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儿子守了二十多年的豖



一、夜半叩门声

一九二七年冬,浙东霞南村。

寒意浸入骨髓,海风卷过枯寂田埂,在冰封的溪面上尖啸。戌时刚过,村庄便沉入黑暗,唯几盏油灯在窗后摇曳。

张爵谦坐在堂屋,就着油灯修补旧渔网。这是儿子人亚少年时用过的,他舍不得丢。手指在网眼间穿梭,仿佛在打捞那些儿子尚未远游的零碎岁月。

“咚……咚咚……”

叩门声急促而压抑,穿透风声。

张爵谦心下一紧,贴近门缝低问:“哪个?”

“阿爸,是我,静泉。”

门闩猛地被拉开。一道身影带着寒气闪入,反手掩门,背靠门板微喘——是数年未归的次子张静泉(化名张人亚)。他棉袍半旧,围巾遮面,帽檐下露出的面容清癯憔悴,唯有一双眼睛灼亮如炬。

“阿爸,”他不及寒暄,迅速解下背上一个油布包裹,十字捆扎,裹得严实。他双手捧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压得极低:“此物,比我的命还要紧!您定要替我守住!不能交予任何人,不能有丝毫闪失!除非……我亲自回来!”

包裹入手沉实,带着体温和隐约的油墨气息。张爵谦心头巨震,虽不识字,却从那决绝的神情里感到了滔天危机。

“静泉,外面是不是……”

“没时间细说!”张人亚打断,侧耳倾听门外动静,“您只需藏好、守住。别的,莫问莫言!”

言罢,他深吸一口故里寒气,转身欲走。

“等等!”张爵谦猛地拉住儿子衣袖,颤巍巍从怀里掏出温热的布包塞过去,“带着……路上小心。”

张人亚一怔,打开,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针脚细密匀实。

“秋菊……你媳妇托人捎来的。她说,你走路多,费鞋……孩子,也会叫阿爸了。”

布鞋柔软的触感,像暖流冲垮心防。他低头,肩头微颤,将鞋死死攥在掌心。再抬头时,眼眶通红,水光泫然,却硬生生忍住。

“她……和孩子……还好?”声音艰涩。

“都好,壮实。就是……还没见过真阿爸。”

这句话如重锤击胸。张人亚闭目咬牙,将布鞋仔细贴胸藏好,仿佛藏起整个家的重量。他最后深深望了老父一眼,目光复杂——愧疚、不舍、重托、决绝。旋即拉低帽檐,没入夜色。

张爵谦扶门而立,寒风吹透单衣。手中包裹沉甸甸压在心口。他知道,余生将系于此——一个用生命践行的承诺,始于这个冬夜。

二、沪上家书

上海闸北,里弄深处,“老王银匠铺”准时开板。

张人亚系着围裙,坐于工作台前,敲打银饰。动作精准沉稳,眼神专注,偶尔用带宁波口音的上海话与熟客寒暄。无人能将这沉默匠人与深夜阁楼里,那于微光下奋笔疾书、眼神锐利的地下工作者联系起来。

阁楼是另一天地。低矮却整洁,旧搪瓷缸里插着野花,为艰险岁月添了抹亮色。李玉英坐于门边做针线,耳听八方——楼梯声响、弄堂对话、远处警笛——她的神经始终紧绷。摇篮里,小宝酣睡。

张人亚放下铁笔,吹去蜡纸碎屑,揉着布满血丝的眼。他走到摇篮边,凝视儿子睡颜,冷峻线条瞬间柔和。

“玉英,”他轻声道,“昨夜听见小宝磨牙,是不是长新牙了?”

李玉英抬头,温柔一笑:“第七颗了。昨天还抓你印章当磨牙棒,差点塞嘴里。”

他俯身,用布满薄茧的手指轻触儿子温软的脸颊,心底坚冰化为春水。

“等他再大些,”声音梦呓般轻柔,“我要教他认字,读《新青年》、《共产党宣言》,告诉他,阿爸阿妈在为何样的新世界奋斗。”

李玉英依偎过来,手搭在他臂弯:“还要教他,他的阿爸,是为了千万孩子能活在光明里的人。”

危险如影随形。一次巡捕突袭邻巷,张人亚转移文件归来,几被堵于弄堂。李玉英当机立断,端盆水“失手”泼向巡捕,连声用宁波话道歉,引开注意,争得宝贵十数秒,助丈夫从后窗脱身。事后,她靠墙颤抖,面色苍白,却在丈夫面前强装镇定:“没事了,虚惊一场。”

“我不怕,”她语气平静坚定,“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一家人在一起,什么坎都能过。”

然形势日峻。组织决定送李玉英母子往根据地。离别前夜,阁楼压抑。她默默整理行装,将衣物叠了又叠。

“这双布鞋,带上。”她从箱底取出新鞋,底纳得格外厚实,“脚底板稳,路才能走稳。”

