部的希望，可如今连她的筋骨都抽走了，她粘睡在土炕上昏死一般。几天后，好心的邻家大姑端来了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劝奶奶喝下“三娘啊，他们几个还小啊，也几天没有吃饭了。”奶奶挣扎着和泪喝下了米汤，毅然爬了起来。三个孩子是那么需要她，她是他们的天空啊……
母爱。唯有伟大的母爱才可以战胜一切一切的苦难。
经过那些年月的祖辈，父辈们，每每与我谈及奶奶的过去，都两手不停地摇摆，说；“你奶奶的日子，没法说，真是苦的没法说!”我从他们戚然的表情中，领会到的是人生难以承受之重。此后的岁月里，奶奶所受的屈辱，心酸，欺侮，甚至饥饿，也许都算不了什么了。人间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大概只有老院陈旧的土墙才是最好的见证者吧。
我用颤抖的手叙写着奶奶深重的苦难，我苍白的文字是无法写尽奶奶所承受的异乎寻常的苦痛的，我的心被奶奶经历的悲惨的事生生刺痛着。奶奶在世时，我几度想写下来，但看着奶奶一脸沧桑的皱纹，我不敢也不忍惊扰了她。今天，我的奶奶永远的离开了她倾注了一生心血和母爱的家庭，我觉得不努力挣扎着写下来，对不起奶奶，也无以纪念奶奶，更无以让奶奶暝目于九泉之下。因为，作为他的儿孙后人不应该忘记，奶奶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将这个曾一度形如垒卵的家庭，异常艰难地带进二十一世纪，带到四世同堂的今天的。毋庸讳言，在她百般疼爱的孙儿心里，已为可爱的奶奶建立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牌坊！
＜二＞四世同堂
奶奶在黄昏的灶前，匆忙将额头的汗水连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揩湿在粗布襟衫的衣角；她又用肿疼了一夜的三寸金莲，踩碎黎明前的黑暗，迎来翌日满天的霞光；如同跋涉一段陡峻的险路，虽然满是荆棘，奶奶领着她的三个孩子终归风风雨雨地一路走了过来。姑姑们相继出嫁了，我们姐弟四人也前后扑进了奶奶的胸膛。其间，姑姑们总是在奶奶的泪水中迎来送往，但那毕竟只是短暂别离的伤感，父亲要是出外多日，她也泪流不止，那是奶奶的不舍与惦念。
有我们姊妹几个 陪伴左右 ，奶奶终究是快乐的。而后，我也在奶奶的百般抚爱下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家里多了三个奶奶眼里的宝贝疙瘩。她帮忙照看着活蹦乱跳的曾孙们，整天嘴不合拢的乐。我们一家人但凡有什么好点的吃喝，也总是让老人先吃多吃。即便吃一个西瓜，也是让孩子们给老人送去最中间那片。我觉得这无关孝道，四辈之家，理应老人优先，她应该享有作为老者的尊严与快乐。每逢过年，我和爱人也给奶奶备一个红包，让这位八旬老人也欢喜一番。一家人经常围坐在奶奶炕头一起吃饭，看着她没牙的嘴咀嚼得匆匆忙忙，我们看得入神时，奶奶抬起头会面带腼腆地朝大家一笑。虽然孩子们在屋里闹腾欢耍，弄得乌烟瘴气，奶奶总不改整洁的秉性，乐呵呵将桌上地下打扫得干干净净，将孩子拉乱的东西归整得妥妥当当。我们的破手套烂袜子无论扔在哪儿，奶奶总会拾掇到一块儿，逐一缝补，定点存放。最恼人的是，我倒洗脸水时，她时常拦挡了去，自己再洗完脸，然后均匀地洒在地上。晚上，我们一家坐在奶奶炕上看电视，她也看得兴致勃勃。但后来，当我们正看得入神时，奶奶竟独自坐在窗沿下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奶奶真的老了!
