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板娘!还是一壶酒,一碟炒豆。”青烙吊儿郎当的走进酒馆,不等坐下,就朝着屋里布帘嚷嚷了起来。他背着一个大竹篓,青绿的草药装的满满当当。
墨蓝色的门帘被掀起了一角,一个一身青衣的女子端着个盘子轻笑着走了出来,她瞪了一眼紧盯着自己不放的青烙,熟练的把酒壶等物摆好,“怎的今日回来的这般早?不去采那株你心心念着的灵芝草了?”
青烙挠了挠头,似是有些犹豫,不过一转眼,他便从桌旁的草篓中取出一枝艳红的花来。献宝似的凑到女子面前,“湘,这花好看么?我可是费了好半天才从崖上给你摘了下来。”
名叫湘的女子看了看青烙手中的艳红花枝,眼中有异色闪过,她随手接了过来,转头将花枝插在酒馆窗台的一个破酒罐中,随口问着,“这花倒是确有几番意思,往日怎么不见你摘给我看?”
青烙闻言大呼冤枉,“那片崖上往日都光秃秃的,谁知道今日会突然长出这样一枝花来?我要不是心系着那株灵芝草,也不见得能发现这花啊。”
湘闻言出神的抚弄着面前的花枝,微不可察的低语从她嘴中细碎的溢出,“今日?是她来了么……”
已近日暮,酒馆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顾不上在一旁支棱着耳朵想要听到些什么的青烙,回过神来的湘掸了掸围裙,重又挂上一脸浅笑,招呼起陆续进来的客人。青烙见状有些泄气,颇有些失望的嘟囔着,“你们这些中原人就是麻烦,喜欢不喜欢都不明说!”
穿梭在酒桌间的湘如同一只青色的蝶,她闻言并未转头,只是眼中多了分促狭的笑意。
02
时间倒回一个多月前,大山深处的苗寨中突然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青衣女子。那种不同于苗家少女的轻柔婉约看呆了寨中一大群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其中自然包括了青烙。
十万大山里物产迥然不同于中原,自来便多有汉人商贩往来。但是如这般一个女子独自前来,于苗寨亦是少有之事。更让大家惊讶的是,女子与寨中的酒肆老板商议许久后,竟然只身盘下了这家汉人酒馆。
又过了几日,等到停业许久的酒馆重新开门时,青烙便夹杂在众多或被酒香吸引,或是为了再看看美人的人群中,踏入了酒馆。
“真美。就像……就像流云崖上的那株灵芝草!”后来青烙对着自己的朋友们这样描述着,他恨不得用手描绘出那张清丽的脸来,但是最终也只能在朋友们的哄笑中尴尬的挠着一头乱发。
就这样,苗家汉子成了这家酒馆日日必至的常客。可惜青烙失望的发现,虽然自己成天在湘面前晃悠,可是老板娘依旧只是那副客客气气的笑脸,待他与常人并无什么差别。这让在附近苗寨中都颇有“艳名”的青烙很是有些丧气。
终于,就在青烙都有些心灰滥饮之时,三个地痞“神兵天降”。
“老板娘!你这酒里掺了水吧?”脸色通红的老大领着两个小弟围住了柜台后的湘,“我喝了三大壶了,却一点都没醉,你这酒有问题!”
湘轻轻的将面前的算盘拨到一边,柔声解释:“客人说笑了,除却前些日子用了前任老板留下的酒水外,现今这酒都是小女子亲自酿的,是好是坏在座各位心知肚明。再说,客人您这身子怕是都有些站不稳了吧?”
地痞老大呼呼喘着酒气,要不是两个小弟歪歪扭扭的架着,恐怕真能出溜到地上去。他有些恼羞成怒,“哼!你这酒还喝得我头疼!”打了个酒嗝,地痞老大嘴角露出一抹淫笑,“我也不难为你,老板娘,你陪我在你床上躺会儿,给我揉揉头,捶捶背,这事就算了。”
闻言湘挑起了眉头,虽然打定主意要修身养性,但是眼前这个人却着实可恶了些。正当她准备有所行动,面前地痞老大的脖子上突然多了根粗壮有力的胳膊,随后不等他反应过来,地痞老大便在空中画了个优美的半圆,咚的一声砸得地上尘土飞扬。两个小弟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嗷的一声扑将上去要为老大报仇,却被那个苗家汉子一手一个轻松撂倒在了地上。
青烙拍了拍手,凑到湘面前,笑容憨憨,眼睛却不老实的转着,“老板娘,没吓着你吧,人我帮你解决了,要不你让我去你床上休息休息?”
