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这个行业里,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有人怀着最大的恶意揣摩人心,有人怀着最大的善意体谅他人,有人笑着流泪,有人哭得崩溃。
当“离开舒适圈”的毒鸡汤铺天盖地的时候,我离开了舒适圈。不是因为鸡汤好喝,只是因为没钱。大学毕业后我怀着满腔热血闯荡社会,然后四处碰壁灰头土脸,浑浑噩噩地就蹉跎了四年。
大学毕业那会儿,我进了一家公司实习,工资两千五,生活补助五百,在一个租小单间都一千三起的大城市里,只能每天掰着手指头度日。和很多的外卖从业者一样,微薄的工资已经渐渐偿还不起日益高涨的账单,于是我开始白天朝九晚五,晚上兼职走街串巷。再之后,我放弃了文凭,放弃了稳定的工作,开始专职送外卖。
即时到家服务业,配送员就是有血有肉的传送带,是穿梭在深夜里的幽灵,也是骑行在日月星辰下的骑士,在最后一公里的路途上与时间赛跑。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放弃这个行业,但形形色色的人里有形形色色的故事,形形色色的故事折射着千姿百态的人生。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和别人的轨迹充斥在我的脑海中,酸甜苦辣应有尽有。
十九岁的眼泪滚烫
“哥,我准备转行了,我已经跟站里提了离职了。”路边的商场屋檐下,小林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着,脱下雨衣后的短袖工服还在往下滴着水,雨水泪水混杂,转过身后,也就无人能觉。
我认识小林不久,只是有一次在商家等餐时闲聊认识的。那时的小林中专没毕业直接辍学,属于没技术、没经验、也没钱的三无人员。跑外卖只是因为迷上打牌,输了几万块钱,属于带债入行。
我第一次见到小林的时候,他长得高高瘦瘦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烫得微卷,和方便面似的,手臂上纹着日月星辰,像个社会青年,又带着学生气。再对比眼前这个全身黝黑、寸头短发的青年,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却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这一行的委屈数不胜数,低着头弯着腰,风吹日晒吃点青春饭,是很难。”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过无数遍,再次说出,语调出奇平静,再没有最开始时的饱含感慨及叹息。
“我也想好好跑啊,我开始也没想离职啊。”这个19岁的少年哭得更凶了,近似于咆哮着。
“我电瓶车都买了,我是想好好跑啊,我每天跑十几个小时,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钱。”
“我人都到商家了,给我单子改了,一次就算了,还连着好几次,那我怎么跑。”
“这么大的雨,我来来回回地到处跑,单子乱改。”
“我摔得在地上打滚我也没说什么,这样改来改去的我怎么跑?”
他的抱怨我哑口无言,虽然在这个季节里,只要想跑,单子根本跑不完,可恶劣天气里在外奔波的每一公里,都是风险。我想劝他,又不知道怎么劝,沉默了片刻,也只是吐出一句:“赚钱真的不比吃屎容易,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委屈。”
19岁的少年,在风雨里兼程,想想自己19岁时,在校园的一亩三分地上悠闲地来来去去,好不自在。
19岁最该放纵、昂着头的年纪,却做着和“对不起、抱歉、不好意思”打交道的工作。我无意去触及他更深层次的故事了,19岁、在这里、每天13小时、身上还在滴着雨水,这就够了。
在之后,我还遇到很多很多十八九岁的小孩,他只是这个行业很多十九岁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再无少年时
这个雨下得真难听,噼里啪啦的。
六点多钟,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我骑车送完一个订单正往单多的区域骑,斜眼瞥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小伙挽着袖口站在路边,是小武。烈日暴晒后趋近墨色的上半截手臂上鲜血直流,即使阴雨天的下午昏暗如夜,混着雨水的伤口依然很是扎眼。电瓶车倒在地上,车胎已经报废了。
我赶忙靠边停下。
“哥!”小武一边喊一边挥手,血混着雨,顺着手臂流过黑白两色泾渭分明的皮肤。
我快步走近。
“是不是轧到那个大水坑了?”
