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们都困在同一个自欺的茧房里:宁肯承受爱人的背叛,也不愿直面永恒的失去。可命运早已用血色朱笔写就答案,在生离与死别之间,原来后者才是慈悲。
3.
蝉鸣撕开盛夏的帷幕时,莫凡带着塔克拉玛干的沙粒回到武汉。他说是我将他的魂魄从流沙般的死亡里拽出,可指缝间漏下的光阴总在提醒,谁也不知生命的沙漏何时流尽。我守着这份掷地有声的成功,却在深夜里被月光烫伤——若当初能望见花花眼底的罅隙,或许此刻缠绕我掌纹的,不该是这些带刺的荆棘。
我执意要拜莫凡为师学摄影,他最初以“野路子出身教不了人”为由再三推辞。我捧着相机认真道:“遇见能捕捉时光碎片的匠人实属机缘,岂能轻易错过。”自此每日晨昏定省般带着拍摄习作请教,从快门光圈到光影构图,莫凡终是被这份勤学不倦打动,答应将心得倾囊相授,渐渐默许了我这个赖着不走的小徒弟。我将过往岁月里珍藏的花花的照片一张张发给他看,他说每帧画面的眼眸深处都栖居着潮湿的忧伤,像被雨水浸透的蝶翼。我指尖悬在泛着冷光的屏幕上,心底升起一阵酸涩的自责——这么多年竟未曾读懂这双会说话的眼睛。当视线重新沉淀进那些像素构筑的倒影时,分明看见朦胧的雾霭正在她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无声流转。我把我们相知相恋的点点滴滴和盘托出,他沉吟良久后给出的回应让我浑身一震,旋即又似有暖流淌过冰封的心湖。“她并非你想象中那样完美无缺,若命运未曾用死亡划下休止符,你们终将面对更残酷的真相——当她的双性取向日渐倾向异性,那些刻在月光里的誓言会化作荆棘,将两颗心刺出血痕。若某日她携陈东转身离去,那剜心之痛未必逊于此刻。”这番话如利刃挑破我精心缝制的茧,原来我们都困在同一个自欺的茧房里:宁肯承受爱人的背叛,也不愿直面永恒的失去。可命运早已用血色朱笔写就答案,在生离与死别之间,原来后者才是慈悲。随即莫凡垂首低语,“无论过往是非曲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在她离开前三天,我们仅有一次简短交谈。机械地回复吐出白雾般的字句,如今想来竟比冬夜寒霜更为刺骨。若时光能溯洄至彼时,定要熔尽键盘上的霜雪,将未出口的温言软语化作春风——或许命运的枝桠会在某个瞬间,因这点滴暖意绽放出不同的花朵。”他沙哑声线中溢出的每一字都似刀刃剐过心口,我抬手捂住抽痛的胸腔,温热的泪水却已决堤般涌出。隔着冰冷的屏幕,我看见他泛青的眼眶骤然升起潮红,凸起的喉结在蓝光中颤动出无声的呜咽。
我为他精心挑选了一盏月亮造型的夜灯,暖黄光晕在酷似月表的玻璃罩内流转生辉。打包盒的角落里,蜷缩着我手写的明信片:
世界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总有双手悄然托起皎洁的月光,将温柔的光晕缀满你途经的每寸夜色。
愿你人生永远有月光指路,风雨不侵,喜乐长宁。
—— 弟子 古月珊 谨奉
镜头前,当他展开信笺的刹那,指节骤然收紧,眼底迸发出星辰般的光芒。那双持相机稳若磐石的手,此刻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低语时声音里浸着蜜糖般的笑意:“三十年来,除了妻子,再未收过这般缱绻的心意。”修长食指反复摩挲着明信片的边沿,目光流连在字句间,忽而轻叹:“这清丽隽秀的簪花小楷,倒像是从宋徽宗瘦金帖里拓下来的。”静默良久,他忽将月亮灯擎至眉间,眸中星辉骤黯:“待七月流火,我便携这枚冰魄往西北去。要让它悬在泼天盖地的鎏金花海上,嵌进大漠孤烟深处,为所有失路的灵魂引航!”
