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靖城老百姓恐慌的消息是北国铁骑杀来了。
离靖城三百里外的洪州城一夜之间成一片废墟,城内所有房屋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街道上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活脱脱宛若人间炼狱。城墙上堆积如山的是守卫的尸体,有的头颅不知滚落到何处,有的肚腹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那些死去的士兵无一例外,眼珠都睁得大大的,仿佛要爆裂出来,充满着极度恐惧,似乎临死前看到什么及其恐怖的东西。一夜之间,洪州城的数万百姓和几百士兵无一幸免。当冬日的阳光洒向大地时,洪州城却一片静默,堆积如山的尸体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地上流淌的鲜血已经结成了冰,寒冷的空气中弥漫浓烈的血腥味。路边纷乱不堪的马蹄印已被积雪掩埋,变得模糊不清,看不出大军从哪而来,又往哪去。能在短短一夜之间把一座州城杀的片甲不留的,当今除了北国铁骑,还能有谁?
对中土一直忽视眈眈的北国,凭着八十万铁骑大军,一路烧杀掳夺,所到之处,尸骨遍野,寸草不生。大江以北的广阔大地,竟悉数被北国占领。“赤地横千里,白骨露于野”,曾经那些繁华的都市城郭,已变成了一片废墟。相比较于中原大地,山高林密、地势崎岖,武陵山一带散落在崇山峻岭间的小城小镇倒是避免了战火的侵袭,靖城、通县、道县包括周边八八六十四个苗村侗寨的老百姓们近年来也多是听说战事多吃紧、北国铁骑多残忍,想不到,战事说来就来了。
北国原是长期生活在北漠蛮荒大地的游牧民族,生性凶残好斗。由于生活之地本是极寒极贫之处,再加上部落之间向来不和,数千年来对中土虽偶有犯境,但终究未能成其气候。三十年前,北国部落中的一只在首领弘吉刺惕烈的带领下,异军突起,成为北国势力最强的一个部落,并且相继征服其他部落。弘吉刺惕烈也成为几千来最为强盛时期的北国大汗。挥鞭南下,征服中土成为弘吉刺惕烈毕生的使命。弘吉刺惕烈账下有八员猛将,各自统帅十万铁骑,长驱直入,北从大漠直到大江以北数千城郭尽数被铁骑所破。北国兵士所到之处,见汉人就杀,可怜数万万百姓成了刀下亡魂。偌大的中原大地,昔日的繁花似锦竟成了无人之境。所幸一条大江天险横在南北之间成为铁骑大军前进天然的屏障。北国人不习水性,不善水战,大军集结江边,几次渡江均遭到中土的顽强抵抗,死伤无数。加上北国本就是自由散漫的游牧民族,久战渐生倦怠,战事也就僵持了下来。双方偶有激战,攻守均未有所进展,只能划江而治,中土虽有收复失地之想,但忌惮北国铁骑,竟也无可奈何。
战事一拖下来,双方均心生倦怠。中土这边统治者虽然丢了一半国土,甚至被迫迁都江南。而江南本就是繁花似锦之地,如没有战事的报来,短时间里并不妨碍他们继续过穷奢极欲的生活。至于流离失所的贫苦老百姓,哪管得了那么多。至于北国那边,过惯了游牧生活的北国蛮人,竟活生生的把江北数千里平原变成了他们的跑马场,从上至下整日酒池肉林,乐不思蜀。迟迟未能攻破大江天险,北国铁骑于是寻求别径,但东面是茫茫大海,西面是巍巍雪山。一些雄关漫道又被重兵把守,易守难攻。战线一拉长,兵力分散各处。沿大江东下沿岸建起了百余座铁骑大营,各自遥相呼应。
洪州城被屠城的消息煞是让靖城的老百姓恐慌,生怕北国铁骑杀来。县衙命探子到百里外的地方打探消息,几次晚饭,都没有看到北国铁骑的踪影,也许是靖城太小北国看不上,也或许是北国根本就没有想过踏平靖城。尽管如此,靖城的老百姓们还是人心惶惶,甚至有胆小者已经卷起铺盖举家搬迁投靠亲戚去了。
“唉,可惜啊,可惜!”虽然没有结过婚,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的看门老头,想起这冻死的一家人,还是觉得有些伤感。他生在靖城,长在靖城,从小就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年轻时就是靖城人人见之唯恐避之不及的小混混。后来赌钱输光了跑去赵员外家偷东西,差点被抓到,从一丈多高的墙上摔下来,摔折了腿,自此还算老实了点。后来年岁慢慢大了,讨了一份看门的差事,倒也勉强能糊口。面对战事,比起其他人的惶恐不安,他倒显得很乐观。“老子吃也吃够了,喝也喝够了,烂命一条,怕甚!”当然,他知道,除了靖城还有个容身之所,他确实不知道往哪跑,“万一北国铁骑来了,我这一身贱骨头,只有爬上靖城山,喂了豺狼虎豹去得了,就怕是财狼虎豹嫌弃下不了口!”