张人亚接过鞋,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

“玉英,委屈你了。等天亮那天,我定接你们回来,带小宝看西湖,看长城,看咱们的新天地。”

她靠在他肩头,泪水无声浸湿衣衫:“我只要你平安……我和小宝等着你。”

拂晓,李玉英抱紧裹严的小宝,随交通员离去。孩子似感知离别,哇哇大哭,朝楼梯阴影里的张人亚伸出小手:“阿……爸……抱……”

那声呼唤撕裂心防。硬汉眼圈骤红,几乎失控前冲。他却死攥拳头,指甲深掐掌心,以痛楚维持冷静。望着妻儿背影消失,哭声渐逝,阁楼只剩无边空旷。他知道,“家”散了。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永诀。他将蚀骨思念与愧疚深埋,化为暗夜前行的动力。

三、千里之外的牵挂

中央苏区,出版局设于废弃祠堂。张人亚任局长,任务繁重。住土坯房,食糙米野菜,点烟雾煤油灯。

白日处理公务,组织生产;深夜伏案审稿刻板,铁笔沙沙不绝。视力骤降,颈椎沉疴,他却拒歇:“前线流血,我们流汗算什么?精神食粮早到一天,就多一份战斗力。”

夜深人静时,他总从贴身内袋取出油纸小包。一是全家福——小宝周岁时冒险所摄。李玉英温婉浅笑,他目光坚定,怀中幼儿睁大好奇的眼。照片泛黄磨损,却包裹精心。二是小宝长第一颗牙时最爱的拨浪鼓,漆皮剥落,鼓声沉闷,却似天籁。

他会摩挲妻子所纳布鞋。苏区路险,鞋底易磨穿,他补了又补,舍不得弃。因那密实针脚,编织着无声叮咛与守望。脚踏其上,跋涉坎坷,如获远方支撑。

某日,他收到辗转而至的密信。李玉英以隐晦笔触报平安,字里行间透出坚韧。信纸夹层藏一缕系红丝的乌黑胎发,与一页草纸,上歪扭二字——“阿爸”。

原来,她教子识字,小宝初次写下这称呼。她剪下发丝,连同“墨宝”,寄予生死未卜的丈夫。

那夜,土坯房灯亮至天明。他对胎发与草纸静坐整宿,手指轻抚稚嫩笔划,仿佛触摸儿子小手,看见妻子灯下身影。晨光熹微,他小心收好。翌日,同志见他满眼血丝,神情异常柔和坚定,皆默然不问。

战斗间隙,他给妻回信。用苏区糙纸,锅灰调墨,字迹深浅不一,却写得极慢极认真:

“玉英吾妻:见字如面。苏区虽苦,军民同心。见红旗漫卷,听歌声嘹亮,知理想火种终将燎原,亦照亮小宝未来。吾儿既会书写‘阿爸’,吾心甚喜亦愧。喜其聪慧,愧未尽责。布鞋已破三双,皆踏荆棘,行于光明之路。盼重逢日,山河焕新,必携汝手,看尽热血浇灌之花,不负深情。夫 静泉 手书”

此般家书,大多难寄。秘交通线时断时续,信常于转移战事中,被他亲手焚毁,化灰散于风中。革命残酷,需将个人情感置于集体之后。他将思念愧疚,转为更坚信念。对家人的爱,与解放人类的理想,如根与树,支撑他在荆棘路上,义无反顾。

四、父亲的守望

霞浦山上,张静泉衣冠冢碑文渐模糊,边缘生苔。

张爵谦如倔强老松,日复一日守护。初时,尚存子归之望,闻陌生脚步便直腰凝望。年深日久,希望磨蚀,沉淀为本能坚守。

他守秘至严,缄口不言。晚辈乡邻劝他下山安享晚年,他总摇头喃喃:“静泉交代的事,没完哩……我答应要替他守着……”

众人皆道他思念成疾,见其固执,不再多言。

孤独岁月,牵挂蔓延至未谋面的儿媳与孙儿。他常对冷碑絮叨:

“静泉,今天日头好,‘门前’干净了。你成了家,怎不带回来让阿爸看看?玉英性子可好?小宝像你皮实,还是像他娘文静?该会跑会跳,会叫阿公了吧?……这世道,他们娘俩在哪儿?安不安全?吃饱没?”