我猛然想起护目镜折射出的半截对话气泡“要活着看七月的油菜花”,冥冥中预感到,这并非繁花似锦的旅行序章——而是暮霭沉坠的终场,如同灰烬湮灭前最后的磷火,在记忆的褶皱里簌簌剥落。
顷刻间,涌起一个冲动,我想去武汉见他!
我将赴武汉寻他的念头向莫凡表露时,他触电般连连摇头。他说自己在尘世中闭关数月,已用茧房斩断所有社交牵绊,不愿在归途撒下蒲公英般飘摇的挂念。屏幕里莫凡指间的香烟袅起青烟,烟雾在他面庞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将那份沧桑晕染得愈发浓稠。我忽然记起密室楼下便利店的监控画面——花花攥着烟盒蹦跳着推开玻璃门,马尾辫在暖黄灯光中划出轻盈的弧线,仿佛连空气都浸着蜜糖。可记忆里她明明说过,她最憎恶尼古丁的气息,就像憎恶所有男性人类的呼吸。这般矛盾感如鲠在喉,在胸腔深处硌出细小的血珠。我将此事说与莫凡,他指间轻叩桌面沉吟片刻,竖起两根修长手指:“第一种可能性——”镜片后眸光陡然锐利,“她可能具有典型的双重人格特质,意识层面存在明显解离。”话音稍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虚空中划出微妙弧度,“第二种情况则更值得玩味,心理学中的反向形成防御机制。”他眼尾微挑,“所谓‘厌恶’只是表象,实则是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譬如频繁强调憎恶男性,实则是裹挟着你潜意识竖起戒备屏障,当全世界异性都成为你的禁忌——”尾音在喉间酿成低沉的震颤,“她便能独占整片月光,不动声色完成情感操控闭环。”
我听了他的话很是震惊,但也找不出理由驳斥。她口口声声憎恶男性,却在暗夜与陈东纠缠六载春秋;宣称痛恨烟草气息,却在弥留之际欢欣拆开烟盒。倘若那支临终的香烟是她对禁忌事物的最后探寻,那么——胸腔骤然传来剧烈震颤,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心脏——高一宿舍里裹着月光被褥的夜晚,她嗤笑着将少男唇齿比作酸涩的青梅果肉,是否早已暗示要将所有厌恶之物尝遍?
白炽灯管在头顶发出细微电流声,我仿佛闻到亚硝酸钠的咸味,待惊觉时,泪水早已顺着唇角蜿蜒成晶亮的溪流。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密室那扇门后,她蜷缩在雪白的床单上吸烟的唇,是否也曾在某个潮湿的深夜,被陈东的呼吸熨烫成半透明的蛇信?记忆里突然响起金属铰链的吱呀,那时我总在凌晨惊醒,发现被褥像蜕下的蛇皮空荡荡垂落床沿,而走廊尽头安全通道的绿光里,有烟头明灭如发烫的鳞片。当她最后含笑点燃那支香烟时,我分明看见烟灰簌簌落在锁骨凹陷处,像初雪覆上青苔斑驳的墓碑。如果反向形成的铁幕背后藏着某种献祭仪式,那么六年来每个被烟味浸透的凌晨,是否都是她在用禁忌的灰烬涂抹护城河,直到月光将城墙蚀成可供穿越的虚线?
我逐一点击删除键清空了花花QQ空间里所有关于我的影像,像素碎片坠入回收站那刻,指尖传来的刺痛感比屏幕蓝光更冷。陈东的名字突然化作带锈的钢钉扎进瞳孔,恨意如墨渍在胸腔洇开。莫凡那句"......不动声色完成情感操控"的判词此刻化作铅块,压得两根肋骨咯吱作响。两千多个日夜构筑的信任堡垒正簌簌剥落砖石,某种比失望更锋利的东西正从裂缝里探出獠牙——那是六年来从未有过的,被时光淬炼过的钝痛。
4.
