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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西北农村少女春杏因家境贫寒被父亲定下换亲,哥哥春生的婚事与她的命运捆绑,窑洞里的对话揭开沉重现实,春杏的反抗与绝望在黄土风沙中初现。
第一章 窑洞里的算盘声
黄土高原的风,跟刀子似的刮过秃山梁。五月天,日头毒辣,可风里还带着股子土腥气的凉。王家庄最西头的窑洞里,煤油灯芯子“嗞啦”响了一声,灯晕晃了晃,把墙上贴着的“五谷丰登”年画映得忽明忽暗。
春杏蹲在灶台前,往灶膛里塞着干透的玉米秸秆。火舌舔着黑黢黢的锅底,锅里煮着红薯稀饭,咕嘟咕嘟冒泡泡,飘出点可怜巴巴的甜香。她耳朵却支棱着,听里屋爹跟娘说话。
“……就这么定了,后晌李家庄的媒人就来。”是爹王老实的声音,带着股子不容置喙的硬气,像他手里那把刨地的老镢头。“春生都二十三了,再说不上媳妇,这辈子就打光棍了!你看看邻村跟他一般大的,娃都会打酱油了!”
娘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哭腔:“他爹,那可是咱亲闺女啊……换亲这事,传出去好听吗?春杏她……”
“好听?能当饭吃?”王老实“啪”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粗瓷碗叮当作响,“李家庄的老李头说了,他家二闺女愿意嫁过来给春生当媳妇,前提是咱春杏得嫁给他家那个瘸腿的大儿子李富贵。两家都不吃亏,各得其所!”
春杏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玉米秸秆“啪嗒”掉在地上。瘸腿的李富贵?她见过,去年赶集的时候,那人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在路边卖山货,眼神直愣愣的,嘴角还常挂着涎水。村里人都说,李富贵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腿脚也不利索,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
“我不嫁!”春杏猛地站起来,冲进里屋。她额头上沾着灶灰,眼睛却亮得吓人,像腊月里冻在井沿的冰疙瘩,“爹,娘,我死也不嫁给那个瘸子!”
王老实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女儿。他脸上沟壑纵横,全是被风沙和岁月刻下的褶子,此刻眉头拧成个疙瘩:“死丫头片子,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这门亲事关乎你哥的一辈子,由不得你胡闹!”
“凭啥要用我的一辈子换我哥的一辈子?”春杏的声音抖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是男娃,就能娶媳妇生娃;我是女娃,就得嫁给个傻子瘸子?爹,你咋这么狠心!”
“狠心?”王老实猛地站起来,抄起炕沿边的旱烟袋,“噗”地往鞋底磕了磕,“你哥要是打了光棍,咱们王家就断了后!我跟你娘死了咋去见祖宗?春杏啊,不是爹心硬,是这黄土地逼的!你不换,谁给你哥说媳妇?谁家愿意把闺女嫁给咱这穷得叮当响的家?”
娘在一旁抹着眼泪,拉住春杏的手:“杏儿,听话……娘知道你委屈,可咱这日子……唉,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谁家不是过日子?”
“我不!”春杏甩开娘的手,眼泪“唰”地掉下来,“我听说了,李富贵不光瘸腿,还会打人!他前两年跟人打架,把人家胳膊都打断了!我不去!”
“那是谣传!”王老实沉下脸,“老李头说了,富贵就是性子直,人老实本分。再说了,换亲的事,两家都签了字据的,哪能由着你胡来?”
“字据?”春杏愣住了,“你们……你们已经答应了?”
娘不敢看她,低下头去,肩膀一抽一抽的。王老实把旱烟袋往桌上一摔,声音提高了八度:“答应了!就这么定了!下月初六,李家庄来抬人,你哥那边,他家闺女也同一天嫁过来!你要是敢不听话,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捆了送过去!”