夜半山风呼啸,他独卧草棚,常梦一胖娃,穿红肚兜,咯咯笑着爬来喊“阿公抱”。伸手欲触,却化轻烟。醒时,枕边湿凉,残月如钩。

约五载春,镇上有跑码头者自沪归,于茶馆闲谈,言在闸北见一带孩妇人,模样周正,言等夫归来,神色落寞。说者无心,张爵谦闻之,心狂跳,夜拄杖行十余里山路,寻至其家细问。对方语焉不详,他却认了七八分。

回山对碑激动半宿:“是咱家的人!静泉的媳妇娃娃!孩子该能打酱油了!静泉,你在外刀枪无眼,要护他们周全……早点回来,团圆……”

这朦胧期盼,如寒夜微光,照亮孤寂守墓岁月。他守护的,早非那包“比命要紧”之物,更是儿子存于世间的那个家,是张家血脉于乱世延续的渺茫希望。支撑他在贫瘠、孤独、误解与漫长等待中,以风烛残年,践行对儿子的承诺。

五、未尽的团圆

一九五一年,新中国旭日初升。党和政府关注下,张爵谦感时机已至,决定开启守护二十四载的秘密。

那日,山上来了几位干部。村民于老人指引下,小心掘开衣冠冢。当那密封发黑的油布包裹重见天日,众人屏息。

包裹层层揭开。内里既非金银,亦非寻常书信,而是:

《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之一;

《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决议案》;

《中国共产党章程》(中共二大通过)……

一批中共早期珍贵文献、马克思主义书籍,赫然呈现。纸张泛黄脆弱,字迹或有晕染,然其承载的历史重量与真理光辉,令在场者肃然起敬。

张爵谦此刻方恍然,儿子“比命要紧”之言的真义——他守护的是火种,是初心,是无数志士的信仰证物。

张人亚革命经历渐次厘清,追认烈士。其家庭零星信息,亦经老同志回忆与档案挖掘,浮出水面。

工作人员怀着敬仰与沉重,告知老人:“老伯,人亚同志确曾结婚,妻李玉英同志亦是坚定战友。他们有一子,乳名小宝。”

张爵谦眼迸光芒,急抓住对方手:“他们娘俩呢?在哪儿?找到了?”

工作人员面露难色,声沉痛:“您要有准备……据查,后续转移中,我们与玉英同志失联。末次确讯,她携子往湘西建立联络点。此后环境极端残酷,再……再无音讯。很可能……已牺牲。”

“再无音讯……牺牲了……”希望骤燃即灭。张爵谦呆立,身躯佝偻,瞬老十岁。老泪纵横,滴落守护二十余载的土地。他不仅永失爱子,连那梦中萦绕的儿媳孙儿,亦可能为同一理想,血洒湘西。

“找不到……到底找不到啊……”声音破碎苍凉。这迟来却永诀的“团圆”消息,成压垮老人的最后稻草。毕生守护,等来文件无恙、儿子英名,却未等到血肉团聚的寻常圆满。

晚年,他体衰难以上山。常坐门槛或旧竹椅,望山方向,终日不动。目光空茫,似穿透时空。时而对着院落微风夕阳喃喃:

“静泉,阿爸没用……找不到你媳妇孩子……你在下面,若遇见,定要相认,照顾好……咱一家,在下面团圆……再也不分开了……”

声渐低微,散于风中。那份跨越生死的牵挂,得知即永失的亲情,未竟的团圆,成守冢老人心中永不愈合的伤,亦是历史传奇里,一曲深沉悲怆的挽歌。

尾声

今时,“张人亚党章学堂”内,参观者透过史料文物,走近这位早期党员的一生。静谧展区,那张全家福被精心放大,柔光映照。照片经修复,细节更晰。年轻丈夫目光清澈坚定,儒雅刚毅;妻子笑容温婉,透出信任支持;中间幼儿天真烂漫,不知命运洪流。他们永锢于危险与希望交织的刹那——一个历史长河中,永难现实的“团圆”。

驻足于此,人所感不仅是对信仰的矢志不渝,更有丈夫的深挚爱恋与愧疚,父亲的舐犊情深与遗憾。那珍藏的拨浪鼓、补丁布鞋、未寄家书、胎发与“阿爸”二字……这些烟火气的细节,与纲领文件、艰险工作、冰冷环境交织,塑出完整、血肉丰满的人格。他是坚定马克思主义者,无畏战士,亦是深情家人,普通男子。其小家眷恋与大家奉献,同源一体,源于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对光明未来的渴望,对人民与亲人最深沉的愛。

霞浦山上,衣冠冢已修葺一新,松柏长青,成革命纪念地。它们犹在无声守护——守护不应遗忘的历史,守护超越生命的忠诚,守护被战火岁月尘封的爱情亲情,守护跨越生死、天地回响的永恒牵挂。

青山默然,松涛年年,仿佛仍在执著等待,等待那为理想远行、永难归来的游子,等待那穿越时空、永难亲闻的童唤

“阿公,我们回来了。”

而这等待,已凝为象征,象征无数为新中国牺牲的英烈与家人,那未圆的团圆梦,及他们为今日中国所付出的,一切。(短篇小说,作者:夏夏,本平台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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