03
想着那日盖在自己脸上的算盘,青烙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想到那个清清淡淡的老板娘下起手来半点不曾留情,自己鼻梁生生疼了四五天才算缓过劲来。不过从那日起,自己好歹和老板娘愈发熟稔了起来。
酒壶见底,炒豆也空,天色也黯淡下来。酒馆中人渐渐走光。湘擦洗完最后一张桌子后走到青烙身旁,“怎么,还不想走?我可是要关门了。”
青烙脸色发红,眼中酒意肆虐,他冲着湘嚷嚷,“老板娘,你们这些中原人就是不爽快!我这日日送花,什么意思你莫不是真不知道?”
湘闻言一向清淡的脸上微有些发红,她眼中恼意闪过,素手一挥,只见酒馆大门轰然大开,瘫在桌边的青烙一声怪叫,随后便腾云驾雾般在酒馆门外摔了个狗啃屎。随后湘狠狠的瞪了一眼地上那摊烂泥似的青年,毫不留情的摔上了房门。
十万大山柔柔的月光如同银霜洒遍房檐屋角,青烙在地上哼哼唧唧了半天,终于撑坐了起来,他眼神浑浑的盯着酒馆大门,不满的嚷着,“你这女人!没想到比我们苗家姑娘还要野蛮!”嚷罢他揉了揉脖子,困惑的嘟囔着,“哪里是个女人,劲怎么能这么大?”
话音刚落,酒馆门突兀的又打了开来,只见脸色发黑的湘站在门后,手里拧着青烙的大药篓,不等青烙分辩两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后又天旋地转的躺在了地上,花花绿绿的药草挂了一身,硕大的药篓兜头罩下,连肩膀都套在了里面。
这下青烙连哼哼唧唧的勇气都没有了,酒似乎也醒了大半。他收拾好一地药草,拧着药篓在酒馆窗下鬼头鬼脑的逡巡了一会儿,终是灰溜溜的朝家走去。
酒馆中,油灯光线明暗流转,湘坐在桌边,静静的抚弄着青烙送来的艳红花枝。看着窗边那个起伏不定的黑影,湘心里火气又蹭蹭的往上冲。直到黑影离去,她才狠狠地吐了口气,“登徒子!”
平复下心境,湘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花枝,她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手中青光散开,如同青烟般缭绕花枝,艳红的花朵轻轻颤动起来,整个花枝奇异的变得模糊,随后竟然化为了一缕艳红如血的气流,在湘的指尖流转旋绕。
湘看着指尖,眼中光芒渐盛,“好浓的妖力,果然是你……”
素白的手指轻拂过油灯,光芒渐灭,隐约间可以看到原本白皙的手掌上,多了缕缕被灼烧过一般的红痕。
04
一连七日,湘都没有看到青烙的身影,她发现自己竟然莫名的有些烦心,“莫不是那日下手重了?”她抿了抿嘴,将手中的抹布甩在了邻桌酒鬼的脸上,“哼,你们这些苗人整天胡吹大气说自己豪放,还不是小肚鸡肠。”
轻飘飘的抹布砸在酒鬼脸上,怒意浮动间丝丝缕缕妖气溢出,倒霉的酒鬼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被砸倒在地,瞬间鼻血长流。
湘见此又变得有些懊恼,她不耐的挥了挥手,酒鬼身体顿时打着转朝门外飞去。只听得诶呀一声惨呼。惹得湘烦心多日的正主颤巍巍的从门外伸了只手进来,声音无限委屈,“老板娘,我觉得你这送客的方式是不是得改进改进。”
好一顿求饶,湘终于冷哼一声把一直苦着脸的青烙放进了酒馆。她立在柜台后,一语不发,手中擦拭许久的盘子光可鉴人。青烙呆坐在酒桌旁,抓耳挠腮,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湘看着这一幕,心中无名火又蹭蹭往上直冲,她冷冰冰的说:“前些日子客人在酒馆中高谈阔论,说我们中原人心思繁杂,为人不够爽快。却不知客人今日到店,这般犹豫踟蹰,不晓得脸是否有些疼?”