我在一本泛黄的小说里找到一张纸片,枯叶般的纸面上,用蓝黑墨水写就的字句如刀锋般划开沉寂——那分明是她遗落在时光褶皱里的泣血残章:
自幼我便浸泡在父亲反复诉说的生活艰辛里。记忆初萌的年纪,总见醉醺醺的父亲攥着酒瓶絮叨养育之苦,我机械地点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手背上。同学们讨论郊游便悄悄退到墙角,生日蜡烛从未在我眼前亮起。日复一日咀嚼油星稀疏的土豆丝和发黄的青菜,嘴角总要扬起雀跃的弧度说最爱这个味道。
我把灵魂压缩成透明的保鲜膜,裹住所有渴望。每个决定都在父亲布满老茧的掌纹里反复丈量,误以为撕碎自我便是亲情的勋章。可贫瘠的种子终究在骨髓里生了根,每当瞥见价签就浑身发冷,仿佛听见命运在耳边嗤笑穷人的宿命。这种战栗从童年延续到工位,成年后依然夜夜枕着经济焦虑入眠。
校园长廊永远回荡着我的足音,同龄人的欢闹像隔着毛玻璃。直到弟弟在饭桌上噘着嘴嘟囔两句,父母便欣喜地讨论选购机型。我攥着弟弟淘汰的旧手机,看他骑着锃亮单车掠过梧桐树影,母亲指尖流淌的温柔化作钢针刺破视网膜。原来男孩子可以任性索求,原来父母眼里真的会闪烁星光。
那些在贫瘠土壤里开不出花的懂事,终究化作勒进血肉的绳索。当弟弟轻而易举摘下我踮脚半生都够不到的月亮,终于看清自己不过是亲情天平上被遗忘的砝码。你们把滚烫的牵挂织成毛衣裹住他,却任由我在北风里冻成透明的冰雕。
是否曾有某个瞬间,你们的目光也曾为我停留?或许我太过专注地擦拭你们生活的锈迹,竟错过了属于自己的星火。我曾将整个宇宙的温柔都献祭给这个姓氏,可血脉相连的童话,终究碎在了弟弟新手机的反光里。
纸片背面的油墨洇出深褐色的脉络,像极了那年她锁骨上暴起的毛细血管。我颤抖着将残页翻转,猝不及防撞见字句间蜷缩的真相——“那夜暴雨如注,陈东将浸透体温的派克钢笔塞进我掌心,说这物件见证过二十一世纪最纯粹的爱情。可当他解开我衬衫第三颗纽扣时,我心里全是古月珊的影子。珊珊又陪父母回老家过春节去了,我很想留住她,但我没理由强迫她违背父母的意愿,珊珊,你听见风在站台缝隙里的轻响吗?霓虹映照的团圆夜里,我的孤单正蜷缩成褪色的窗花。”
窗台上碳化的虎皮兰突然发出细碎爆裂声,焦褐叶片簌簌剥落,恰如我心碎的声音。
青瓷笔洗在案头剧烈震颤,我发疯似的翻找每个抽屉。那些被她摩挲出包浆的檀木首饰盒里,钢笔划痕在红丝绒衬布上织成蛛网。当指尖触碰到压在最底层的牛皮信封时,油墨的苦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整整十二封墨迹整洁的纸笺,落款日期从2018年8月延续到2019年平安夜。
拆开最末那封时,几片银杏叶簌簌飘落。蓝黑墨水在枯叶上洇成血管般的纹路:“今日在石门山巅刻下你的名字,晚风却将碎屑吹向惠州方向。陈东说这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可我知道,你终究会变成母亲窗前那株永远够不着的木棉。”信纸背面是用指甲划出的凹凸字迹:“昨夜他醉酒后说漏了嘴,当年那支派克笔是他前任赠他的定情之物。我咬破他手腕时尝到铁锈味,竟比我们接吻时的薄荷糖更真实。”
空调出风口突然涌出滚烫的气流,将纸页吹得哗啦作响。墨迹在空气中开始诡异地游走,字句重新排列组合成惊悚的告白:“其实每个暴雨夜我都故意弄湿鬓角,好让你用酒精棉擦拭这颗朱砂痣。这是陈东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夜用钢笔尖刺出的印记,他说要让我永远记得被占有时的痛楚......”