在这段四世同堂，曾孙绕膝的快乐日子里，奶奶不曾有过丝毫的愁容，健康的身子也不曾有过病痛的折磨。
曾孙们渐渐长大了，得去十里外的镇上读书，我和爱人也得去镇上谋生伴读。奶奶开始伤心，痛哭不已。爱人陪泪规劝，奶奶抱着 我的腿不让骑上摩托。奶奶害怕复归一人独眠的漫漫长夜。我在理解奶奶的同时万般无奈，奶奶在理解我的同时只好忍泪强允。她那么高的年纪，却总能记得哪天是星期五，老早在那天的下午，拄着拐棍，坐在场院的碌碡上望着我们一家归来的路口。孩子们燕子般飞到她身旁，她便噙着泪颤颤巍巍一同回到家中。欢欢乐乐的夜晚。待到星期天下午我们又要去镇上时，她老早愁苦不堪，总是眼泪汪汪又将我们送到场院边上，独自坐在那个碌碡上，望着我们走远。对于我，却害怕每周的这个时段，害怕看到她老人家愁苦的样子。
这样的三年。曾孙们又要去更远的城里读书。奶奶得知后，先是高兴得夸赞孩子聪明争气，而后又陷入了几乎一种绝望之中，先前的五天一聚变成半年相见。然而，待到我们出发时，她竟出乎意料地平静。她送我们到门口，静静地目送我们，静静地流着眼泪。走远回望门口她的身影时，一种莫名的酸楚却紧紧堵在我的胸口。
父母农忙，偌大一个院子，奶奶独自一人，庄上又没几户人家，父母担心，便将大门上了锁。我其间回家，每到大门外拍门喊叫，奶奶就急促赶来，得知是我，从门缝里递出钥匙，打开门，我搀奶奶回屋休息。每当这时，奶奶连我拿去的东西都顾不上吃，不停地询问孩子们的近况，问是否见到和我同在一城的小姑。后来，我惊异地发现他竟将小曾孙的照片别在一个小瓶子的口沿，放在窗台上，以便经常看在眼里。我不禁潸然。可怜的奶奶，您竟是如此想念您的孩子们啊!
我无能为力。忠于孩子们的未来，忠于她千辛万苦给予我们的这个家庭的未来，我便无法和孩子们在她身边尽孝。所谓忠孝不能两全，想来这也算是其一吧。
好在奶奶也希望孩子们能够出息，也为他们的学业攒着一把劲。
我只好安慰她。叮嘱她走路小心，起床后别着急下地，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和父母多次讨论，奶奶一直说头晕，担心她有什么闪失。毕竟奶奶九十高龄的人了。
<三>最后三年
大前年三月九日，我们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奶奶本来坐在屋门内晒太阳，听见大门响，起身时突然晕倒了。接了父亲的电话，我和小姑急忙赶到家中。奶奶神志恍惚，胸前，右臂摔得多处淤青。请来村医诊治，挂吊瓶之后，竟身脸浮肿。几日后，二儿子阑尾炎发作，我赶回城里。乘机将奶奶的病况诉说于 医生，医生告诉我，奶奶许是中风，怕是要落个偏瘫之 症了。果如其言，在我们大家轮流细心照料两月多之后，奶奶其余皆如从前， 唯右半身不能动弹自如。奶奶真是病瘫在床了。
九十二岁的奶奶，前半生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一生又待人慈善，连一个小人儿也不曾得罪过，看望她来的人都说她不应再有此劫了。或许如我的一位叔娘所言，她是要等曾孙们个个都成了大学生，才可满意而归;或许是为了消除家人的什么难事,她决意要独自一人担承了。如果真是前者，奶奶为了后人光耀，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力量忍受身体的苦痛!然而诚如后者，我们这些后人真是罪莫大焉！
鉴于奶奶虽不能起床，吃喝，精神如常，我和父亲考虑再三，决定新修庄院。古村老院，距离田地果园颇有一段山路。现在奶奶已然如此这般，生活起居都需父亲照管，田间劳累，来回几趟山路，父亲着实难以吃消，奶奶也不能按时吃一顿热汤热饭。
过完九月奶奶寿辰，我们就动工修建。为赶时日修建简易，年底便乔迁新居。奶奶亦睡至新屋。我也没有后顾之忧。
岂料，就此一病，奶奶卧床几乎整整三年。三年病榻之苦虽寄奶奶一身，痛却藏在全家心中。我常给孩子们说，这三年家中最大的不幸是她老人家痛卧一床。没有办法，我只有勤回家中。为她擦脸洗手，看着她少见天日的脸庞，凌乱不整的白发，暗自落泪。可奶奶依然询问孩子们的读书情况，关心孙媳的工作生活。看到她节俭省用一张卫生纸，怕多尿而忍渴少喝，看到她为减少父亲的麻烦，顽强习用左手吃饭，努力将大小便自己接入盆中，我哽咽难言！
大悲必有大爱！大悲若奶奶者几人？大爱若奶奶者无多！
去年春节，看奶奶精神心情俱好，初六日，我和爱人孩子们将奶奶抬到屋外，她看这看那，问东问西，兴致昂然。坐了一个多钟头，然后照了张四世同堂的全家照。照片中她面容和蔼慈祥！
今年，回家过年时，我特意多拿了些钱，爱人不解，我默然无语。奶奶自蜡月初身上发现褥疮，期间几次精神散乱。我们所有奶奶的亲人轮流照看，几乎二十四小时全天候陪护。可奶奶的褥疮不但未见好转，反而多处生发。在和二姑给奶奶洗身体时，我抱起骨瘦如柴的奶奶，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难道是我的奶奶吗？您为什么要让您的孩子看您这般模样？您用三年的磨难除换取了我们许多许多的眼泪而外，我们又给了您多少恩补呢?