可怜青烙哪里听得懂这些夹枪带棒的话中意来,他闻言颇有同感的摸了摸鼻梁,“你这一说,我真觉得这鼻梁还有些疼呢!”说完自己还低头在那里委委屈屈的嘀咕,“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哪知道劲竟然这般大。”
湘的脸色愈发有变黑的倾向,好歹青烙虽然有些愣,至少还不算傻,急忙为自己辩解,“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几日我准备了好半天。明日,明日,咱们一起去附近玩玩怎样?”
行走人间已久,但此番却是湘第一次驻足停留。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男子直言相邀,而且竹妖化形,湘对于青烙这个十万大山养出,浑身浸染自然气息的男子也没有什么厌恶之感。片刻沉吟,她鬼使神差的应了下来。
青烙得到湘的首肯,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他原地蹦了起来,着急忙慌的告别,“那……那就这么说定了!我……那边的屋子……诶呀!我还有些事没做完。明日流云崖下边,我……我等你啊。”
湘望着险些被门槛绊倒又手舞足蹈仓惶而去的青烙,自己都没发现,眼中早已溢满了笑意。
05
今日,湘起的格外的早。她还是一身青色布衣,轻轻掩上酒馆门,她向着流云崖的方向行去,可是走了没几步,她皱了皱眉,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又转身回了酒馆。
清晨的雾霭渐渐飘散在明朗的晨光中,花草树木被一夜细雨洗刷的干净透亮。
紧闭许久的木门终于又吱吱呀呀的打了开来,湘有些不适应的迈步而出。一向草草拢在身后的长发被细致的挽起编好,青色的丝带结成花形,又丝丝缕缕的顺着发丝垂落在身后。素尽的脸上粉黛轻施,以往的空灵中多了几分淡淡的妩媚。往日常穿的青色布裙外罩上了一件层层叠叠的青色纱衣,璎珞丝带束得纤腰盈盈一握,数条流苏从腰侧垂下,上面坠着的珠玉光芒流转。
湘缓步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飘然如山鬼入尘世,一路看呆了无数早起务农的男子。
流云崖地势偏僻,除却采药人外人迹罕至。一路穿枝拂叶,湘走到流云崖底,抬眼望去,不远处,青烙竟然穿着一身歪歪扭扭的书生长袍,手上还拧了柄长长的柴刀。
看着湘面色古怪的走到近前,青烙表情变得更加紧张,他用力的抚着长袍上横七竖八的褶皱。憋了好一会,突然大声吟道:“关关……关关雎……”没想到还没开始,自己脑中就已经一片空白,看着湘逐渐放大的眸子,青烙觉得自己的脸上仿佛着了火,他眼一闭,心一横,“鸟儿不停的叫,河上飘着一条船,漂亮的姑娘,君子很喜欢你!”
噗……湘感觉自己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做目瞪口呆,她嘴角抽了抽,看着垂头丧气的青烙,半晌才算缓过劲来,“嗯……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还不是寨里那个老书生!他说你们中原女子都喜欢这个调调。”青烙依旧耷拉着脑袋,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让他很是郁闷,嘴里一直神神叨叨,“明明都给我解释了半天,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湘看着人高马大的青烙整个人别扭的裹在明显小了几号的书生袍里,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弯了腰。她想了半天,只能长叹了一句,“也真是难为你了。”
06
一番笑闹过后,青烙又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顿时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他兴致渐高,笑眯眯的对着湘说道:“老板娘,快跟我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被勾起了几分好奇的湘顺从的跟着青烙沿着崖壁绕到了另一边。视野突兀的开阔起来,山崖掩住的后山中,竟有一个清幽的小潭,水声叮咚如珠玉落盘。旁边空地上一间竹屋青翠小巧,四周栽满了缤纷的花草。
湘有些惊讶,这般清幽的环境倒是很符合她的性子。她边走边问:“这些日子总是见不着你,便是在做这个?”答案自然不言而喻,湘走到竹屋下,近了才愈发觉得幽幽的水汽刷洗得竹屋更加清净透亮,一股清甜的花香溢满其间。
此情此景湘确有些开心,她浅笑如花,眼神柔柔的望着忐忑的青烙,“很漂亮,我很喜欢。”言毕湘想了想,似乎觉得一番言语显得有些敷衍,她走回空地上,轻轻吟起悠然欢悦的苗家小调,随着节奏翩然舞动起来。
山崖怪石嶙峋而上,靠着崖壁的水潭轻波微漾,树影摇动环绕着青青竹屋。这幅水墨画中,青衣女子环佩叮当,珠玉琳琅。轻纱漫卷,舞动间如同轻云出月,弱柳扶风。一旁的青烙看得呆住,不过当熟悉的苗家小调传来,望着湘舞动间扫来的眼神,他明白了。顿时清亮昂扬的歌声从他嘴中传了出来。笨重的柴刀时而敲击在潭石上发出清脆的颤鸣,伴随着歌曲高低起伏。湘踏着青烙的节奏舞得忘情,两个人陷入一种奇异的默契之中。
歌罢舞歇,青烙眼神炽烈的望着潭边的伊人,他走上前去,搓了搓手,嘿嘿的傻笑着,“湘,竹屋里都是我亲手做好的家具物什,进去看看吧。”
湘笑着答应了,他们一起推门而入。小小的竹屋却是五脏俱全,临窗的木桌上还放着两个草扎的小人,两个小人用炭笔歪歪扭扭的画出了眉眼,其中一个耳边还挂着朵小小的花。湘看着两个小人,眼中溢满柔柔的笑意,可是嘴巴却没有客气,“这是你做的?你自己也就罢了,怎的把我也画得这般丑?”