月光突然暗成浑浊的茶汤色。我踉跄着扑向窗台,碳化的虎皮兰竟在夜色里绽开猩红的花苞,腐败黏液顺着窗棂滴落,在水泥地面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成团绿头苍蝇穿透纱窗直扑面门,振翅声里裹挟着陈东的冷笑:“她总说我的喘息像砂纸,可你听见她在黑暗里的呜咽了吗?”
意识在混沌深渊中浮沉了整夜,我仰卧如僵蚕,视线仿佛被黏在惨白的天花板上。蓦地耳畔响起莫凡说这话时的气音,带着戈壁荒漠的凉意:“这世间有些真相不必穷究,越是深挖,越会剜得心头血肉模糊。”
凌晨的雾霭漫过窗棂时,我给莫凡发短信:天亮后我去找你,不为别的,只是趁着你我都还活着。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墙,洒在斑驳的手机屏幕上,我踩着导航的箭头找走到天河机场的出口处。宽阔的走廊在玻璃穹顶漏下的光柱中,莫凡的身影宛如褪色胶片里的剪影。他斜倚着铸铁廊柱,疲惫的双眼露出微笑,手里的矿泉水瓶折射出细碎的光。
我驻足在十米开外的阴影里,看着他白衬衫领口那枚褪色的纽扣在阳光下呈扎眼的墨绿色,像是吸附着一只绿头苍蝇。那只握着矿泉水瓶的手背浮着青紫色淤痕,腕骨嶙峋得能割破光影。记忆里曾在视频中见过的檀木手串不翼而飞,空荡荡的腕间只余一道暗红疤痕,像是被某种猛禽利爪撕开的谶语。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肩胛骨在单薄布料下振翅欲飞。塑料瓶在他掌心扭曲出尖锐的棱角,折射出的七彩光斑掠过下颌新生胡茬时,竟在青灰肤色上划出类似陶瓷冰裂的纹路。我望着他颈侧随吞咽滚动的疤痕——那分明是绳索反复摩擦才能留下的印记——忽然读懂了他所说的"闭关"竟是字面意义上的苦修。
“你来了。”他直起身时脊椎发出竹节爆裂的脆响,镜片后浮肿的眼睑像浸过福尔马林的标本,“该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茧房。”
计程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出令人作呕的弧度。莫凡蜷在后座角落,整个人裹挟着经年沉积的樟脑丸气息。当车载广播突然飘出《天使的翅膀》的钢琴曲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滑落。
车轮碾过最后一道陡坡时,山风裹挟着腐殖土的气息灌进车窗。莫凡忽然支起脊背,脖颈拉伸出濒死天鹅般的弧度。我看见他耳后皮肤正诡异地起伏,仿佛有千万条透明蛞蝓在皮层下游走。司机猛踩刹车的瞬间,整片山林的蝉鸣骤然噤声。
目送计程车猩红的尾灯消融在栎林深处,蓦然惊觉自己正置身千里之外的荒僻山野。重峦如墨的轮廓间,唯有身侧这个寡言的男人相伴。原该滋生的恐惧阴霾未曾侵袭心扉,可这天地间无边的岑寂却像潮水漫上胸膛,在肋骨间撞出空落的回响。我们踩着崎岖的山路朝约五百米开外的建筑挪步,灰白墙体的无名建筑半隐在栎木荫蔽间,脚步在碎石路上拖沓出细碎的响动。沉默像青苔爬满每块路石,却不妨碍某种温暖在胸腔里涌动,仿佛两个迷途多年终于望见故乡烟囱的孩子。刺入鼻腔的酸涩裹着寒意扎进心口,在胸腔内翻涌成冰冷的潮水。我踉跄止步蓦然回首,睫尖颤动如折翼蝶般避让着他的目光,失控地撞入那个温热的怀抱,整张面孔埋进他衣襟深处的苍雪松针气息里。破碎的泣音尚未溢出齿关,便已在喉间碾成细碎呜咽,化作浸透绸衫的滚烫露珠。他的手掌轻轻拍打我的脊背,掌心传来的温度透过衣料渗入肌肤。当周围蝉鸣声骤停时,一滴温热砸在肩胛,在寂静中绽开细小的涟漪,像深秋梧桐叶尖坠落的露珠,带着隐忍的重量。
