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建起了风雨飘摇的高塔，只等我们争先恐后地往上爬。
自从某个科学研究所将能把人体与机械结合、被命名为“铸神术”的技术公之于世后，人类立刻分成了两派。
一派坚持要将之大力推广，在世界各地建立义体改造所，宣扬人人都应该“接受光荣的改造”；另一派则不为所动，拒绝让金属制品进入自己的身体。两派的抗衡自打我记事起就开始了。随着时间推进，事态愈演愈烈，然后仿佛一夜之间，“国家”的概念消失了，海关和边防再无踪影，曾经位居权力中心和顶端的人和他们的人民一起陷入了“是否要让人类进入机械时代”的混乱讨论中。
讨论变成了争论，争论变成了争吵，争吵变成了斗争。
然后就是“初次改造”。
……我实在不想回忆那场席卷世界的噩梦。活到现在的人，谁都不想。
……
……
红玫瑰帮。
各种各样的帮派开始出现，大家只是为了在乱世中抱团取个暖。
我的父母是改造派，喊着口号踏着大步走进了当地的研究所，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学会了找吃的，一路找到某个种着红玫瑰的院子里。一位老人摸了摸我的头，说我可以跟他们待在一起。
我那时候太小了，还不能理解帮派的意义，只知道那里有不少人，还有食物。有人给我吃的，有人需要吃的，我先自己吃，吃饱了就把食物递给其他人。
我遇到了涅丽安娜。小时候的我还记不住她的名字，只知道那是能一起玩的同伴。我们有时会在据点的院子里捡报废的义体玩，比谁捡到的更硬更长。
……
“我跟你说话呢。”涅丽安娜说。
“这楼高到电梯都坐得我想睡觉。”
“……克提克会在楼顶等你。我会把你的资料给他，然后带你去进行简单的测试。我们会根据你的能力指标给你分配任务。”
“别把我测试到报废就行。”
“我建议你在克提克面前少说几句，如果可以的话连嘴都别张。”涅丽安娜说，“克提克的网络芯片强到可以黑进你的意识。”
“我听你的。”
“你最好真的听。”
……
……
长到一定年龄之后，红玫瑰帮的人并没有要求我加入帮派，承担为帮派效力的责任，仍然随我自由进出。同样待遇的少年有五六个人。
改造派与反抗派的斗争情势突变。这不再是势均力敌的抗衡，而是多数对少数的驱逐。
据点外时不时传来叫喊声和打斗声。据点内的人们表情越来越凝重。
直到某天黄昏。
……
……
涅丽安娜推了推我的肩膀。
“哈特？哈特？我们到了。”她说。
电梯门外的一个大块头堵在我面前。他大概有两米高，全身由深灰色的合金拼接而成，肩膀和后背上插着几根胳膊粗、顶端闪着电光的长棍。扁平的铁灰色方脸上，一块长方形LED灯板组成的眼睛定定地瞪着我，然后嘲讽似的眯成了缝，晃了晃山岳般的上身，金属摩擦的刺耳咯吱声响起。
“你好，棒槌先生。我们预约了和克提克先生见面，能请您让个路吗？不胜感激。”涅丽安娜低声说道。
“棒槌先生”看起来很不屑地晃了晃脑袋，然后从我身边走进电梯，擦肩而过时的冲击力险些把我推倒在地。
长廊的墙壁上是深金色的挂毯，地面是猩红的毛毡。针织制品在贫民窟是能当钱用的稀罕货。
“棒槌是克提克的贴身护卫。第一公司刚开始运转的时候，我父亲用首批义体产品里的残次品亲手打造出了那个家伙，然后配上了最好的武术和侦察程序。”涅丽安娜说，“一棍废一人，很不好惹。”
我们来到长廊尽头的大门，涅丽安娜把手放在门边的扫描板上。“记住，尽可能少说话。……拜托你。”门开前，她看着我说。
克提克·血莲背对着我们，站在套房的落地窗前。窗外的羚山城繁灯似锦，耀眼的霓虹光在他身后投下的影子不断地变幻着。
“晚上好，哈特。”他说，“多年不见，要不是涅丽安娜提起，我都快把你忘了。”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转过身，仿佛被华灯和深邃黑暗的夜空禁锢了视线。我们身处的房间比较空旷，但他的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清晰可闻。
“在这个时代，多年不见的重逢总是令人感动的。我还记得你在帮派院子里玩闹的样子……而现在你已经变了这么多，时间的残酷手段真是令人感叹。”他转过身，向我缓缓走来，“但是……残酷也能磨炼人的意志。”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红色的光，把我的视线死死锁住，几乎不能再看别的地方。
我突然感到一阵晃神。有个什么声音在我体内嘶吼起来，让我伸出探针照脸上给他一下，再顺势补上几拳头。这个声音是如此强烈，我的理智都差点没能控制住我自己。我知道这个声音来自哪里，所以我拼命地忍住不让手臂动起来。我不动声色地盯着克提克狭长的眼睛，他的义眼为什么也是红色的？红的毛毡，红的头发，红的眼睛。他怎么这么喜欢红色？
“哦，你的脸。”克提克仔细地看着我的侧脸，他的视线扫过我脸上的每一条裂痕，“真是遗憾……越完美的东西越让人忍不住去破坏，如此说来，你的脸原本应当完美无瑕……真是遗憾。”他的脸越贴越近，几乎要碰到我了。
“——父亲！”涅丽安娜忍不住出声。
克提克仍然盯着我，他深红色的背头齐肩发散发出的味道让我想吐，“我们会很乐意接受一位新星的加入，这对公司和整个羚山来说都是好事。哦，开心吗？你即将要为窗外这恢弘的城市服务，这是一项多么光荣的事业，对不对？”
嘶吼的声音越来越明显，我开始感到头晕，但仍然紧紧绷着手臂。
克提克笑了一下，把探出的上半身收回站直。“忍住了。还不错。假如你动弹一下，可能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人的意志可不会因为身上的破铜烂铁而变得更坚硬，但你似乎不一样。”
他转过身走回落地窗前，好像我和涅丽安娜从没进来过。
体内的声音消失了，但我给他来一下的想法变得更加强烈。
“你爸说话的声音怎么这么难听？他好像该换发声器了。”走出房间后，我对涅丽安娜说。后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惊讶的表情。
“刚才我父亲一句话都没说，你也是。房间里安静得可怕，从头到尾。”她说。
“哦。”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