青烙顿时着了急,他慌忙解释:“你可莫要怪我,我认真弄了好半天,可是……”说到这里他又有些丧气,“我还是手太笨了。”不过他突然重又抬起了头,明亮清澈的眼神盯得湘浑身都有些发热,“湘,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我就是想我们两个就像这两个小人一样,能永远在一起。”
炽热真诚的告白来的这么突然,却又好像早在预料之中。湘有些慌乱,有心拒绝,可是心里却似乎有千万个声音在阻止,要说答应,自己似也开不了口。正当芳心离乱之际,竹屋中清甜的香味却愈发浓郁起来。湘抬眼望去,青烙正举着一大捧前些日子那样艳红的花热烈的望着自己。
湘却神色大变,顿时醒悟过来为何满屋的甜香如此熟悉。她刚想站起来身子却是一软,只得靠着木桌急声问到:“这花你从哪里来的?!”青烙有些迷糊,还是老老实实的回道:“我发现此处的时候这里便开满了这种花啊。”他看着湘难受的样子顿时急了,“诶呀,我不知你原是不喜欢这香味。”
湘感觉胸腹间气息渐渐郁沉,她止住继续絮叨的青烙,“先……先扶我……出去。”两个人急急走出竹屋,青烙扶着湘靠着水潭坐下,湘脸色有些灰白,背在身后的手指青光流动。感应到周遭并没有妖灵潜伏,她松了一口气,苦笑的望着一旁手足无措的青烙,“那屋子中香味怎的那般浓郁?”
青烙恼恨的扯了一把青草,“还不是那个该死的老书生,他说在竹屋的那些竹节中塞些这个花,整个竹屋便经年都是清香缭绕的了。”
湘眉头轻挑,眼神中流过一抹恍然,嘴中却是一番劝告,“别人又不知我不适那种香味,一番好意到了你这里却成了驴肝肺,要我说,你还得感谢人家帮你的这一番思量。”
青烙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我也是担心你啊,我先送你回去吧。”
07
两人回到酒馆,湘差点发火才把纠缠不愿离去的青烙赶走。门刚一关上,一口忍了许久的血便从嘴角溢了出来。湘手中青气浮动,光芒流转间毒性似乎渐渐压制了下去。她苦笑着,“这可真是栽了个大跟头。”
夜色已然弥漫整个寨子,湘循着白日里从青烙嘴里套出的地址朝那个老书生家走去。偏僻的角落里一栋木屋似乎摇摇欲坠,湘推门而入,一股恶臭铺面而来,她一挥衣袖,凭空风起。湘一路打量着走进里屋,只见一具穿着老旧的书生长衫的尸体靠在墙角,面目都已腐烂,看着死了得有十余日了。
正当湘皱眉沉思,她的背后,一袭红袍悄然浮现,手掌似缓实急的向着湘后背印去。间不容发之际,湘身影一阵模糊,竟迅捷的转身,和红袍狠狠的对了一掌。她飘然后退,落地后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血液落地后竟然也有甜香缓缓散发。
湘目光冷冽的望着静静站着的红袍,“阴魂不散,我还以为今日我中毒之时你便会出现,没想到竟然胆怯至此。”红袍桀桀怪笑,声音暗哑,“若你真的中毒,总会忍不住前来察探,我又何必提前靠近你行那打草惊蛇之举?”