灰白色的墙体攀附着某种藤蔓类植物,暗紫色叶片边缘泛着金属冷光。莫凡腕间结痂的伤口突然绽开细小的血珠,在暮色里凝成暗红玛瑙。他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时,无数藤蔓如同苏醒的蛇群簌簌退却,暗紫色叶片背面翻出银白月牙纹,竟与花花锁骨处的胎记如出一辙。我伸手触碰墙面的刹那,整片藤蔓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呜咽,叶片表面渗出胶状黏液,在指尖凝固成琥珀色的茧。
梅雨时节,藤蔓分泌的黏液在墙根积成镜面。我常在黎明蹲踞其间,看花花的倒影从涟漪里浮出十五岁的笑靥。有次失手打翻盛着蓝墨水的搪瓷杯,液体渗入地砖缝隙竟开出细小的勿忘我,莫凡突然从身后拽着我后退三步——那些花蕊里钻出的透明蠕虫,正是他亡妻日记里反复提及的"噬梦者"。
我们各自豢养着疼痛。莫凡总在寅时三刻解开左腕绷带,将结痂的伤口浸入晨露未晞的石臼。当血丝在水面勾勒出敦煌飞天残影时,我便知道他又在重温与妻子临摹壁画的旧梦。某次我偷瞥到他贴身藏着的泛黄婚照,新娘锁骨处的朱砂痣竟与花花被钢笔刺破的伤痕重叠成相同的经纬度。
交换镇痛剂成了隐秘的仪式。他递来混着藏红花的岩盐让我敷眼,我回赠的却是花花遗留的鎏金发卡——尖锐齿口恰好能挑开他背上溃烂的脓肿。最痛那次,他咬着毛巾任我剜出腐肉,我却在敷药时瞥见他脖颈暴起的血管里,流淌着与花花锁骨间相同的静脉浓度。
中元节那夜,我们并排跪坐在西厢房焚烧纸钱。陶盆里突然腾起的绿焰中,分明映出花花隔火对坐的虚影。我伸出手,指尖触及火苗的刹那,莫凡突然夺过我怀中的檀木匣,将六封未拆的纸笺掷入火中。我发疯似的伸手去捞,他却擒住我手腕嘶吼:"让执念烧成舍利子!"火光在他瞳孔里淬出琉璃色时,我分明看见两行血泪滑过他新结的痂。
那些相克的伤痛偶尔也会互愈。当山风掀开我枕下压着的毕业合照,莫凡会默默用钢笔替花花被烟头烫穿的微笑补上唇角。而我趁他高烧呓语时,偷偷将他妻子破碎的瓷镯拼成北斗七星,埋在窗下镇压噩梦的来路。某次暴雨冲垮泥土,瓷片尖角朝上刺出地面,我们却同时在那森白光斑里,望见了亡者梳妆时的残象。
七月流火坠入青瓷碗底的刹那,莫凡腕间新结的痂突然绽开血线。我们同时望向窗外,那些暗紫藤蔓正在月光里跳起傩戏,叶片背面银白月牙纹路扭曲成符咒。他忽然将浸透藏红花的纱布覆住我双眼,腥甜中我听见地砖缝隙传来骨骼生长的脆响——那些被蓝墨水浇灌的勿忘我,此刻正伸出石英质地的根须缠绕脚踝。
寅时的露水在石臼里凝结成镜,我窥见莫凡将断发与指甲碎屑撒入其中。血丝在水面游走成敦煌飞天残影时,西厢房突然传来瓷片相击的泠泠清响。我们冲进去的瞬间,北斗七星状的瓷镯正悬浮于半空,每个碎片都映出不同的往事:左侧第三片里,花花十六岁的锁骨正渗着黑蓝墨水;右侧第五片中,莫凡妻子腕间的檀木珠串突然崩裂,滚落的珠子化作绿头苍蝇扑向镜头的朱砂痣。
山风裹挟腐殖土涌进窗棂时,莫凡突然将我推向墙角。他后背撞碎的蛛网里抖落铅灰色粉末,在空中凝结成陈东叼着烟的脸。那张脸开口时吐出带火星的絮语:“你当真以为烧掉纸笺就能斩断因果?每个雨夜她锁骨渗出的黑蓝墨水,都在重写你生命簿上的批注......”