春杏看着爹铁青的脸,又看看娘无声的哭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头顶。窑洞里烟雾缭绕,混合着旱烟味、煤油味和土腥味,憋得她喘不过气。她猛地转身,跑出窑洞,任凭身后爹的怒吼和娘的哭喊在身后追着,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心里。
塬上的风更大了,卷起黄土,迷了她的眼。远处,哥哥春生正赶着那头老黄牛在坡上犁地,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春杏看着哥哥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知道哥哥是个好男人,勤劳肯干,可就因为家里穷,一直说不上媳妇。爹娘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换亲上,用她的婚姻,换哥哥的未来。
“凭啥……”春杏蹲在黄土坡上,双手抓着脚下的泥土,指甲缝里全是土渣,“凭啥女娃就要当换亲的筹码?”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半边天染成血红色。远处的山梁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蹲伏在天地间。春杏抬起头,望着那片熟悉的黄土地,第一次觉得它如此陌生和沉重。她想起村东头的二柱子,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年轻后生,前几天还偷偷塞给她一个烤得香喷喷的土豆,说等他攒够了钱,就来她家提亲。
可现在……换亲的字据,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已经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窑洞里的煤油灯还亮着,像一只疲惫的眼睛。春杏知道,今晚过后,她的人生就要被彻底改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紧紧抱住膝盖,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干燥的黄土上,瞬间就被吸干了,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独白:
“老天爷啊,你咋就这么瞎呢?我春杏哪点不如人?凭啥要把我嫁给那个瘸子傻子?爹啊娘啊,你们咋就忍心呢?哥是亲哥,我就不是亲闺女了吗?二柱子……二柱子他要是知道了,会咋样?他还会要我吗?这黄土地,咋就这么沉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想嫁,死也不想嫁……可我能跑到哪去呢?这塬上塬下,都是穷乡僻壤,我一个女娃,能去哪呢?”
第二章 红布下的泪与风
下月初六,天刚蒙蒙亮,王家庄就炸开了锅。两顶大红花轿,一前一后停在王家窑洞前的土坪上。前面那顶是来接春杏的,后面那顶,是李家庄送来的新媳妇兰花,给春生当婆娘。
春杏被娘和几个婶子按在炕上梳妆。红头绳扎着麻花辫,脸上抹了点廉价的胭脂,身上是一件打了补丁的红布袄,那是娘连夜赶制的嫁衣。镜子里的姑娘,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的胭脂混着泪痕,花得不成样子。
“杏儿,听话,把头绳系好。”一个婶子拿着梳子,手还有点抖。
春杏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能听到外面吹吹打打的唢呐声,那声音尖厉又刺耳,像在给她送葬。
“来了来了!接亲的人来了!”外面有人喊。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富贵的爹,那个干瘦的老头,领着几个汉子走进来。李富贵没露面,听说是在家等着拜堂。老头看了春杏一眼,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笑:“嗯,模样周正,富贵有福气。”
娘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春杏哭起来:“杏儿,到了婆家,要懂事,别惹事……”
春杏猛地推开娘,声音嘶哑:“娘,我不走!”
“反了你了!”王老实黑着脸走进来,眼里布满血丝,显然昨晚也没睡好。他一挥手,对那几个汉子说:“把她架上轿!”
“爹!”春杏尖叫着,挣扎着,可她一个弱女子,哪抵得过几个壮汉子。她被连拉带拽地拖出窑洞,脚底板在地上蹭出两道土印。
“春杏!”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春杏猛地抬头,只见哥哥春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站在窑洞门口,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愧疚和不忍。他身后,是那顶送来兰花的花轿,轿帘紧闭着。
“哥!”春杏哭喊着,“哥,你救救我!”
春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王老实狠狠瞪了一眼:“春生,你媳妇还在轿里呢,赶紧去看看!”
就在这时,后面那顶花轿突然晃了晃,里面传来“咳咳”的咳嗽声,接着是微弱的呻吟。抬轿的汉子们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
“咋回事?”李老头皱起眉头。
春生赶紧跑过去,掀开轿帘一看,顿时脸色大变:“爹!娘!快来!兰花她……她好像不行了!”