湘不想再多言,她右手扬起,一柄细长的竹剑在青光中浮现,她衣袂翻飞,轻盈的向着红袍刺去。
“竹君还是一如既往的刚烈啊。”红袍感慨了一声,手中凝结出一把血色长剑,叮鸣间架住了湘的攻势。他语气中有些惊叹:“红尘炼心效果竟是这般强大么?竹君的道行真是让我惊讶。”
湘依旧不发一语,凌厉的剑芒如同竹叶般泼洒。长剑相击间,湘又和红袍狠狠对了一掌。她飞身而退,站在原地紧盯着红袍,只是脸色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持剑的手也开始微微的颤抖,不过当她看到红袍倒退路上的斑斑血迹后,神色间多了几分嘲讽,“看来上次怨气血剑对你的伤你还没好全啊,就这么心急着来找我报仇了么?”
红袍站在阴影中沉默良久,终于传出嘶哑的声音,“时间不多了呀。”湘闻言楞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问道:“造了杀戮无数,你的道行不升反降,你究竟要做什么?”红袍不言,似乎知晓自己错估了湘的实力,无功之下他低咳了数声,飞身离去。湘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直到确认红袍已走,她才跌坐在地上,鲜血仿佛不会止息一般从嘴中溢出。湘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踉跄着朝酒馆走去。
08
自那日以后,似乎是被二人妖气激荡,十万大山里整日的下起了瓢泼大雨。苗寨中人都难以外出,酒馆的生意便显得格外的好了起来。青烙里里外外忙得手忙脚乱,不过只要一得空,他便趴到柜台上,一脸哀怨的望着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湘。就这般一直盯到湘苍白的脸开始泛红,盯到湘一把将算盘盖在他脸上,他才像偷了糖的孩子一般欢呼雀跃的跑开。
豪爽的苗家人天天都津津有味的看着两人打闹,时不时有人高声起哄问湘什么时候嫁给青烙这个苗寨最出色的青年。湘有些气恼,可是看着周围一张张善意的笑脸,她只能默默的把火重又发泄到青烙的身上。
好不容易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雨声还是那般连绵不绝。青烙唉声叹气的瘫在椅子上揉着双腿,“诶哟……这雨下的也太久了吧。没想到酒馆生意太好也是一种折磨啊。”
话音还没落,他又嗖的窜到柜台边上,头抵在台面上仰着晶晶亮的眼睛望着湘。笑眯眯的说:“不过老板娘挣了这么多钱,我们俩的婚礼就可以办的漂漂亮亮的啦!到时候我要把全寨子的人都喊上,请他们吃个三天三夜,还要……诶呀!老板娘,你们中原人不是说过那个什么君子只骂人不打架的么?”
湘被狼狈而逃的青烙差点气乐了,她哼了一声低头继续算着账本,嘴里恨恨的骂着,“想的美!还婚礼……还想着请全寨人……”只是说着说着,她都没发现自己渐渐柔和的语调和嘴角浮现的浅浅笑意。
天色渐晚,没有阳光的压制,雨势似乎变得更是绵密。湘站在酒馆窗边,望着黑云压顶的天空,眼中忧色弥漫。即使来这里不过数月,她都觉得这个雨下得有些太不正常了。她有些不确定的低声喃喃,“红袍,这是你做的么?”
09
连绵的大雨不知不觉已经下了四日。苗寨中人虽有忧色,但是却没有太过担忧。湘也向青烙大略提了提这雨势有些太猛太急。青烙却满不在乎的说十万大山夏日往年也时有这样的情况出现,还回过头来嘲笑湘这样的中原人胆子太小。
湘颇有些无言,有心四处察探,只是毒性才渐渐重又压制了下去。一时间也不好妄动妖力。青烙这些日子还是常驻酒馆,苗寨里的男男女女都已经改口称呼其为老板。湘有心反驳,只是每次都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败下阵来。望着青烙得意洋洋,四处招呼客人俨然以主人自居的样子,她便恨得牙根发痒。
又是一日忙碌,暗沉的天色格外昏暗,只是今日雷声阵阵,更是壮了几分雨势。湘点起一盏油灯,陪着青烙在酒馆中相对而饮。摇曳的火光中,青年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女子巧笑嫣然,顾盼生姿。
说到情动处,青烙直直的望着湘,“湘,我总觉得你会飘然而去似的。夜夜都有些害怕,生怕第二天来到酒馆,就已经找不见你了。能不能就这样,我们永远在一起?”明朗的青年眼中的哀求和惶然让湘心绪烦乱,她仿佛不能承受般低了头,声音从未有过的轻微,“成日里就爱胡思乱想,什么飘然而去。我不日日都在此处么?再说,我……我……我何时……说过不愿……”
正当此时,远山传来轰轰巨响,两人惊疑不定的抬起了头。酒馆的门被轰然撞开,一个熟客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急急喊到:“发水了!发水了!还不快跑!”