我握紧花花的鎏金发卡刺向幻影,金属折断的脆响中,整面墙的藤蔓突然发出尖锐啼哭。暗紫色叶片簌簌坠落,露出墙体内部密密麻麻的蜂窝状孔洞——每个孔穴都蜷缩着褪色的窗花,那些剪纸上的人影,分明是不同年龄的花花在重复点燃香烟的动作。
莫凡突然拽着我跪倒在北斗七星中央,瓷片尖角刺入膝盖的疼痛化作电流窜上脊柱。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向悬浮的瓷镯,血珠在碎片间折射出万花筒般的往事旋涡。我看见自己站在暗影里,而花花的身影正被陈东的派克钢笔吸进墨囊;看见莫凡妻子临摹壁画时,朱砂颜料突然化作血泪渗入墙体;看见那些噬梦者的透明躯体内,都蜷缩着被压缩成保鲜膜的灵魂。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山雾时,我们脚下的地砖突然变得透明。黑蓝墨水浇灌出的勿忘我根系深处,无数琥珀色的茧正在缓缓破裂。某个熟悉的啜泣声从地心传来,带着烟灰簌簌坠落的轻响:"珊珊,你终于来拆解这个茧房了......"
从那诡谲的魇境挣脱后,我们如同罹患了无名恶疾的困兽,在幽暗房间里昏沉三日。当第四日的晨光刺穿窗棂时,才勉强挣脱了那种附骨之疽般的虚弱感。莫凡说"该出去透透气"时,我喉间涌起苦涩,想起高中和花花缩在教室后排,对着《国家地理》的插图,用铅笔勾勒太子坡轮廓,在试卷背面临摹会仙桥的石阶,幻想金顶铜殿弥漫着我们耳鬓厮磨的温度。可是,如今为我系平安结的人已不在,我要拾起她凋残的诺言,在金顶青铜鎏金的围链上挂一只同心锁,跪求真武帝君垂怜——来世愿她化作太和宫檐角铜铃,随风响彻云海,不再困于尘世。
飞驰的列车载着我们穿行鄂北群山,莫凡指尖轻叩车窗,如数家珍般讲述武当传说:少年真武踏遍九州寻道,偶遇云雾缭绕的仙山。鹤发童颜的隐士高人盘坐青石,拂尘轻扬间收下这名灵秀弟子。高人身侧侍立的少女阿霞,秋水为神玉为骨,每逢松荫漏金的午后,便在石枰上与真武切磋棋艺。棋子叩枰声里,少年渐觉师妹的落子看似温软却暗藏玄机,屡屡险胜的棋局竟如春风化雨,将道法奥义沁入心田。三载光阴流转,当师父将镇派玉简交付真武时,鹤氅老者遥指西北:"此去八百里武当山,方是汝证道之地。"临别那夜,阿霞发间木簪与真武腰间玉佩相击,在月色里许下山盟。
行至髽髻山麓,但见古观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遂轻叩斑驳山门,欲讨清泉一盏。白髯老者执青瓷茶瓯相迎,竹炉初沸时共烹雪煮茶,坐论玄机,谈笑忘年,竟不知暮色侵染青衫。临别之际,老者自云纹广袖中取出泛黄绢册,慨然相赠毕生所悟的玄门真诀。
光阴荏苒,寒暑交替,融会贯通三家绝学的真武终成紫霄宫主。每日晨钟初响,他推开通天金殿的朱漆大门,总见东南方髽髻山刺破云海,青峰如剑直指天庭。某日雷雨交加,这位得道真人竟如少年般负气,凌空一脚踢断擎天主峰,山崩地裂间千丈绝壁轰然西倾,自此武当天门豁然开朗。
八百里外深山中,阿霞抚着震颤的焦尾琴忽觉弦断。待闻知此事,父女二人当夜便驾鹤离去,唯留青石棋盘镇守孤峰。真武循着琴音归来时,但见北斗七星映照着石壁上"破局之日,重逢之时"的篆刻。三日三夜对弈,黑白山河在星罗棋布的碾砣间变幻,最终暴怒的掌风掀翻整座棋阵,碾石崩云坠落深涧,雷鸣般的轰响七日未绝。而今游人行至棋盘山,空余青石棋盘默对苍穹,三十六道棋纹刻满未言之语。