“是啊,这雨下得也看不大清楚。”边说边笑,顺手还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你特么还笑得出来。”我拿出餐箱里的纸巾给他擦去手上的血迹和泥泞,准备带他去医院。
“小问题,哥。我先去把车修一修,一会儿自己去包一下就好了。”
“滚犊子,发炎了咋整。”
好说歹说也没能拗过他,我只能站在雨中看他推着车往前走。
这个雨下的,除了难听,还很恶心。
晚上九点多,他打电话叫我吃饭。弄堂里的一家苍蝇馆子里,小武已经在了,手臂上缠着纱布,纱布表面还有丝丝血迹渗出,凝成暗红的点点。
我没有问伤得怎么样,干这一行的,十之八九除非伤得走不动道握不住车把手,不然重一点轻一点,于我们而言意义不大。这种时候,在十八九岁到二十刚出头的小年轻身上,往往展现出更强的韧性。
“吃什么?”我随口问道。
“我点了三个菜,应该够吃啦。”
小武姓武,96年破壳,不到170的身高,110斤上下的体重,显得有些瘦小。他戴着一副复古的圆框眼镜,裸露在外的皮肤晒得黝黑。职高毕业后他就在外游荡,做过工地资料员、酒店服务员、酒吧营销等等。一转眼出来两三年,什么也没学到,什么也没混到,就这么飘来飘去飘了一年又一年。
他家老头儿原本是个小包公头,日子舒坦,所以他吊儿郎当混迹江湖二三载性情依然像个小孩。
“以前不懂事啊,老觉得不管咋样反正爸妈还能靠得住。”
“走一个。”我端起酒杯没有接话。
“有一次我爸给车撞了缝了好几针,我都还是在外边瞎混。”
“少年无知,有依有靠时总有面纱遮眼,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我附和了一句。
“直到前几个月,我爸从三层电梯井里掉下去摔进医院,我才突然感觉清醒过来。”
气氛有些凝重起来,果然这一行的故事都不怎么令人愉快。
“令父,现在是否康复?”我斟酌着问道。
“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花了很多钱,不过就算恢复了,腿脚也没以前利索,干不了重活了。”
“我们总会活成他人的依靠,就像你我曾经靠着父母。我们还有时间去变得更强,肩负起我们该肩负的,准备好肩负我们即将肩负的。”我平淡地诉说,平淡地收尾,既是说与他听,也是说与自己听。
“哥,我觉得你有故事。”
“有啊。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八苦都有,皆为一个钱字死命奔波。”
似乎人总该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转折后,才慢慢懂得思考,懂得因果,懂得责任。也因此开始犹豫,开始权衡,开始斟酌。
年少时什么都不能将就,受不得一点委屈,做不得一点妥协。可而今,做不成坏人,也不像个纯粹的好人。想着将就着生活,又不想将就地过这一天天。
二十五六岁啊,再无少年时。
柴米油盐的理想
老王才四十多,背部却已经开始佝偻,满脸的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不止。我和老王差不多同时入行,我还只是兼职的时候,老王已经在全职送外卖了,算是前辈。
“要不是没办法,谁来干这一行。”这是一次和老王吹牛皮时老王说的,“再跑一年就真跑不动了。”
老王原来是工厂的车间主任,也算是个领导,后来厂子效益越来越差,老板只能缩小规模,自己下厂抓生产。于是老王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顺理成章地被下岗了。
老王没有老婆,离婚十几年了,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人到中年,一切为了孩子,吃喝拉撒都要钱。于是下岗的老王拿着简历在人才市场碰了一鼻子灰后,在某个小中介的介绍下稀里糊涂地就送起了外卖。
“下个月我就不送了。”这句话老王说了无数遍,可是一个月接一个月,直到送驼了背,也没见老王停下。上有老下有小,这个花白了头发的中年人被上上下下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夹在中间,夹得死死的。可是老王有目标,他的风吹日晒是为了等孩子长大,为了一家老小的柴米油盐。一切都会过去,未来总有盼头。
老王比我好,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忘记了专业,忘记了文凭,也没有期限。我骑着电驴穿梭在城市清晨的炊烟里、穿行在如火般炙热的晚霞里、穿行在万家灯火的喧嚣里,然后躺在空无一人的出租屋里,等待明天的太阳升起。
疫情过后,老王就没出来了,他在老家盘了间门面卖早点,也可以陪着年迈的父母。两个小孩都可以自给自足了,再不需要他操心,也就不需要在外面晃荡了。
“小白啊,送外卖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是要多想想以后,你还年轻嘞,比我小孩大不了多少。”老王在电话里跟我说着。
“我晓得了。”
如果人生是场旅行,
而我是,
骑行在人间星辰里的尘埃,
可谁说,
就没有机会,
站在同一个世界相见。
但我们,
还要继续和这个世界死磕。
天空中繁星盛开,
烫死人间理想,
我们都会好,
认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