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素的屠夫
清 木
张秋生是村里唯一的屠夫,男女老少没一个不认识他的。
村里所有的人都信教,不杀生,张秋生也信教,但不得不杀生。
作为村里唯一的屠夫,张秋生除了料理自己的屠宰场之外还要忙着帮人杀生,村里大大小小用得着肉的活动聚会,张秋生都会被邀请前去,不是作为厨师,也不是作为宾客出席,村里的人要求他只要他带那把割过各种牲口喉咙里的刀就行。
张秋生的刀法简直神乎其技,只要那把被他磨的发亮的刀割进了牲口的喉咙,不出一息时间被宰的牲口就没了挣扎,断了气。
村里一青年说“老张杀牛就如我们捏一个虱子那般简单。”
旁边一老者连忙给他纠正,说“杀牛”这个词用的不好,要改用“超度牛”
众人随即附议,哈哈大笑。
张秋深算是屠夫界的一股清流,为了表示自己也是一名忠实的教徒,他不吃肉,他食素。家里的餐桌上摆着各种青菜汤,炒青菜,炒洋芋等纯素的菜,就是见不到一点肉沫。
屠宰场里他有一个帮手,是村里的一个哑巴,哑巴也信教,跟村里的所有人一样从来不碰张秋生用来杀生的刀,他相信只要自己碰了刀就跟杀了生没什么区别。哑巴力气大的出奇,主要负责帮他摁住将要被杀的牲口。
有一次要杀一头牛,张秋生摁住牛头时不小心把刀掉在了哑巴跟前,张秋生说死说话哑巴都不肯碰刀,此时牛挣脱绳子,将摁在头上的张秋生顶了出去,牛算是死里逃生了,张秋生却因此在家里躺了半个多月。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秋生被牛顶了的消息像风似的传遍了整个村庄,甚至周围村子里也有人知晓几分。
人们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张秋生杀生过多,遭到神明的报应了,也有人说那头牛其实是神明幻化的,是来惩罚身披罪恶之人的等等,总归就是责备张秋生罪有应得。
作为助手的哑巴此刻也跳出来谴责张秋生的罪恶,他一遍一遍的向村里的人比划着张秋生杀生的过程,犹如哑巴前面正绑着一个即将被杀的牲口,哑巴的手就是张秋生的刀,一刀割在牲口的喉咙上,围观的人瞬间好似看见鲜红的血液随着哑巴手的抽出像水管里的水似的喷出,随即飘了阵阵让人呕心的腥味。众人捂住张大的嘴巴,悄声说着“罪过啊。”
虽然他不能说话,但被他这么一比划,张秋生杀生时的动作与丑恶嘴脸栩栩如生的刻画在每个看过哑巴表演的人的心中。
事情不断发酵,从刚开始谴责慢慢变成了唾弃,大到年过花甲的老人,小到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只要是听到张秋生这个名字,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地上吐一口痰,好似乎觉得认识张秋生是他一辈子的耻辱,也有人当众表态张秋生侮辱了神明。
躺在床上的张秋生也听到了村里传来的风言风语,起先气愤的时常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到后来害怕村民口中的神明之说是否真实,最后甚至逐渐相信自己确实罪有应得。
张秋生的舅舅给他带来一只老母鸡,说给他补补,毕竟自己的亲侄子也不能一直躺床上。张秋生连忙叫他带回去,说自己不吃肉,但舅舅一直以来都是掘的像头牛似的,不管他怎么狡辩,就是不答应,必须要让他吃上一口肉,喝上一碗汤。
张秋生说“你拿给我也没用,村里唯一会杀生的我还躺在床上,我又不能给它生吃了。”
舅舅觉得这句话是真理,便没有继续推脱。左手抓了抓头,才想起来自己也好多天没见荤腥了,连忙说到“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连我都吃不上肉了。”
舅舅提着鸡,从刚进来的门里走出去。他听见门外邻居与舅舅的谈话。
“老宋,你侄子好点了没?”邻居问舅舅,她甚至没提起张秋生的名字。
“还躺床上呢,”舅舅似乎很不耐烦,说话的语气跟他平时发脾气时相似。
“他得快点好起来,我家小宝好几天没见到肉了,天天嚷嚷着要吃肉”邻居说。
“谁不是呢,老子好几天没看到带荤的菜,”舅舅说。
“你提着鸡干嘛,你要破戒了?”邻居似乎不想错过一点儿可以引起话题的机会问到舅舅。