再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天气终于暖和了起来,天亮的似乎也更早了些。未听到北国铁骑的消息,靖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本来就不过几百户的小城,因为惧怕北国来屠城,又跑了十几户,城里的人更少了。头天刚领了工钱喝了几两黄汤鼾声大作的看门老头差点没能准时起来。睡梦中只见他在赌场上大杀四方,赢了一堆银元宝,张寡妇笑脸盈盈的向他伸手,衣服半遮半掩露出胸前的两只大白兔,他咽了咽口水,正想去伸手去搂张寡妇时,不知哪里来了几个凶神恶煞手脚长毛的怪物——在靖城人的传言中,北国人就是长这么样的。北国铁骑!他猛的一惊,想找路逃走,此时战鼓咚咚咚响起来,四处一片杀声。
“咚、咚、咚”
他猛的醒来,发现原来是一场噩梦。
“咚、咚、咚”
咦?原来是城门在响。
老头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走出城门边的小木屋,此时,天刚蒙蒙亮,一种不祥的预感蒙上了他的心头。
“谁在敲门啊!来了,来了!”
敲门的是一个中年女子,背着一个包袱,看样子是走了很久的路,很憔悴的样子。老头打量着这个女子,头发有些散乱,耳边别着一枝银簪,眉目间颇显几分姿色。很显然,这女子比张寡妇要好看的多,老头咽了几口口水。再往下看,女子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岁左右的小男孩。孩子紧闭着双嘴,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他。
“有劳了,能不能讨口水喝。”
女子有声无力的,声音很小,但口音却是一口的官话,老头楞了一下,过一会才回过神来。
“好,这边走。”
女子坐在老头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木屋里,先是给小男孩用陶碗舀了一碗水,孩子喝完后,女子又舀了一碗喝了。
喝完水后,孩子吵着要睡觉,女子搂着孩子,孩子不一会就睡着了。
“大爷您贵姓?”
“我?我姓高,叫我高老头好了”。看门人有些不好意思。
“高老…哦,我叫你老高好了”女子说话很轻。
“老高,我打听一下,你们靖城县衙是不是付大人?”
“对,对,对,是付大人。”
“好的,我是来找付大人的,能否告诉我县衙怎么走。”
找付大人?这女的难道是付大人的亲戚不成?高老头心想,也许我带她去找付大人,付大人高兴会赏我几两银子呢。
“县衙不远,就从这往北走,过一座石桥,可以看到一座鼓楼,鼓楼右边一直往上走,就到县衙了。我带你过去吧。”
“那敢情好!谢谢你了,老高!”
老高领着女子,女子抱着孩子,提起包袱,跟着老高往县衙走去。
高老头瘸着个腿,女子又抱着孩子,三里地的路竟然走了半晌才到。
县衙不大,朱漆的大门,门前两座石狮子却相当精致,足可见靖城这边石匠的手艺。石狮旁边摆着一面鼓,鼓槌则用绳子掉在鼓架上。当差的衙役此时正坐在门内的椅子上打盹,一般情况大清早的也没谁会跑到县衙喊冤。
“赵大哥,不不不,赵大人”,老高小心翼翼跑到门前喊着,这当差的正是赵员外的侄子赵虎,他睁开眼,发现是高老头,正想发作,高老头身后的女子说话了。
“这位大人,我想找下付仕坤付大人。”
赵虎问道:“你是什么人,找付大人?”