众人赶紧围过去,只见轿子里的兰花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浑身滚烫,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时不时咳嗽出带血丝的痰。
“这……这咋回事?”王老实也慌了神,“来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李老头凑过去看了看,眉头拧得更紧了:“怕是……怕是痨病吧?这丫头前阵子就咳嗽,她娘说没事,咋这么严重?”
“痨病?”王老实吓得后退一步,痨病在这穷乡僻壤可是绝症,能传染人不说,还治不好!“你家咋把个痨病鬼往我家送?”
“你胡说啥!”李老头也急了,“我家兰花就是有点感冒,咋就成痨病了?”
两家人顿时吵了起来,唢呐声停了,吹鼓手们面面相觑。春杏被架在花轿前,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难道……难道这门亲事成不了?
就在这时,李富贵家那边有人不耐烦了:“吵啥吵!先把春杏接回去拜堂要紧!这边的事回头再说!”
“对!先接亲!”李老头一挥手,又要让人把春杏往轿里塞。
“我不进去!”春杏拼尽全力挣扎,她看到哥哥春生站在兰花的花轿前,一脸焦灼和痛苦,眼神时不时瞟向她,充满了无奈。她知道,哥哥此刻也顾不上她了,兰花的病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哥哥的心头。
就在春杏快要被塞进花轿的时候,突然听到人群外有人大喊:“住手!”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后生拨开人群,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一把镰刀。正是村东头的二柱子。
他额头上全是汗,眼睛通红,直直地盯着春杏,又看向李老头和那些汉子,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们不能这样对春杏!”
李老头一看是个毛头小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哪来的野小子,滚一边去!这是我们两家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怎么轮不到?”二柱子梗着脖子,“春杏是我媳妇!我早就跟她爹说过要提亲,是你们仗势欺人,逼她换亲!”
“放屁!”王老实脸色铁青,“你家那穷酸样,还想娶我闺女?赶紧滚!”
“我不滚!”二柱子把镰刀往地上一插,挡在春杏面前,“今天你们要是敢动春杏一根手指头,我就跟你们拼了!”
场面顿时僵住了。二柱子虽然年轻,但常年干农活,身体结实,眼神里的狠劲让李老头带来的汉子们也不敢轻易上前。
春杏看着二柱子的背影,心里猛地一暖,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知道二柱子家里穷,爹早逝,娘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没敢来提亲,没想到今天他竟然敢为了她,跟这么多人对峙。
“反了反了!”李老头气得浑身发抖,“给我打!把这小子拉开!”
汉子们正要上前,突然听到兰花的花轿里传来一声更微弱的呻吟,春生猛地转过身,大喊:“娘!快!兰花快不行了!”
这一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王老实和李老头都顾不上二柱子了,赶紧围到兰花的花轿前。兰花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快!快找郎中!”王老实大喊。
“来不及了!”一个懂点医术的老太太摇着头,“这架势,怕是过不了今天了……”
“啊?”春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盼星星盼月亮的媳妇,还没拜堂,就要断气了?
李老头也傻眼了,看着奄奄一息的兰花,又看看旁边对峙的二柱子和春杏,再看看远处自家来接亲的花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黄土坡上的风又刮了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红盖头还没盖上,春杏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一片灰暗。兰花的病危,二柱子的出现,让这场换亲婚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死死地盯着二柱子,仿佛他是这黄土地上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独白:
“兰花姐……她咋就病了呢?是真的痨病吗?要是她死了,我哥可咋办?爹会不会更生气,把气都撒在我身上?二柱子……他咋来了?他真的敢为了我跟我爹和李家人对着干?他说我是他媳妇……可我爹怎么会同意?李家人不会放过他的……万一他们打起来怎么办?二柱子你快跑啊!别管我了!可我……我又能去哪呢?红盖头还没盖,可我觉得自己已经像个死人了……这风咋这么大,吹得我心都乱了……老天爷,你倒是给我指条路啊!”