两人勃然变色,湘拉着青烙便向门外高处跑去。可是跑到半路,青烙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对着湘说道:“你先走!寨中老人都在最低洼的祖楼里住着,他们定然来不及离开,我得去帮忙。”语毕青烙突然紧紧的搂住湘,他的声音异于往日的低沉有力,热气吹拂起湘的发丝,“莫要担心,我引着老人一起来寻你,你一路向上到流云崖上就安全了。”
青年说完,便决然转身向着寨子冲了回去。湘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黯淡在夜色中,留下的青草香味还不曾散去。 她眼神亦是清澈见底没有半分挣扎,一代竹君自然也是果决的性子,她只是有些不忿,“呆子!就你能逞英雄!”
抱怨归抱怨,她隐去身形,随着夜色亦是朝着寨子飘然而去。
10
水火无情,洪水滔天逼近,裹挟着巨大的滚石和树木从山间奔涌而至。湘前行一会儿,便看见青烙站在队伍最后,和几个同样返回的苗家青年扶着一群老人跌跌撞撞的走着。只是洪水发于深夜,发现时便已很晚,更何况老人大多腿脚不便,眼看着洪水便要将人群吞没。
即使隔了数十米,湘也能看见人群眼中的绝望。队伍最后的青烙突然大声喊道:“湘,你听到了么?我很欢喜你!”
事态紧急,湘也没功夫掩饰,她于青烙身旁显出身形,没好气的道:“命都要没了,鬼叫个什么?”说完也来不及看青烙惊讶的神情,湘浑身青光大放。翠竹于众人身边破土而出,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拔高,只是自然伟力亦是惊人,无数翠竹被洪水冲击得四分五裂。
湘身子突然一颤一口鲜血喷出,她有些无奈,花毒果然又开始反噬。只是情势危急,她深吸口气,青光如水般在地上蔓延,苗寨中的各色植物在青光中开始肆意疯长。片刻功夫便在众人身前编织起一道道青绿色的城墙。一道道屏障破碎,一道道屏障又重新筑起。湘脸色苍白若雪,身形摇摇欲坠,即便如她这般的大妖。想以一人之力抵抗这惊天洪水亦是有些吃力。
好在湘为众人拖延了大量的时间,老人们都安全的走上了高地。她这才突然发现身边还有个跌坐在地上一脸惊讶的青烙,她眼神变得复杂,“还不快走!傻坐着等死么?”也不等青烙回应,湘一声轻斥,妖力轰然四散,震碎了面前的水浪,她也不回头,拧起青烙足尖轻点向着流云崖奔去。
洪水从流云崖下奔涌而过,湘脸色近乎透明,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周围的人眼神都有些畏惧瑟缩,包括青烙亦是阴晴不定的看着她。湘有些苦涩的低下了头,伤势太重,她没化为原形已是大幸。
突然,人群中有个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原来是苗寨的族公。他一拐杖狠狠地敲在青烙的头上,吹胡子瞪眼的嚷着:“别人救了我们大半个寨子的人,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苗家人恩怨分明,你们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青烙如梦初醒,他拨开一堆亦是往前凑的村民,急急奔到湘的身边,他半跪于地,轻柔的将湘圈进自己的怀里,声音有些愧疚,“湘你莫要误会,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不是凡人。你……你是……”
11
“她是竹妖。”嘶哑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湘闻声霍的抬起了头,神色凝重的望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只见那群老人中,有一个老妇容貌渐渐变换,竟然是红袍幻化而成。
红袍随意的挥了挥手,几个欲上前阻拦的人都惨叫着飞了出去。湘见此开口轻喝:“有什么仇怨你大可直接和我清算,别对这些凡人出手。”
红袍闻言怪笑起来,阴冷的眼神望向青烙,“本来只想用这山洪试探试探你,没想到竟然钓出一条大鱼。”湘闻言神色一变,可是不待她示警,红袍身形犹如鬼魅一般来去无声。红影一闪而过,青烙赫然被红袍提起扼住了脖子。
看着红袍尖利的指甲在青烙脖颈上划出一条条深深的血痕。湘眼中心痛一闪而过,她想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看着红袍指间流淌的鲜血,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湘紧紧抿着嘴唇,双手握得死紧,“你究竟想要如何,放过他,我一切都依你。”
青烙无法动作,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但是闻言后他的眼神却剧烈的挣扎。红袍仿佛也感受到了两人激荡的心绪,他声音莫名变得有些激动,“多么感人的爱情啊,呵呵,没想到游走红尘的竹君也会陷进这种凡俗感情之中。”感叹完,红袍眼神转厉声音渐冷,“要你做的其实也不难,我要你的本源竹骨。”
竹妖一脉,修行百年本体才会生长一节。若非竹妖自愿,纵然你手段通天,也得之不到。何况交出本源竹骨,如同交出自己大半的修为。
湘闻言神色却中多了一份了然,“原来你要的是这个,怪不得你从未对我起过杀心。是怕我玉石俱焚么?”湘低咳了数声,待气息平顺,她神色中恢复了以往的坚毅,“你要,我便给你就是,只不过人你要放了!”