“你个憨批,老子拿给我侄子吃不行啊”张秋生从老舅的语气中听得出他似乎要爆发了,跟他的倔性格一样,舅舅的脾气也是村里出了名的暴躁。村里人在背后说要是他的个子跟他的脾气一样大的话肯定高过门梁。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你可以跟他聊,聊家长里短,聊烟丝,聊今年的收成,都可以。但只要赶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是跟他打个招呼,他都嫌你烦,不会给你好脸色,更不消说好语气。
“你怕是吞着炸药了,”邻居没好气的说到。
张秋生没听到舅舅的回应,他猜想邻居肯定是在舅舅走了以后才说的这句话,语气中带着许多的不满。
张秋生的父亲是在三年前去世的,父亲也是一个屠夫,可以说,张秋生的事业是从他父亲手中继承过来的。
父亲是不仅杀生,还特别喜欢吃肉。村里的人把要杀的家禽牲口带到屠宰场,父亲满脸显得特别兴奋,杀完后还十分热情的给他们切肉,村民当然也高兴,他们十分愿意有人傻傻的不拿报酬就给他们干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父亲每次都会在切肉的时候偷偷的藏上几块,从每一块上切下那么几片装进砧板边上的黑色塑料袋中,父亲技艺高超到就是你邀他杀鸡,他也能拿回来那么几块鸡肉。而且村里没有任何人发现过父亲的小伎俩。
父亲就像一个演技熟练的演员,在别人眼中他是扮演傻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
父亲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别人只是看到表象而已,用不着因为别人看到不完全的自己而感到难过。
那时候张秋生也吃肉,对此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父亲是突然去世的,一点征兆都没有。那天父子俩在屠宰场小木屋里坐着,父亲嘴里叼着一只烟,就这么坐着,父亲突然就倒地了,然后再也没起来过。
对于父亲的离世,村里也掀起了一股神明之说,总归就是说他罪有应得。他们没有悲伤,在草草的帮父亲办完葬礼之后开始借题发挥,把父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屠夫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
悲伤的只有母亲和张秋生,有时候那个暴脾气的舅舅会过来安慰一下母亲,说父亲天命如此,不要悲伤,会好起来的。
母亲是一个十分虔诚的教徒,她渐渐相信了村民的神明之说,开始惶恐,有时候口里念着死去丈夫的名字,坐在天台上对这天空发呆。
也是从那时候起,张秋生开始吃素,在母亲的带领下,张秋生的口里再也不进一丝肉沫,满嘴只有青菜豆腐的味。
为了养家,张秋生只能拿起父亲的宰牛刀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所有的村民又把自家的牲口往张秋生的屠宰场上牵。他们已经很久没吃到新鲜的肉了,都迫不及待的要尝上一口。
因为食素,他没有像父亲似的在每一块肉上都贪上一点,他也不再杀完生后还切肉,切肉这件伟大光辉的事就落在了哑巴身上,哑巴倒也不贪,不耍小伎俩,村里人看他切得精炼,偶尔会拿上一小块给他,算是小费。
在张秋生躺床上的那几天,母亲忙着找媒婆给他说亲,以前也不是没说过,只是村里的姑娘都嫌弃他是一个屠夫,最后不了了之。
村里还有一个三十多岁未娶妻的傻子,村里的姑娘说,不嫁王家的傻子,不做屠夫的妻。因此,二十八岁没娶的张秋生与王家的傻子也因此成为村里的笑柄。
母亲为了张秋生的终生大事整日奔波,在母亲的请求下媒婆答应从外面的村子介绍给他一个媳妇。
媒婆领着一个姓李的姑娘来到张秋生家,姑娘应该二十岁出头,扎着一个马尾辫,两只水灵的大眼睛,小巧的嘴巴,但脸上有一道不深的疤,从鼻梁处一直延伸到左耳边。
姑娘进门就没说过话,一直呆呆的坐在媒婆的身边,娇羞的低下头玩弄着指甲。
媒婆则一进门就没合过嘴,一直在介绍姑娘,从姑娘的娘家到姑娘的左邻右舍一个也不落下。