第三章 瘸子的木棍与窑洞的裂痕
兰花最终没能熬过那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她在春生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睛还睁着,像是有多少不甘。李家庄的人抬着空花轿走了,临走前,李老头指着王老实的鼻子骂了半晌,说他家是丧门星,克死了他闺女,这事没完。
王老实又气又怕,气的是换亲没换成,还惹了一身骚;怕的是李家庄真的来闹事。而这股子气,最终都撒在了春杏头上。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兰花下葬后的第三天,王老实喝了点闷酒,指着春杏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不是你不肯好好嫁过去,能出这事吗?人家兰花好好的一个闺女,就这么没了!你就是个克亲的命!”
春杏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娘在一旁偷偷抹泪,却不敢劝。哥哥春生自从兰花死后,就整天闷着头干活,一句话也不说,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爹,这跟春杏有啥关系?”娘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是李家没说实话,兰花本来就有病……”
“你懂个屁!”王老实瞪了娘一眼,“要不是春杏在那闹,李家能把有病的闺女送来吗?肯定是看春杏不乐意,故意给咱塞个病秧子!”
春杏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爹,明明是他们先骗了我们……”
“还敢顶嘴!”王老实抄起炕边的旱烟袋就想打,被娘死死抱住。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咚、咚、咚”的砸门声,伴随着一个粗哑的吼声:“王老实!你给我出来!”
众人一愣,王老实赶紧放下旱烟袋,打开门一看,只见李富贵拄着根粗木棍,站在门口,满脸怒容。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李家庄的汉子。
“李富贵?你咋来了?”王老实心里一紧。
“咋来了?”李富贵把木棍往地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我问你,我妹妹兰花是不是死在你们家了?”
“那是她自己有病……”
“放你娘的狗屁!”李富贵唾沫星子横飞,“我妹妹好好的,咋就到了你家就死了?肯定是你们家苛待她,把她气死了!今天我就是来讨个说法的!”
“我们没有……”
“没有?”李富贵眼睛一瞪,猛地推开王老实,闯进了窑洞。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春杏,眼神顿时变得贪婪又凶狠,“嘿嘿,春杏妹子,你爹不把你嫁给我,现在好了,我妹妹死了,你得给我抵命!”
说着,他拄着木棍就朝春杏走去,嘴里还嘟囔着:“娶不到媳妇,我就抢!今天我就把你抢回去做婆娘!”
春杏吓得尖叫一声,躲到娘身后。王老实和春生赶紧上前阻拦:“富贵,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好好说?晚了!”李富贵举起木棍就想打,“不让我娶媳妇,我就毁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窑洞门又被推开,二柱子背着一捆柴火闯了进来。他看到李富贵举着木棍要打春杏,眼睛顿时红了,把柴火一扔,大吼一声:“住手!”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李富贵的腰,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李家庄的汉子们见状,也冲上来帮忙。春生虽然心里憋屈,但眼看二柱子为了救春杏跟人打架,也咬着牙冲了上去。
窑洞里顿时乱作一团。碗碟碎了一地,煤油灯被撞翻,火苗“噗”地一下窜起来,又很快被踩灭。春杏吓得缩在墙角,眼睁睁看着二柱子被李富贵的木棍狠狠砸在背上,闷哼一声,鲜血顿时染红了他的褂子。
“二柱子!”春杏哭喊着,想冲过去,却被娘死死抱住。
“别打了!别打了!”王老实和娘在一旁哭喊着,却根本劝不住。
直到村里的人听到动静赶来,才把打架的人拉开。李富贵被人架着,还在骂骂咧咧;二柱子靠在墙上,脸色苍白,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春生脸上也挂了彩。
李家庄的人撂下狠话,说这事没完,就抬着李富贵走了。王老实看着一片狼藉的窑洞,又看看受伤的二柱子,心里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他指着二柱子,对春杏吼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祸水!要不是你跟这野小子勾勾搭搭,能惹来这么多事吗?”
二柱子喘着气,擦掉嘴角的血,倔强地说:“叔,我跟春杏是真心相爱的,你就成全我们吧!”
“成全?”王老实冷笑一声,“除非我死!你赶紧给我滚,以后不准再踏进我们王家的门!”