说完,湘右手并指如刀,沿着左肩一路划下直至手腕。鲜血浸透青色的衣衫,湘眼神却冷若冰霜,抽骨之痛仿佛无法动摇她分毫。淡青色的光芒在她的左臂处绽放,竹叶的清香瞬间缭绕整个山崖。光芒渐弱,只见一根碧玉般的竹枝悬浮在半空中。
做完这一切,湘身形都变得有几分透明,她语气依旧平静,“竹骨我已抽出,妖后,你家中世代帝王之尊,总不至于食言而肥吧?”
红袍闻言一顿,常年罩在头上的兜帽终于被她掀了开来。一张美艳妩媚却也苍白若雪的娇颜露了出来。赫然正是妖后,她一声轻叹,声音不再嘶哑,“湘,我知你恐怕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但是你不说,我也乐的装个糊涂。你非要点破……那我就留不得你了!”
妖后虽然亦是一副重伤之态,但是总归修为深厚。她如同一片红云扑至,修长的手指如刀般就要划过湘的脖子。突然,鹤鸣响彻长空,一只只羽箭从空中朝妖后射去。
12
妖后被突然的袭击逼退,脸色难看异常,她有些不敢置信,“此处周遭数百里都被我封印,你们怎么进来的?”
“有人走之前潇洒无比的留了竹叶给我们,自然就找到咯。”由远渐近的声音怎么都有些阴阳怪气的纨绔腔调。只见一个背生双翅的男子迅捷的飞至,身边一只仙鹤径直飞到湘的身边,低声轻鸣犹如问候。
“前些日子,你留下的竹叶突然灰暗腐败,我们猜你可能遇到了麻烦,便循着竹叶指引合力寻你来了。”一个男子坐在一只巨大的老虎身上,纵跃间也跳到了流云崖上。男子一身书生长衫,手拿着一本古书,笑容温暖如初。
老虎一声低吼,一阵扭动居然变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只见他一边扭动着脖子一边对着书生嚷着:“夏青禾你好歹也是半个血妖,下次甭想再让我驮着你了,本公子又不是坐骑!”
湘看着这几个吵吵嚷嚷的人,一股暖流在心间流淌,她感觉眼睛有些涩涩,“你们……”
“好了好了,先别急着感动,湘啊湘,本公子终于等到帮你出头的这一天了!”少年趾高气昂,眼神凌厉,盯着妖后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湘却缓缓摇头,她直直的盯着妖后,“竹妖无心,虽说你允我外出是想得我竹骨,但我能明了世间感情终归要念你半分好处。最主要的是……”说至此处,湘的眼神中多了一分怜悯,“九妖妖心,半妖血脉,万人血肉和我这竹君之骨。你……想要复活谁?”
