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在这个素有火炉之称的城市，过一个夏天基本都要脱层皮。所以，当吴雨在厨房里挥汗如雨的时候，简直像自己在火上烤一样，吴雨一边伺候着锅里的丸子粉丝一边咒骂：“你个死丸子，还不回来，还不回来，我煮了你，煮了你。”

正说着，开门的声音响起。

“你个死丸子，买个酱油也能买一个小时，不管了啊，今天的碗你来洗，还有明天的、后天的。”

说完后马上准备丸子的反扑。等了很久，却没听到丸子咋呼的声音。回头一看，丸子正倚在厨房门上直勾勾地盯着她。

吴雨拿着锅铲在她面前挥了挥，没任何反应，“丸子你怎么了？”

丸子一把抓住小雨，指节用力地泛着白：“小雨……”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又破又干。

吴雨急了，丸子在抖，抓她手臂的指甲几乎嵌到她肉里了，她拍拍丸子的脸：“说话啊，别吓我，你怎么了啊？”

丸子盯着吴雨的眼睛，那直勾勾的茫然的样子表明她已到崩溃的边缘：“小雨……我看见袁思齐了。他还穿着白衬衫，还对我笑……”

吴雨吓了一大跳：“怎么可能？你见鬼了啊你？”

丸子紧紧地抱住吴雨，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般，她在吴雨耳边喃喃地说：“怎么办小雨，他回来找我报仇了，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他不会放过我的……”

“你胡说什么，”吴雨急急地制止她，她深深吸了口气说，“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袁思齐了。你是看花了眼，一定是昨晚加班太晚累的。”

不知怎的，吴雨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冷，是那种冷到人骨头里去的阴冷，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丸子仍在颤抖的身体，两个人就这样彼此依靠着，汲取着对方身上的体温。

心不在焉地吃了晚饭，谁也没注意到那道丸子粉丝没放盐。

吴雨很久没有失眠了，袁思齐死后的半年里，她几乎天天都是睁眼到天明。她一遍遍地跟自己说，要忘掉袁思齐，要忘掉袁思齐，可是一闭上眼，袁思齐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他浑身是血，抓着吴雨一遍遍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心？”吴雨找出很久没吃的安眠药，没看过没过期就直接扔到了嘴里。点燃熏香，把空调调到睡眠模式，盖上被子，她恨恨地想：袁思齐，你休想再纠缠我。

一夜无梦。吃安眠药的后果就是第二天头浑浑沉沉的。看到丸子那两个可以与熊猫媲美的黑眼圈，吴雨觉得，还是浑浑沉沉好些。叮嘱了丸子别想太多，就匆匆上班去了。

今天早上有全体大会，难得一见的老板这次会在公司呆上一个上午，经理顾凯特别叮嘱了千万别迟到。吴雨拎着早餐就冲进了办公室。经理已经在来回巡视了，墙上的时钟显示还有两分钟，吴雨拍拍胸口，还好，大学时练的本事没丢。上大学时，吴雨总是能踩着铃声进课堂，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总是刚刚好。顾凯怒目圆睁，却也无可奈何。

吴雨所在公司是个家电公司,名字叫红汇。老板是个台巴子，很少来大陆，这个公司他基本没放在心上。吴雨坐在会议室最后面，听着老板的台版普通话，脑袋更晕了。是不是世上所有的老板讲话都这么没水平的呢？整整一个小时，老板都是在回忆自个的奋斗史，唾沫横飞，会议室不时响起恭维的掌声。吴雨有点后悔把早餐放在办公桌上没带进来，她是真的饿了。昨晚就没怎么吃饭，肚里空空如也。吴雨不禁想起上学时，她总是把早餐放在书包里偷偷带到教室，当老师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时，恰有那么一缕不合时宜的香味飘到鼻端。

“哗”会议室议论声四起。吴雨茫然，环顾四周，看到刘乐坐她前面，凑上去小声问：“师兄，怎么了？” 刘乐是大她一届的学长，平时挺照顾她的，是以她一直以师兄相称。“又走神了吧？没听见老板说要裁员吗？”“啊？”吴雨提高了音量。

