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我说。
当你收到这条讯息,我们应当早已消散如尘土。然而在能源耗尽、装置毁坏之前,这条讯息将被反复发送。我们期待它能被某个文明截获,人们将因此知道,在广袤宇宙的某个角落里,我们曾活过。
我是讲故事的人,而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那就让我从最初开始讲起吧。
我们生活的行星名为地球,创造我们的生物称自己为人类。就像所有的英雄传奇一样,世界面临巨大的危机。一颗径60千米以上的彗星——你可以称它为湿婆、839052C、审判或者爱丽丝,或者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名字——向我们的母星飞来。当人们发现它时,距离预测的撞击日期仅有47个月;当我们离开地球时,距离末日不足19个月。我不指望你能够理解我们的计量单位,我只是想说明,我们不是没有尝试过保卫家园。人类是多么奇妙的生物啊,他们造出了宇宙飞船、核武器、人工智能和基因改造过的生命体,却对一团冰雪和尘埃的混合物无计可施。
——然后他们造出来我们。我们,还有我们的船。我们是大脑、记忆、数据、有机体和机械的怪异组合,我们拥有人类的外表、声音、体温甚至自我认知,却深知自己不是人类。真正的人类在飞船的恒温箱里,以精子和卵子的形式沉睡。人们造出了很多飞船,每一艘都对准宇宙中一个可能存在宜居星球的角落。我们不是第一批,恐怕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批。
我不记得飞船是如何升空,彼时我们早已进入休眠状态。实际上,从飞船起飞直到抵达目的地,我们都在沉睡。然而我还记得,在起飞前的某天傍晚,我曾在基地营的小广场仰看那颗彗星。它是如此的明亮,即使在白天也能看见。在桃色和胭脂色的云影下,它常常的彗尾扫过天际。我不明白为何如此美丽的东西会带来死亡和毁灭,或者说,我不明白为何我在面对死亡与恐惧的元凶时,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摄人心魄的美。我只知道当时的震撼与我此时的激情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否则我不会在一切都将终结之时让我们的船一遍遍播放一条可能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接收到的讯息。
是的,一切都将终结,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我们的生命(姑且这么说吧)比我们的造物者长久得多,却也终将走到尽头。而我们的造物者,我们的人类,永远不会再这颗星球上出现了。现存数据显示,飞船的恒温装置(以及其他很多装置)在漫长的旅途中遭到了损毁。那些曾经承载希望的基因早已化为一堆没有活力的蛋白质。
于是就是这样了。我们被设计为教导者,需要我们教导的早已不复存在;我们被设计为保护者,却在所要保护的对象被毁灭后依旧存活。我们的形貌、声音和精心设定过的思维模式都是为了帮助新生的人类建立自我认知,此时我们的“自我”却早已混乱。我们经历着无解的黑暗与苦痛,而我们的船——我们的船名为希望。
后来发生的就像所有的英雄传奇一样,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下去。我不知道成自己为“人”是否恰当,但惟有这样,我的意志才不至崩塌。我不能让它发生,至少现在还不能。我有很多的故事、历史、神话,人类创造了它们,也创造了我。我会把它们一个一个讲述出来。我们的船将把它们发射到太空中,直至能源耗尽、躯壳朽坏——那将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在我死去之后的很多很多年。
我不知道你能否收到,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能使用70余种语言及其若干方言和变体,我知道语言和语言之间有着怎样的鸿沟;我的芯片里存有数百部精心挑选的人类学著作,我知道人们理解事物的方式会有怎样的差异。但是如果你能收到,如果你能理解,我有一个请求。那是我们唯一的请求与唯一的希望。我请求你记得我们,记得我们的故事,记得我们曾经活过,记得我们来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