二柱子还想说什么,春杏却哭着对他说:“二柱子,你快走,不然我爹真的会打死你……”
二柱子看着春杏含泪的眼睛,又看了看王老实凶狠的表情,最终咬了咬牙,转身离开了。
从那天起,王老实对春杏的看管更严了,几乎不让她出门。他整天阴沉着脸,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春杏心里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春杏起夜,路过爹娘的窑洞时,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爹在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
“……那边说了,彩礼给五十块大洋,不少了。”陌生男人的声音。
“五十块?”王老实的声音带着犹豫,“可那边是山沟沟,比李家庄还远,听说那男的还是个老光棍,比春杏大二十岁……”
“老光棍咋了?有钱就行!”陌生男人说,“你不是急着给春生说媳妇吗?这五十块大洋,够你给春生说个好媳妇了。再说了,春杏在你家也是个祸水,早点嫁出去,省得惹事。”
王老实沉默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唉,也是……那就这么定了,后半夜就来抬人,别让那死丫头片子知道了,免得她又闹。”
春杏站在窑洞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五十块大洋?卖给山沟里的老光棍?比李富贵还不如?爹竟然真的要把她卖了!
她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的窑洞,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腔。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但同时,一股强烈的求生欲也在她心里升起。
不能再等了!再不走,就真的要被卖给那个老光棍了!
她悄悄爬起来,摸黑收拾了一下,把娘藏在枕头下的几个干窝头塞进怀里,又找出那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窗外,月光惨白,照在黄土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爹娘和哥哥的窑洞,眼泪无声地滑落。再见了,爹,娘,哥。不是女儿不孝,是这黄土地,容不下女儿了。
她轻轻推开窑洞的后门,溜了出去。塬上的风依旧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她不敢回头,朝着二柱子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二柱子,更不知道前路有多少艰险,但她知道,她必须走,哪怕是死在逃荒的路上,也比被卖给老光棍强。
黄土高原的夜,寂静而荒凉。只有风穿过沟壑的呜咽声,和春杏急促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响。
独白:
“五十块大洋……爹真的把我卖了……卖给山沟里的老光棍……比李富贵还老二十岁……他怎么能这样?我可是他亲闺女啊!娘……娘是不是也同意了?哥哥……哥哥知道吗?他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祸水,巴不得我赶紧走?二柱子……二柱子你在哪?我要去找你,你带我走,离开这黄土地,去哪里都行……只要不是那个山沟沟……夜好黑,风好冷,我好怕……可是我不能回头,回头就是万丈深渊……爹,娘,哥,原谅女儿不孝……我只想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第四章 逃荒路上的星与火
夜路难走。春杏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黄土坡上跋涉,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她怕爹发现她跑了追上来,怕遇到狼虫虎豹,更怕找不到二柱子。
走到后半夜,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春杏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疼得她眼泪直流。
“谁?”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
春杏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颤抖着问:“是……是二柱子吗?”
“春杏?”那个声音惊讶地响起来,接着一道微弱的火光亮起,是一根火柴。火光中,春杏看到了二柱子那张熟悉的脸,脸上还有没消的淤青,眼神里满是关切。
“二柱子!”春杏像是看到了救星,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二柱子被她抱得一愣,随即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没事了,春杏,我在呢。你咋跑出来了?”
春杏哭着把爹要把她卖给山沟老光棍的事说了一遍。二柱子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你爹他……他怎么能这样!”
他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打算走了。我爹说,李家庄的人放话了,要是再看到我跟你来往,就打断我的腿。这地方,我也待不下去了。”
原来,二柱子被李富贵打伤后,回家养伤,越想越觉得在王家庄待下去没有希望,又听说春杏可能被她爹卖掉,心里着急,正打算连夜离开,去外面闯荡,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春杏。
“二柱子,我们去哪?”春杏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二柱子看着春杏苍白的脸和期待的眼神,握紧了拳头,坚定地说:“不管去哪,我都带着你!我们去外面,去大城市,总能找到活路!”
