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上有一股烟草的味道,那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因为他真是很喜欢抽烟,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烟缸没了立刻就填满,米缸没了是不会知道的。其实父亲爱烟,却不是烟鬼,感觉他抽烟就是一种改不了的习惯,是一天生活中必须完成的任务。说吸烟,文绉绉的,不适合父亲。抽烟呢,又凶巴巴。可能介于两者之间吧。因为他抽烟的艺术确实有点与众不同。
父亲的烟缸是透明玻璃的,每次他会把买来的烟平摊在报纸上,然后一小把一小把轻轻地揉揉,捻捻,再抖抖,摁摁,他说这样的烟抽出来才有味道。父亲的烟管也是颇有特色的,是他用一节青竹砍成的,在接近底步三分之一处插上一根一寸长烟嘴,在烟嘴下还弄上一个易拉罐,专门收拾抽完后的烟残渣。十几年过去了,烟管也磨得特别光滑。父亲工作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出一小撮烟来,在桌上顿几下,衔上,点火。这其间每一个动作都带股劲儿,像变戏法一般。完成这些后,把嘴巴凑上去猛吸一口,放开,从鼻孔,嘴巴轻轻吐出薄薄的烟雾。这只是前奏,接下来凑上去使劲吸,然后就听见一阵悠长的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响起,跟热水沸腾了一样,声音未断,又咕嘟,咕嘟,咕噜噜,咕噜,仿佛走上坡路的摩托车,那种加足马力往上冲,冲到一半力气稍减,停顿一两秒,再一口气冲上去的感觉。任烟丝燃烧如殷,任苦味在唇间蔓延,待小小的火光忽明忽暗,猛一吐,烟灰辗转翩跹,掉尽易拉罐里。剩下烟圈儿打着旋儿缓缓上升。
每天我们吃完饭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从烟缸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开始抽烟……他坐在那儿很悠闲的样子,而且吸得津津有味,有时看电视看得入迷,凑在烟管上的嘴巴就吸在那了,还全然不发觉。他总是对着烟吸上一口气,再把嘴唇向上一卷,然后吐出一团团漂亮的烟雾,那时父亲的表情总是安静而满足,眼睛微醺微醺的,像是在赞叹自己吐出的“艺术杰作”,又像是刚享用完一顿美味佳肴后的细细品味。
有人说,其实抽烟就是偷懒的机会。或者是吧,那一种忙里偷闲的乐趣谁都想享受,可父亲为此没少被母亲骂。
我常疑惑不解地问他抽烟是什么滋味,那呛人的烟味,那么难闻的烟叶,为什么到了父亲的口里抽起来,却那么美滋滋的,还显得得津津有味的?他说抽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强说,也许有点儿苦吧,有点涩。嘴太闷了,或者太闲了,就要“吧吱吧吱”来凑个热闹。没有烟抽的时候,就会觉得闲得无聊,嘴巴会痒痒的。其实每次都忍不住劝他少抽一点,可看他那享受样又说不出。
似乎,就是突然间,父亲老了,穿着短裤下是两条瘦小、黝黑的腿;穿着背心的身体露出的是瘦骨嶙峋;原本应该是乌黑的头发却已花白,那是比阳光更刺眼的颜色;岁月匍匐过的脸上是笑起来时层层荡漾的皱纹。
似乎,父亲就是这样老了,但他不喜欢唠叨,没事会聊些有的没的,会在晚饭时候说些在其他地方听来的一些事情,就像是他自己发生的大事,在晚饭准备好后,他会招呼我们:“都过来,都过来坐好,有大新闻要说。”等我们兴致勃勃的坐到一起时,他又不紧不慢的先来口烟,抽得不亦乐乎的,而我们眼巴巴的看着他宣布大事,等烟抽完,烟雾散去,他却忘了要说什么。父亲是显老了,其实他年龄并不老。有几次他都开玩笑说有人叫他“阿伯”,“我有那么老吗?”父亲在这时总是不甘心的自言自语一句。
有人说,躲在烟雾后面的男人很脆弱。我不觉得,父亲是个很坚强的人,至少这个家是他撑起来的,他没埋怨过。为工作也受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可却从来不向我们诉苦。
和人生一样,抽烟是一个过程,有的人不在意,当烟燃尽时才发觉没品到烟的味;有的人却不舍得抽,只会把烟暴露在空气中,熄灭后再点就没劲了;有的人抽的太急,最后把自己呛得直飙泪;有的人抽到一半,空留下半生遗憾。而父亲把这口烟抽得很完美,不急不缓,从点燃到燃尽,都是实实在在,像他的大半生。听说父亲年轻时也是洒脱不羁的,可家庭让他负起了顶梁柱的责任,为我们,他劳心劳力;为我们,他无怨无悔。或许,他的一生就像是在享受抽烟的过程。
回家,看见父亲照样抽起了烟,轻轻嘱咐句:“爸,少抽点!”然后那“咕噜咕噜”声就变短了,烟雾缭绕间,眼睛涩涩的,可能是烟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