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货之争

今年腊八节的后一天，气温骤降，雪花洋洋洒洒弄了一地的冰渣，风像个锋利的刀子，随时在脸上弄个红印。我踩着清晨格外浓厚的雾气按着点到达外科楼五楼，示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八点钟的交接，王金卓主任坐在最前面一言不发等着夜班护士汇报情况，我溜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摸摸被风吹乱的头发，眼镜的雾气被热气烘成一滴滴水珠，一些随意一些狼狈。我穿着白大褂，调整好坐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不知从哪捡的墨水笔。

“昨天新入病人二十八人，分别是12床、17床、25床...”

“昨晚八点二十分新收急诊科转入急性腹痛病人赵伟达目前转床38床。”

......

新入职的护士张小璇汇报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磕巴，在科室呆了两年也熟络不起来的小姑娘，唯一让人有所记忆的是一张漂亮的脸。

“昨天中午12时冠状动脉置换术后57床病人，从ICU转回一小时在进食后突发呼吸暂停、意识障碍，给予气管插管抢救无效死亡。”

“昨晚新转入38床赵伟急性腹痛，CT示腹主动脉夹层III型...”

昨天值班的刘在锡医生顶着一头的头油,脑袋上还有几个红色的压印，眼睛充着血丝，鼻子上似乎有新冒出了几个红痘，他就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声音中像裹着沙粒，听起来让人觉得硌得慌。我的心跳还不能很好的平稳，一口气接一口气的喘，我感觉我呼出的热气要融合成为一波气浪把我整个人罩起来与世隔绝。

四十分钟过去了，科室的医生七嘴八舌地讨论完病例，商量好手术进程，差不多赶着点到查房的时间了，就陆陆续续地收拾笔本子准备好解散工作。

也许是因为我太不起眼，示教室的人三三两两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窝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没有动弹。

又是一天，我该做点什么才比较好呢？

突然想起来，我还在实习期，是小小的实习医生，这条医疗行业里的小虾米，食物链的最底端。又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水肿的手臂冰冰凉凉，粗大的指关节，指缝里残留的干涸的血液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手腕的静脉端一个大豁洞,血浆凝固，仿佛能从他暗黑的洞口看见一片漆黑的宁静。原本打点滴的留置针已经拔出了，青色的脉络在惨白的皮肤上对比的有些明显。他六十六岁，是个厨师，死因是食物窒息气管异物。

腊八节是喝粥的时节，喝杯暖烘烘的八宝粥倒是应了节气，我把这个当早饭，在晨间糊了一嘴的粘腻，感受了下甜胀的饱腹感，他也就喝了一碗小米粥，却带着一身的创伤离开在一片白净之上。

12:03，我看了眼钟，办公室回荡着我的肠鸣音，外卖还没到。掉了只笔的啪嗒声让我回了回神，实习护士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喊“医生，你快去看看57床吧，他昏迷不醒、意识丧失了！”

12:06，我手足无措，慌乱的安排工作，他的瞳孔放大，眼白上翻，呼吸暂停，护士仍在旁边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陈永昌，我穿着白大褂，却不知道如何正确拯救一个在生命边缘徘徊的病人。

12:09—13:00 主治主任一通电话火速赶来，也派麻醉科医师紧急过来做气管插管，来不及换手术服的几个主治医生轮换做心肺复苏共六次，除颤六次，肾上腺素推注一只又一只，又是查血气，又是走泵，但心率仍持续下降，血压一直降低，自主呼吸抑制，直到最后家属也无望选择放弃。一声悲鸣，我站在旁边，像个傻子观看着一切。一时间也感受到同样的悲凉。

王主任没有问我多余的话，只问我了一句，刚出事的时候你有没有定在旁边守着，我说有，他就离开病房跟家属商议之后的相关事宜。可我当时只是在旁边，应急处理我都来不及多想，原来啊，水货。

我挠挠头，昨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我的心悬起又垂落，慢慢站起身，然后起身拿了块纸巾擦干净眼镜，稳定心神。拿着病人的检查单，我走到护士站，看看穿梭的人流，王主任站在501房前冲我招手。

“小何，你待会把陈永昌的病例整理好交给病案室，他家人要复印病案。你给我好好写，别慌张大意。”王主任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领着我一起挨个查房。

我在心里默默地应声，陈永昌，我的第一道坎。查到重症病房的时候，吴主任责怪的声音从门里到门外响亮的回响，被劈头盖脸骂的，是跟着吴健扬主任的普胸住院医赵世慷，他低着头，竖脊肌紧绷，胸大肌随着呼吸的张力大幅度的起伏，肩膀在抖，声音却嚅嚅喏喏的发出几声“嗯”。

科室里有几个著名的水货医生，住院医赵世慷今年虽然升了主治，可没人承认他的水准，他仍是排在不学无术的前几个。

王主任走到赵世慷旁边，看了他几眼，跟吴主任眼神交流半晌，随即不大不小的说了声“插个胸管都能给我插漏了，还能做什么？”

赵世慷的脸是黑黑苦苦的，我自认为插胸管这个活我是一定做得比他好，他排水货第一，那我就一定跟他争不了。我绕过赵世慷僵硬的身躯，跟着王主任往前，又看到重症病房里那个绿色的床位号57，瞬间我把头低到了胸口。

57床现在躺着刚从肾病内科过来的患者，刚转过来就告病危。一晚上输了两次血，血红蛋白却还是起不来。他神志很清楚，面色发白，原本黑黄的主色皮肤慢慢被客色替代。一天没解小便，下肢水肿的厉害，王主任让他在做一次透析，他听到后不是很情愿，无力地冲王主任摇摇头。但王主任没有接受他的不愿意，病还是要治，哪怕有一点希望王主任也不会放弃他。

我小声问王主任：“这个57床是先救急他的肾衰还是救急他的肺癌？”

王主任推推眼镜没有多说什么，转过头反问我一句：“先救急哪一个，患者的体感和身体状况会告诉你。”我点点头，胸口有些堵。

“身为医者，多有无奈。小子，路还长着呢。”王主任安慰状的拍拍我的肩膀。

是啊路还长，冬日的夜也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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