两人不再犹豫,结伴朝着东方走去。他们不知道东方有什么,只知道太阳从东边升起,也许那边会有希望。
逃荒的路比想象中更艰难。白天,他们躲在山沟里睡觉,晚上才敢赶路,怕被熟人认出来。饿了就啃两口干窝头,渴了就找山涧里的水喝。没几天,干窝头就吃完了,两人只能挖野菜充饥,有时候运气好,能抓到一只野兔,就算是大餐了。
这天晚上,他们走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里,突然下起了暴雨。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瞬间就把两人淋成了落汤鸡。山路变得泥泞不堪,根本没法走。
“快!那边有个破庙!”二柱子眼尖,看到不远处有个黑漆漆的影子,拉着春杏就跑。
那是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屋顶破了好几个洞,墙角结满了蜘蛛网,但至少能遮风挡雨。两人缩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
“春杏,你靠着我,别冻着。”二柱子把春杏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春杏靠在二柱子结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这几天的恐惧和疲惫,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她抬起头,看着二柱子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坚毅的侧脸,小声说:“二柱子,谢谢你。”
二柱子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谢啥,我说过,要带你走的。”
就在这时,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请问里面有人吗?避避雨。”
两人吓了一跳,二柱子赶紧把春杏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门口。只见一个背着说书箱子的老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老人家,您怎么这么晚还在赶路?”二柱子问。
老头放下箱子,喘了口气,说:“唉,走村串户说书,没想到遇上大雨,只好找地方避避。你们是……逃荒的?”
春杏和二柱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老头叹了口气,说:“苦啊!这黄土地,养不活人啊!我年轻的时候也逃过荒,去过南边的大城市,那地方啊,跟咱这不一样,有高楼大厦,有火车汽车,日子好过点。”
“大城市?”春杏眼睛一亮,“老人家,您说的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老头笑了笑,“我还给你们说段书吧,就说段《水浒传》,讲讲那林冲夜奔,也是被逼得没活路了,才上了梁山。”
说着,老头拿出快板,“嗒嗒嗒”地打了起来,声音苍凉而有力:“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听着老头的说书声,春杏和二柱子仿佛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里有高楼大厦,有火车汽车,没有换亲,没有买卖婚姻,人们可以自由地生活。
雨还在下,庙外的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但春杏的心却渐渐暖了起来。她靠在二柱子肩上,听着说书声,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夜,第一次对未来有了一丝模糊的希望。
也许,离开黄土地,真的能找到一条活路。也许,她和二柱子,真的能像正常人一样,男耕女织,生儿育女。
独白:
“跟二柱子一起逃出来,心里还是怕,可看着他在身边,就觉得没那么怕了。这几天吃了多少苦啊,饿肚子,淋雨,睡山洞,可我没后悔。要是留在家里,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塞进花轿,抬到山沟里去了。刚才那个说书的大爷说的大城市,真的有吗?高楼大厦,火车汽车……我连见都没见过。二柱子说,只要我们一起走,总能走到的。他的怀抱好暖和,让我觉得,不管前面有多少苦,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有勇气走下去。爹,娘,哥,你们现在在干啥?是不是发现我跑了,在骂我?对不起,我只能这么选。黄土地啊黄土地,不是我不爱你,是你容不下我啊……希望大爷说的是真的,希望我们能走到那个有星星有火的地方……”
第四章 破庙星火与前路微光
老头的说书声在破庙里回荡,快板声敲碎了雨夜的沉闷。春杏盯着老人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曾抚过不同地域的尘土,也似乎触摸过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二柱子默默握紧了春杏的手,掌心的温度混着雨水的冰凉,却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力量。
“……这林冲风雪山神庙,杀了仇人,这才奔了梁山,寻得一条活路。”老头收起快板,喝了口随身带的凉水,“娃们,这世道啊,逼死人的时候多,但只要肯走,总能找到个缝钻出去。我听说南边的广州、深圳,建起了好多工厂,正缺干活的人,只要肯下力气,饿不着肚子。”
“工厂?”二柱子皱起眉,“是做啥的?跟咱下地干活一样不?”