妖后闻言一直紧绷的神色顿时被击溃,“原来你已经明白了。”湘闻言轻叹:“竹妖一脉的传承不弱于你之一脉,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若还看不出你想做什么,也妄为竹君了。”
妖后神色不复往日慵懒,她眉眼深邃,长袖扬起,“想知道?那你便看着我如何逆了这天罢!”血光蔓延的妖心,妖血,血气等从她袖中悉数飞出。湘见此景,不由的轻叹:“将如此多逆天之物封存在体内,怪不得你道行大减。”
妖后并不答话,她双手掐诀,古老的咒语从嘴中缓缓念出,妖力喷涌激荡,激得她红衣翻涌如同血浪。天色愈发昏暗,逆天之法天道亦是不容,黑云压顶,突兀间,雪亮的雷霆从天而降。妖后咬牙坚持,妖力如雾,生生抗住了飞舞的雷霆。古朴深奥的法阵在流云崖上缓缓亮起,妖心飘飞至中,妖血环绕,血气包裹在四周,碧玉般的竹骨渐渐融化成人形。
雷声震天,天威愈发深重,妖后艰难支撑,咒语终于到了尾声,她一声清斥,手中结印。阵法中血光冲天而起,一个人影渐渐在血雾中成形。妖后步伐踉踉跄跄,走到近前她却显得有些怯意,艳红的嘴唇抖动不已。她胡乱的理着衣裙,挽着长发,喃喃自语,“汉卿……汉卿看着我这狼狈的样子会不会失望?”
湘又是低声一叹,她挥了挥手,微弱的青光流动间清风吹散了血雾。只见一个俊朗昂扬的青年男子静静的站在阵法中,妖后见到男子,刹那间泪如雨下,她扑进男子怀中,仰起头手颤抖着抚上男子脸颊,“汉卿……汉卿……我终于又见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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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过了一会儿妖后察觉到不对劲,她急急的轻唤:“汉卿,汉卿,你看看我啊,我是岚音啊。”男子却只是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除了起伏的胸膛外并无半分动作。湘心有不忍,但是想到妖后做下的恶事,她还是轻声说道:“人死魂灭,你却执迷至此,你明明知晓纵然用禁术重塑他的躯体,可是他的灵魂你却找不回来了。”
妖后闻言惨然一笑,她柔柔的环抱住男子,缓缓闭上了眸子,“我错了吗?但是,木已成舟,纵然背上千古骂名,我亦不悔。欠下的债,只有来世再还了……”话音落下,妖后浑身妖气散去,怒吼的天雷劈得流云崖尘土飞溅。一片烟尘中似有女子低喃传来,“汉卿,当年未曾陪你,也许我只是想同你一道离去罢……”
湘摇头叹息,“执念不散,郁结心底,终归是逼得人如痴如狂……”她仿佛做出了决定,抬头先看上苏云鹰,青绿的光芒从她身上飞入少年体内,湘平静的叙说:“云鹰,此乃我之妖心,今日为你补全九之数,日后你便能随意变化。”不等少年答话,她转头看向仙鹤,一道鲜血从她手腕流出,浸入仙鹤体内,“鹤之,有了我的妖血,等到和你血脉融合,你便可以重化回人形。”最后,湘看向一脸担忧的夏青禾,一团绿光从她身上飞出,没入夏青禾手中古卷,湘喘了口气,“青禾,有了我的妖灵,想必不出半载,你便可以重新见到你的书书姑娘了。”
做完这些事,湘虚弱的仿佛随时会闭上眼睛,青烙眼神中恐惧无限,他紧紧抱着湘,连声音都变了调子,“湘,你……你这是在安排后事么?”
湘终于坚持不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只是在昏睡之前,微弱的声音从她嘴中淌出,“傻瓜……不这般做,我如何变成人……如何和你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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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日大变过去数月,这一日,苗寨热闹非凡。就连一向幽居祖楼的族公都笑呵呵的前后指挥不停。
酒馆门前,青烙喜气洋洋的等候着,一旁的苏云鹰气呼呼的坐在屋檐下,看着青烙身上那件属于自己的锦袍恨恨的磨着牙。
日头升到正空,随着夏青禾酸溜溜的长诗,酒馆的门缓缓打开,青烙搓着手笑的见牙不见眼。只见一身红裳的湘娉娉婷婷的迈步走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只是,热闹的苗寨坝子里,一只虎精正在几个苗族老汉面前表演着虎啸山林。另一边,几个苗家小子苦着脸不停的抬来一缸缸美酒,一只老牛精正在那里鲸吞牛饮。还有一只醉醺醺的黑熊和两个脸色通红的苗家青年正吵着要结拜兄弟。正中央,一只喝得找不着北的山鸡精正在那里翩翩起舞,嚷着自己是下凡的凤凰。
不管不顾掀起盖头的湘看着这一幕顿时柳眉倒竖,她狠狠的瞪了一眼一脸尴尬无辜的青烙,啪的一声摔上了房门,恼怒的声音响彻云霄,“不嫁了!”
新娘子闹出这一出,青烙一声惨呼,顿时整个苗寨里人仰马翻,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