姑娘是隔壁村的,家里一个老父亲,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她的父亲也是一个虔诚的忠实教徒,媒婆说,张秋生要娶他女儿就不能再当屠夫。母亲颤颤巍巍的眼里含着泪水便代张秋生答应下来。
以前村里的姑娘因为他是屠夫对他远而敬之,只要听到是他求亲便一口回绝,但这姑娘的爹不一样,他给了张秋生一次改过的机会,所以母亲异常激动。
张秋生也考虑自生的终生大事,他觉得杀生不能使他收益终生,他也想成家,也想娶妻生子,所以张秋生决定不再杀生,不再当屠夫。
当然,这村子从此少了一个屠夫,却多了一个与普通村民一样不背任何身份的普通教徒。
对于张秋生不当屠夫这件事在村里一户接一户的传开,却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倒是跟着传开的张秋生讨到媳妇这件事却使得村里的人津津乐道,讨论的热度甚至超过父亲去世的那次神明之说。饭前茶后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论着。
“听说了吗?张秋生好像讨到媳妇了”一妇女手里提着篮子跟过路的另一个妇女说道。
“昨晚就跟我男人讨论这事呢。”那路过的妇女说道。
“哎,你说那姑娘的爹咋想的,要她嫁给一屠夫,得背多大的罪孽啊”提着篮子的妇女说道。
“可不是么,那么多人讨,偏嫁给一屠夫。”路过的妇女说。
…………
整个村子都是此类的对话,对于张秋生不当屠夫这件事就迅速的被埋没在张秋生讨着媳妇的舆论话题中。
张秋生是铁了心要“改邪归正”,他把从父亲手里继承过来的刀埋在了菜地的角落里,填完土后还往上面撒了一泡尿,以表自己的决心。
突然一个村民来串门,手里牵着一头小猪,小猪被那人在身后拖着。
“老张啊,帮我杀一下”那人一进门就对屋里的张秋生说道。
“我已经不杀生了,”张秋生说道。
“你可不能这样啊,村里就你一个会杀,你现在说你不杀了,那我们上哪去找肉吃。”那人说道。
“这我可管不着,我吃素。”张秋生笑着回答。
…………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有许多人来找张秋生,有些赤手空拳的来,有些则带点小礼品,最过分的竟然有人把自家的猪牵到张秋生家里,但无一例外,都是希望张秋生重操旧业,救他们于没肉吃的苦难之中。
只是张秋生说了封刀就是封刀,对村里的各种请求和诱惑不为所动。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见张秋生依旧我行我素之后村里人也不再频繁的来张秋生家里。
村里的小孩因为很久没吃到肉都瘦了许多,有一个叫二蛋的小男孩,以前胖墩胖墩的,他跑起步来能清晰的见到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但现在,瘦的连以前的小肚子都消失了,更不消说脸上的肥肉。
一日三餐,一顿都见不到肉的生活使得村民叫苦连天,每个人都摆出一副臭脸。大脾气的舅舅更是每天来一次张秋生的家里,有时候细声细语的讨好张秋生,有时候却严声厉语的辱骂张秋生,还偷偷让张秋生给他开后门,就帮他杀一只鸡就行。当然于已经封刀的张秋生来说就从来没答应,每次舅舅都是摔门而出,嘴里破口大骂。有几天甚至要跟张秋生一刀两段,不再认他这个侄子。
有一天,村里传来了一阵肉香,从每家每户的大门里飘进去从窗户里飘出来,香气弥漫着整个村子。
村里人纷纷寻找着香气的起源地,那场面仿佛朝拜神明一般,充满了仪式感,满满的都是敬畏之心。从远处的上头看下去,场面极其壮观。
煮肉的是哑巴的父亲,父亲说哑巴今早去山里捡柴,途中见到一只被老鹰吃了半个腹部的兔子尸就顺手捡回家里。
自此以后村里的人没有一个来拜访张秋生的,但出奇的是每一家都能捡到死去的动物尸体,有时候有的人牵着自家的牲口,回来时变成了一具死去的牲口尸体,都说是途中意外死亡。
只是有越来越多牲口遭受意外死去。
这个村落,所有人都是虔诚的教徒,不杀生也没有屠夫,但笼罩村子的是阵阵飘来的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