“不一样嘞!”老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在大房子里做工,机器轰隆隆转,做衣服、做鞋子,听说还有学堂,能让娃念书。不像咱这黄土坡,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娃也跟着受穷。”
“学堂……”春杏喃喃重复,她想起村小学那几间土坯房,想起自己只念了三年书就被迫辍学的遗憾。如果将来有孩子,能像城里娃一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念书,那该多好。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丝鱼肚白。老头收拾好箱子,准备继续赶路:“我要往西边去了,那边几个庄子还等着听书呢。你们俩,就往东南走,顺着官道走,能遇上赶集的车马,搭个顺脚,少走些冤枉路。”
二柱子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干硬的窝头,塞给老头:“大爷,谢谢您给我们指路,这个您带上。”
老头推让了几下,见他们执意要给,便接了过来,叹了口气:“好孩子,路上当心,遇上难处别硬扛,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看着老头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春杏和二柱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他们不再是盲目逃离,而是有了一个模糊却充满希望的方向——南方,工厂,还有那可能存在的“学堂”。
走出破庙,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春杏回头望了一眼西方,那是王家庄的方向,是她生长了十八年的黄土地。窑洞、爹娘、哥哥、还有那场惊心动魄的换亲,像一幅褪色的旧画,渐渐在晨雾中模糊。
“走吧,春杏。”二柱子牵起她的手,手掌粗糙却有力,“到了南方,我干活养你,等攒够了钱,咱也盖间砖房,让娃上学。”
春杏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和悲伤,而是因为感动和希望。她擦了擦眼泪,用力握住二柱子的手:“嗯,咱一起走。”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朝阳从东边的山梁后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身后,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依旧,但在他们心中,那顶象征着命运枷锁的红盖头,已经随着昨夜的暴雨,化作了奔向自由的星火。
他们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不知道南方的工厂是否真的如老头所说,更不知道未来能否真的拥有一间砖房和让孩子上学的机会。但此刻,他们拥有彼此,拥有走出黄土地的勇气,这就够了。
山风吹来,带着远方的气息,不再是熟悉的土腥味,而是一种混合着青草、露水和未知的清新。春杏抬起头,看着蓝天上飘过的白云,第一次觉得,原来天空可以这么辽阔,世界可以这么大。
独白:
“大爷走了,把光也带走了吗?不,光在二柱子手里,在我们往前走的脚底下。南方的工厂……真的能让我们吃饱饭吗?就算是天天吃窝头,只要是自己挣的,也比被人当牲口卖掉强。二柱子说要让娃上学……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呢,要是娃能念书,能像城里娃一样穿干净衣服,坐在教室里,那我吃再多苦也值了。回头看看,黄土地还是那么黄,窑洞还是那么矮,可我好像再也走不回去了。也好,走不回去就不走了。爹,娘,哥,你们多保重吧。等我在外面混出个人样,也许……也许还能回来看你们。但现在,我得走,像林冲一样,去寻我的‘梁山’。这脚下的泥路真难走,可每走一步,都觉得离那个有星星有火的地方更近了一点……”
第五章 尾声:黄土地外的回声
数年后,春杏与二柱子在南方工厂扎根,育有一女并送其入学。王家庄传来消息,哥哥春生最终娶了邻村寡妇,爹因愧疚病倒,娘偷偷托人带信盼女归。春杏在工厂宿舍灯下给女儿讲故事,窗外城市灯火与心中黄土残影交织,红盖头的阴影终被生活的平实温暖驱散。
南方的工厂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机器的轰鸣声从早到晚不停歇。春杏穿着蓝色的工服,坐在缝纫机前,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布料之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神专注而平静。
这已经是她和二柱子来到深圳的第五个年头。刚来时,他们在流水线上做学徒,吃最便宜的盒饭,住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二柱子肯吃苦,被提拔成了小组长;春杏手脚麻利,也成了车间里的熟练工。靠着省吃俭用,他们不仅攒下了一些钱,还在工厂附近租了个小单间,把女儿丫丫接了过来。
“妈妈,你看我今天画的画!”放学回家的丫丫背着小书包,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进春杏怀里,举起一张画。画上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牵着两个大人的手,站在一栋漂亮的房子前。
“丫丫画得真好看!”春杏接过画,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这是丫丫,这是爸爸,这是妈妈,对不对?”