初三的晚上，我静坐在奶奶床边。她突然想看看上大学的曾孙，我急忙唤来儿子站在老人的床前。奶奶努力转过头来，可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只听她夸孩子书念得好，她是怎样曾盼孩子降生如盼星星，她嘱咐孩子在学校吃好，问住所如何。她说她的身后事是怎样的好……我坐在一旁，泪如雨下。我的奶奶呀，您用这样的言语嘱咐了三代人，可您并未尽享三代人多少的福分，这是让人多么的伤心难过！
奶奶理解我，说：“你记挂我的很，就是拿我没有办法。”奶奶呀，孙儿没出息，不能减少父母的负担，亦不能增加对您周到细致的看护，这将是我永难释怀的遗憾！
初九，下午，四点十分。人们还沉浸在浓浓的年味里。我们一家人静静伫立在奶奶床边，目送她走到人生的尽头。她走的平静安详。我轻轻将奶奶多处的疮口换上新的干净的纸布，将她疮口周围拂擦干净。为奶奶理了理鬓角的银发。母亲和二姑为她再一次整理了寿衣。大家没有过多哭泣。别惊扰她了，让奶奶就此长眠了吧！
按奶奶三年前的遗愿，请来阴阳先生，为她老人家诵经祈愿。我打发人将已开学两日的孩子和爱人从城里接来，全家悉数为老人虔诚跪香守灵。
殡葬奶奶的那日凌晨，骤然变冷。临入土前，人们打开棺盖，我最后一次瞻仰了奶奶的遗容，奶奶除脸色蜡黄外，安然若睡。我轻轻的为我的奶奶最后一次理了理鬓角的几缕白发。
可能是因为老人几近百岁，可能是大家知道老人一生多难，也可能是在场的人都敬重奶奶的为人，感谢人们手脚轻便，肃穆庄重而无喧哗。
几十个花圈和着赶拓的纸票在赫然立起的奶奶的坟头前燃起了熊熊大火，这火驱散了凌晨的恶寒，也替奶奶送去了人间的温暖，奶奶——趁此温暖一路走好——
我看着端在手里的在祭品，想着要夹点什么扔进火里，却再也无法抑制洪水一样泛滥的伤心，匍匐在我再也见不了了的奶奶坟前，放声大哭起来，我可爱的奶奶呀，无论怎样的饭菜，您是再也不会让我给您喂上那怕一口了……
三天后，庄上要耍社火。几位老人建议父亲让在家里 支一摊，一则奶奶高龄仙逝才立新主，二则我们也知道奶奶在世时特别喜欢看社火，父亲便应下了。是夜，恰是奶奶烧三日旋门 纸的最后一次，我们便推迟烧香送纸。将社火迎进家门，满院灯火，剌花乱舞，彩船飘摇，三弦古调。
我抬头望着天上那轮圆圆的明月，心想，奶奶应该还没有走远，她肯定看到了剌花舞，也听到了为她而歌的悠扬慢调！她那没牙的嘴还和昨天一样在开怀的笑吗？
倘若真有世外阴间，奶奶的英魂归去时，我已故的先人们，会以怎样比这人间的社火更隆重的盛典，在另一个世界，迎接这位恩赐五世的功臣呢？如果真有阴曹地府，九罗阎君又会怎样地敬重和善待这位饱尝人间大悲而坚贞百年的归灵呢？即便这些都是人们的教化之言，那么，芸芸苍生，后人总归是前人生命的续延。诚然，在我这个家庭世世代代人们的心中，奶奶用她的百年人生竖起的必将是一座永远不朽的丰碑！
不孝孙让平和泪书于奶奶仙逝半月
二零一六年正月二十三日夜零点于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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