女子从容的说道,“你就说是林大人家求见。”边说着,边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赵虎。
赵虎结果信封,看了看上面用行书龙飞凤舞的写着“付仕坤启”三个字,将信将疑的说了句:“你等着”,然后往县衙后院走去。
从县衙拐过一处假山,是后院所在。后院种满了杨梅树,绿油油的叶子甚是喜人,树上结了一些青色的绿豆般的杨梅果,树下摆放的有石桌、石椅。待五月端午前后,这是付太爷携夫人品梅的地方。付仕坤自七年前因平息黎峒苗人造反,由帐前都统升任县尉,算是甩去了老被人叫付都统的帽子。此次洪州遭北国铁骑屠城,付太爷也着实吃惊了不小。虽然北国中土双方鏖战几十年,但靖州远离中土,穷乡僻野顶多是一些苗人、侗人揭竿起义,鲜少听闻北国铁骑至此。对付苗人侗人造反,出生军旅的他并不在意,但北国铁骑可开不得玩笑。这段时间他连日部署,紧急操练,万一北国铁骑破城而入,他也做好了为国捐躯的打算,也算是对得起他一介武夫破格提为县尉的浩荡皇恩了。
可不料,连续操练了十几日,据探子报北国铁骑影子都没有,料想只是一支小分队漫无目的误打乱撞闯入这穷乡僻野之地,看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又返回江北去了,慢慢也就放下了警惕。
此时付太爷正躺床上睡的鼾声震天,赵虎正迟疑要不要敲门禀报,一转头差点和打来洗脸水的丫鬟撞了个满怀。丫鬟名叫晓春,因为这几天不太平,付夫人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便由晓春照顾付太爷起居。
“赵虎,你干什么呢”,晓春呵斥道。
“门口有个女的,说要找付大人。”
“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急,我问问老爷。”晓春轻轻推开门,把脸盆放在桌子上,轻轻拍了下付太爷的肩膀。
付太爷从军多年,睡觉时刻保持着警觉。一拍即醒来,打了个哈欠,起身坐了起来。晓春连忙取下床头挂着的衣衫,递给付太爷。付太爷接过衣服,看到门口杵着招呼,边穿衣服边问道:“什么事情啊?”
赵虎递过书信,说门口有一妇人求见,声称是林大人家的。付仕坤接过书信,一看确是林大人的笔迹。原来这林大人,曾是付仕坤的一位故旧,算起来也算是位恩人。付仕坤年轻时原是街头一个小混混,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林思南,林思南后从军,混了几年当上了一个军统使,于是便推荐付仕坤也从了军。十年前林思南调洪州任总兵,付仕坤也就一路跟随到洪州。七年前,黎侗苗人起义平息后,林思南又保举付仕坤任了靖城县令,而林思南也升任蜀州刺史,近年少有来往,付仕坤几年来也没有林思南的消息。
赵虎打开书信,信里字不多,扫了一眼。“赵虎,快去请林夫人到内堂,我稍后就到。”他整理好衣服,然后接过晓春递过的洗脸巾草草的擦了几把脸。
赵虎飞快的跑回县衙大门,林夫人坐在大门前的椅子上休息,孩子好奇的在门口摸着左边那只精致的石狮,老高则靠着大门的门槛坐着。
“林夫人,付大人有请。”
“恒儿,过来”,林夫人对孩子招招手,孩子听话的回到母亲身边,林夫人牵着孩子的手准备往内堂走去。
“呃,我…”老高见状,赶紧起身,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老高,谢谢”,林夫人摸了摸包袱,摸出约莫二、三两的银子出来,塞到老高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