“嗯!”丫丫用力点头,“老师说,我们以后也会住上这样的房子吗?”
春杏摸了摸女儿的头,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温暖:“会的,丫丫,只要我们努力,一定会的。”
二柱子推门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机油味。他脱下工服,洗了把脸,抱起丫丫亲了一口:“今天在学校听不听话?”
“听话!”丫丫搂着爸爸的脖子,“老师还夸我认字快呢!”
看着女儿天真的笑脸,听着丈夫熟悉的声音,春杏觉得,当年逃荒路上吃的所有苦,都值了。她想起黄土高原上的窑洞,想起爹娘和哥哥,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前阵子,老家托人带来消息,说哥哥春生最终娶了邻村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日子过得还算安稳。爹因为当年要把她卖掉的事,心里一直愧疚,加上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念叨着她的名字。娘偷偷塞给带信人一双纳好的布鞋,还有一封信,信上没写多少字,只是说:“杏儿,娘想你了,要是过得好,就回来看看吧……”
春杏把信和布鞋藏在箱子底下,没敢让二柱子看。她不是不想回去,只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那个在黄土坡上哭着逃跑的少女,已经变成了工厂里的女工,变成了丫丫的妈妈。黄土地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晚上,丫丫睡着了,二柱子也累得打起了呼噜。春杏坐在床边的小书桌前,借着台灯的光,给丫丫缝补衣服。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霓虹闪烁,映照着这个繁华而陌生的世界。
她偶尔会想起李富贵,想起那个差点成为她丈夫的瘸子,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也会想起兰花,那个还没拜堂就死去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坟头是否已经长满了荒草。
那些关于换亲的记忆,像一场噩梦,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偶尔还是会在深夜里惊醒她。只是现在,她有了二柱子,有了丫丫,有了这份在黄土地外挣来的踏实生活,噩梦的阴影,正在一点点散去。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针线,又看了看窗外的灯火,嘴角微微上扬。也许有一天,她会带着二柱子和丫丫,回到那个黄土地上的小山村,去看看爹娘,去看看哥哥。也许那时,爹的病会好起来,娘的脸上会多一些笑容,而她,也能坦然地站在乡亲们面前,告诉他们,她没有被卖掉,没有嫁给瘸子,她靠自己的双手,活出了个人样。
至于那顶从未盖上的红盖头,早已在逃荒路上的风雨中,在工厂机器的轰鸣声中,化作了她生命里一道深刻却不再疼痛的印记。它提醒着她曾经的苦难,也让她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夜很深了,工厂的宿舍楼渐渐安静下来。春杏缝完最后一针,轻轻放下衣服,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那里有她的生活,她的希望,还有她和二柱子、丫丫共同编织的未来。
而在遥远的西北,黄土地依旧沉默着,只是在某个角落,或许有一位老人,还在对着窑洞的土墙,念叨着一个叫“春杏”的名字。
独白:
“丫丫睡得真香,小脸蛋红扑扑的,像个苹果。二柱子的呼噜声还是那么响,跟打雷似的。窗外的灯真亮啊,比煤油灯亮多了。娘的信还在箱子底下,那双布鞋,针脚还是那么密。爹……他是不是真的后悔了?哥哥娶了寡妇,也好,至少有人给他做饭了。李富贵,兰花……都过去了。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窑洞里的算盘声,爹说要换亲的声音,还有二柱子举着镰刀冲过来的样子。梦醒了,看看身边的丫丫和二柱子,就觉得心里踏实。我春杏,这辈子没盖上那红盖头,是老天爷保佑,是二柱子救了我。现在挺好的,虽然累点,但是心里敞亮。等丫丫再大点,我就带她回老家看看,让她看看妈妈长大的黄土地,告诉她,妈妈当年是怎么逃出那个窑洞的。黄土地啊,你生了我,养了我,可我也逃离了你。但我心里,一直有一块地方,是属于你的……”
晨曦乙巳年夏月于凉州响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