“大家静静，这也是不得以的事情，金融危机来了，公司的业务也一直不好。只有壮士断腕了。只有保住了公司，才有重新振作的可能。大家放心，公司不会亏待大家，该发的遣散费违约金，一分也不会少。而且裁的人也只是少数，希望大家能放宽心，安心工作。”

吴雨急了：“完了完了，我这次是死定了，我们经理早看我不顺眼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刘乐兴灾乐祸，“有个办法可以救你，要不要听？”“听听。”吴雨乖得像只小猫。“《劳动法》规定怀孕的女人不能被解雇，你还是找个男的……”“去死。”小雨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散了全体大会，经理级的人都继续呆在会议室开会。吴雨忐忑不安地坐在办公桌前，不时盯着会议时的大门，总觉得有一眼睛在盯着她，放在抽屉的早餐也不敢拿出来了。吴雨七手八脚地翻着文案，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就算现在去找个男的也来及了啊。

裁员名单出来了，很意外她竟然榜上无名。她所在部门连经理在内总共6人，裁掉两个。顾凯盯着吴雨的眼神让吴雨不寒而栗。“吴雨，你调去市场部，跟着刘乐。”经理说完就背着手走了。吴雨留在原地一头雾水，继而傻呵呵地笑了。

吴雨的办公桌从东边移到了西边。

“我就知道师兄不会见死不过救的，多谢了啊。”吴雨一脸谄媚。

“我要吃日本料理。” 刘乐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手中的数据报表。

“那么贵？”

“不请也行，我这就跟顾凯讲你不想呆在我这。” 刘乐坏笑着看着小雨。

“成交，日本料理。”吴雨一掌拍在刘乐的桌上，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头出不回地走开。剩下刘乐一个人茫然无措地摸着鼻子：“这么凶……”

吴雨的早餐一直没找到机会吃,干脆变成了中餐。她想着反正晚上还得请客，到时再吃个肚圆好了。可是这顿晚餐却被拖成了宵夜。整个下午吴雨一直像个陀螺一样高速运转，人人都可以使唤她，“吴雨，马上把这份文件复印20份。”“吴雨把这份报表统计出来。”“吴雨我要的报告怎么还没好？”“吴雨快点这个我赶着要。”“吴雨”“吴雨”…吴雨从没像现在这么忙过，以至于几乎忘了今天只吃了个面包，忘了整个城市都已亮起了灯光，忘了诺大的办公室几乎已人走楼空，而她还在慌慌地赶一份报告。直到刘乐敲响她的桌子，她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早已浑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干嘛啊，师兄，我还有一堆事没做完呢。”

“还做，人都走光了，我饿死了。”

吴雨这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还不都是你，扔给我一大堆工作，比周扒皮还周扒皮。”

“我可是在照顾你，要不然你早被顾凯开了。”

吴雨揉揉酸痛的脖子：“顾凯那是一刀毙命，你是慢慢凌迟，更狠毒，我早晚死在你的折磨之下。”

吴雨已经过了饿的劲头了，由着刘乐带着她七拐八拐地穿行在小巷。这是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周围都是些住户，门设计成日式的拉门，上面挂着红色的灯笼，灯光晕暗，照着四个古旧的字：时光漫步。许是过了饭点，店里只有一张桌子坐着两个人，边吃边低声交谈。柜台里一个胖胖的女人打着呵欠数钱，计算今天的营业额。柜台外的高椅上坐着一个穿和服的瘦削男子，看见他们进来，略点了点头。

“你经常来这？”

“偶尔。累的时候就到这里坐坐，他们有很好的清酒，劲道不大，入口甘甜，细细回味却带一两分苦意。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要不要猜猜？” 刘乐的脸在灯光下有点模糊，细细的眼眯着，看着小雨，又似什么也没看。吴雨忽然觉得刘乐有什么不一样了，不再跳脱飞扬，

