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间,仿佛就在昨天
----《黑爷》三十一
出新完了,各自回家吃饭。大年初一的第一顿饭,要做得好好的,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但那时候食材很是有限,最肥的年无非就是宰一口猪,变着法儿吃猪肉。因为三十晚上一顿猪骨头已经下肚,初一的早上一般就不再这么吃了。那时候,最流行的吃法是炒一大锅猪肉粉条,就着腊月里蒸好的蒸馍花卷,一家人坐在热炕上吃掉。当然,生活精致一些的人家,可能会炒个四盘子,整整齐齐摆在炕桌上,但里面无论如何是少不了一盘子猪肉粉条的。
最近杂七杂八写《黑爷》,我的思路老回到过去,而在头脑里挥之不去的,便是猪肉炒粉条的味道,我总感觉这味道,就是过年的味道,而且越这么想,就越想痛痛快快吃一顿。还好,地下室有母亲带来的洋芋粉条子,我就取了一把子用凉水泡软,把五花肉切成薄片,放入热锅,炒出油,倒入一小勺老抽,锅里就噼里啪啦响起来了。这时候,放进葱姜蒜瓣,爆出香味,抓一大把粉条扔进锅里翻炒,等到粉条变得柔软,变得油亮,撒入盐末调和面,以及一把碧绿的新蒜苗,便可出锅。
没想到老婆孩子胃口大开,硬是就着米饭把那一大盘子粉条吃了个罄尽。我倒是怎么也吃不出记忆中的味道来,我想那味道,就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吃饭的味道吧。
吃完了早饭,就该张罗着上黑爷庙了。人们照例备好了纸烛香表,有人把这物事折成叠别在暖帽子里,有人卷成卷夹在嘎吱窝里,有人恭恭敬敬地放在他们家祖传的香马盒里,双手端好,都相约着上庙了。至于路上的话题,无非谁家的年大,谁家的年小,谁家的猪炼了四十几碗油,谁家的草驴怀了驴娃子,谁家今年要娶媳妇子,谁家又要打发女孩儿。这时候不仅我们村,黑爷社四山的人都拿了香表,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过年的场子,又从出新过的地里转移到黑爷庙了。
黑爷庙有个庙官,就常年住在庙里,因而这虽然是个不大的道场,但山上常年四季不曾断了香火。即便他有事下山,也要在油灯里注满香,在香盘里排好香。一般的做法是把香盘里的香灰刮平,把一大把香之字形摆放在上面,再在每两根香的接头上放一小撮碾成末的香面子,这样就等于把一尺长的香续接到几十米长,庙官几天不上山,照样香火不断。
大年初一,是黑爷庙一年中最忙的几天。庙官在几天以前已经拂去了神像上的尘土,腾空了香炉里的香灰,揭下了往年的软匾归置在一起,擦干净了水牌子重新摆放好,烧热了东厢房的大炕,并在那个大铸铁炉子里生起了红通通的碳火。因为来烧香的人太多,都排不到跟前,人们有的蹲在山咀上闲谝,有的坐在庙房台子上抽烟,有的在东厢房里烤火捣罐子喝茶,满庙院子,满山咀上都是高高低低说话的声音。好多邻村的人都整整一年没见面了,去年还是在大年初一,在庙院里见的面,今年又是此时此地,这都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大伙都感叹着时间过得太快,不老不行么。于是又会说到村里老人谁得病了,谁去世了,谁越活越精神了,又是一番感叹。
轮到自己烧香了,大家都会迅速结束眼前的事,连正在捣罐子的人都会把曲曲罐推在一边,赶快到神像前焚香化表,奠酒斟茶,磕头如捣蒜。
烧香的程序一个村和一个村都不大一样,有人进门就跪下去先磕去一串头,再点香、作揖、插香、烧纸表、斟茶、奠酒,最后再磕去一串头,才起身作揖,有人把这一整套都慢条斯理进行完毕,才磕下头去。有人头磕得精致,只把三根指头支在地上,有人头磕得实在,屁股翘得比头都高。但不管怎样,那或精致或粗笨或极有条理或一顿乱瞌的程序背后,大都有着一颗虔诚的心,或对黑爷心存感恩,或对黑爷有所诉求,或祈祷今年雨水合节,或祝愿家人平平安安。而在我考大学的那一年,在大年初一,爷爷虔诚地许下去一个愿,说孩子考上了,就给老人家还个大愿。结果还真考上了,虽然考得并不理想,但在那年头,村里出了个大学本科生,还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记得爷爷特别高兴,叫上我们几个人,吆上一只羊上庙还愿。神的愿算是还了,但羊肉还得我们自己去吃。记得爷爷把那一整只羊剁成小块,熬煮了一大锅,我们几家人吃羊肉喝羊汤,那时间,仿佛也在昨天。
今年大年初一,我又是和四叔,和大哥,和一帮弟弟上了一趟庙山。上庙的人不似先前那么多,但也不少,庙院子里落了一砖头厚的红炮皮子,可见早起的人早已烧完香回家家了。在陪着四叔烧纸时,我抬头看见我当年替父亲题写的一块匾,还被挂在庙檐下,落款是“辛卯新正,马万昌敬献”,细细算来,也好多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