立于南岩峭壁之巅,脚下翻涌的雾霭云海正蚕食着最后几缕山脊轮廓。酸涩的眼眶承受不住山风剐蹭,我阖目时听见心脏撞击肋骨的声响,仿佛悬崖深处传来某种召唤,令脚尖不自主地朝虚空偏移……
莫凡的体温突然穿透冷雾,温热的手掌紧扣住我的腕骨,在睁眼的刹那,我看见鞋底碾过满地的玉兰碎瓣。绝壁边缘的砂石正簌簌坠落,深渊之下的黑暗将日光绞成螺旋状的金箔。这失重般的晕眩竟与数月前的场景重叠——天窗漏下的光柱打在我枯槁的脸上,苍白的面颊在强光中化作半透明晶体,黑色裙摆下,褪色的玫瑰残骸正散落一地。那是她指尖最后残留的温度,是凋零在二十三岁烛光里的生日献祭。
山风卷起我未束的长发,发梢掠过莫凡的衣襟时,踉跄跌入他怀中的我,听见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间。莫凡的喉结在逆光中滚动成沉默的山峦,掌心却始终保持着熨帖的温度。
暮色中,我仰卧于山间民宿的露台躺椅间,血色的残阳正被锯齿状的山脊吞噬。天光溃散的刹那,漫山蝉鸣如潮水般褪去,松柏的剪影在黛色苍穹下化作焦墨勾勒的人形。远看山脊处随风摇摆的树枝,恍惚幻化成母亲倚门而立的身形——她总那样张开枯枝般的臂膀,可每当我奔向那团温暖时,总撞见弟弟蜷缩在她褶皱围裙筑就的巢穴里……
沐浴完后重回到露台,莫凡正仰卧在我曾躺过的藤编躺椅上。夜露顺着玻璃幕墙蜿蜒而下,将室内漫出的暖黄光晕折射成朦胧的光网,轻轻笼住他沟壑纵横的面庞。那具总是紧绷的躯体此刻正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眼睫末梢悬着的液体在月光与灯晕交织中,凝成琥珀色的星子。我转身从竹制小几抽了两张棉柔巾,将裙摆向后拢了拢,屈膝半跪在藤编躺椅边。山风掠过露台时,他眼睫忽然颤动,我连忙用指腹轻拭他眼尾的湿润。可当他睁开眼的刹那,蓄在眼眶的泪水突然失了控,晶亮的珠子顺着我虎口处的凹陷往下滚,接连不断砸在藤椅的老榆木扶手上,在月光下凝成点点晃动的银斑。“怎么了?”我将声线压得极轻,生怕惊碎窗棂上凝结的夜露。他接过我掌中那块残雪般的棉巾,擦了擦面颊,水痕却在青灰的胡茬间晕得更深:“多谢。或许是梦,又或者......”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目光穿过雕花木窗投向远山,“望见松柏在山岭上裁出的影子,忽而想起母亲缝冬衣时总爱哼小曲儿。后来听着松涛睡着了,梦里看见妻子正为母亲梳头,竹梳划过的地方,白发都成了青丝......”檐角铜铃骤响,他猛然攥紧棉巾,嗓音里凝着碎冰,“中学那年寒假,我攥着期末考试的喜报翻过家乡的山梁,却听见纸幡被北风撕扯出裂帛声,素绢边缘的墨字在暮色里洇成断续的灰。那些褪成惨白的绸带久久飘荡在湿冷的坟茔前——像母亲目送我返校时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
凝视共同的场景,我们的目光在虚空中交汇出默契的电流,各自母亲温润的笑靥不约而同浮现在彼此眼底。那份氤氲着感伤的慰藉,像暮春时节沾着雨露的栀子,在交叠的心跳里绽放出温柔的共鸣——这大约便是心隅相通的灵犀,穿越时空的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