“是什么？”

一瓶清酒,两盘寿司,几碟小菜摆在桌上，是那个和服男人。刘乐朝他点点头，两个人淡淡一笑，男人又缩回了柜台。

刘乐给吴雨斟上一杯，低低地说：“妖娘。”

吴雨端起那纯白的小瓷杯，对着灯光细细地看，酒杯半透明，一圈光晕在杯子里轻轻地晃动。

“你当这是装葡萄酒的高脚杯吗?”刘乐抿了一口酒，“赶快吃吧，我不信你还没饿。”

吴雨一仰脖子把酒灌进嘴里，果然很甜：“这酒很好喝。不过，这样的冷饭团子有什么好吃，填不饱肚子还贵得要死。真搞不懂你这人，这样的地方不适合你。你应该去那些喧闹的酒吧，有性感的女子抛着媚眼，台上另类的歌手在浅唱低呤。你浅浅地一笑，就倾倒众生一片。”吴雨边说边把一个个精致的寿司塞进嘴里。嘴里鼓鼓囊囊的，偏偏她的话连珠炮般发出来，还那么字正腔圆。

刘乐摇摇头，叹气道：“真是牛嚼牡丹。话说，你这是在调戏师兄我吗？”

“你怎么知道？我对师兄可是仰慕已久，为伊消得人憔悴，直叫人生死相随。”小雨凑上去夸张地说。

刘乐的手搭上吴雨的肩膀，细长的眼眯着，坏笑着说：“师兄今晚就让你得尝所愿，你家还是我家？”

吴雨一阵恶寒，仿佛肩上搭的不是刘乐的手，而是趴着一只又湿又肥的老鼠般，急忙拍掉，尴尬地笑着，夹了片烤肉放进刘乐的碗里：“这个好吃。”

刘乐低头慢慢地用生菜裹肉，仿佛不经意地说：“丸子昨晚给我打了电话。”

吴雨心里咯噔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腔，憋闷到整个肺部都疼了起来。刘乐在看着她，那双细长的眼此刻仿佛500瓦的灯泡，黑色的瞳仁泛着精光，像要看进她心里去一般。吴雨不知怎么就慌了，一杯清酒急急饮下，呛在喉咙，呛进鼻腔里去，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五脏六腑都痛了。

刘乐叹了口气，拍拍吴雨的背，帮她顺气：“何必呢。不想说就算了。我无意探听你的隐私，只是丸子昨晚吓着我了，语无伦次的，那么慌张，我从来没见她哭成那样。”

吴雨止住了咳嗽，静静地说：“那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我和丸子都不知道怎么说。不是不愿让人知道，只是我们只想忘记，永远都不要想起。如果哪天丸子愿意告诉你，我不会阻止的。你和丸子……还有可能吗？”

刘乐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正如你所说，那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本来我想着等丸子毕业就和她结婚的，可是忽然间你们两个都不见了，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问遍了你们所有的同学，都不知道你们的下落。我急得嘴角起泡。我不相信，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两个人就能走得那样干净，可是后来也就习惯了。两年后你们忽然就出现在我面前。失而复得我应该高兴的。可是我发现，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不止是我，还有丸子。”

“这酒真好喝。甘甜，苦涩。丸子没回来的时候，我常到这来。以前，你们就是两个小精灵，从来都那么快乐。可是你们离开了，这酒让我想起丸子来，想起她带给我的快乐，现在却都变成了苦涩。我常在想，要是喝醉了就好了，我就可以撒酒疯，哭喊，叫骂。可是偏偏，我的酒量很好。”

“师兄，对不起。我欠丸子的,也欠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还的。”

“傻瓜，不关你的事。你们啊，把自己活得太累了，有事情别憋在心里。我的肩膀虽然不够宽，倒也能帮你们承担一二。”

吴雨的眼睛湿润了，她将杯中的妖娘一饮而下，轻声道：“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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