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很久以前，北方见颙，大旱，万民无济，既而南迁，沦作流民。流民尽入南地，徙至一县，名曰仁合。仁合县丞却将流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不除不行，遂即出力打散流民，将之驱至城外，任其众者或生或灭，只顾自守城中。
流民退至城外，大多四处奔散，仅余千者拥居城外，当中有一户三口，长者为父，年六十余，姓罗，膝下一儿一女，其女年上十五，名唤鹦哥儿；其子年仅六岁，名唤弟虎。秋意见深，父女三人栖身城外，日渐不济，无米果腹，便伺机摸入城中乞讨为生。不想遭逢城中一丐痞——名唤四脚鸩者——多番作难，四处骚扰。鹦哥儿不堪苦受，为求生机，便头挂草标，将身跪在街前，任人拿眼作价。恰逢一院中虔婆出街买肉，瞧见了鹦哥儿，便撒了两吊钱作契，将其身子盘了去，改名唤作云枝。当晚，云枝便被城中巨贾江大户之子——江鳞公子——下了礼，上了灯。怎奈枯水肚皮滑稀泥，云枝难制酒力，吐了一枕，扫光了那江鳞公子意兴，搅动了那江鳞公子肝火，让其提着半碗灯油热扑扑浇在了背上，结定了一身四季花背着。自此云枝沦为了下等，窝在下房里掌灯。云枝安定了身，便每日里夜阑之初，人静之时，以腹窃食，攀上院墙，救济其父其弟。然运数有如灯草结绳，寸使寸断，其弟染病，见将不济，望以鹅肉入治。由此，云枝便遭了那院中老妪风话，吃了那院中厨子算计。云枝为救其弟，不管鹅肉是生是软，不顾鹅骨是尖是利，横下心子梗着喉头硬吞了下去，致使背疮复发，肠胃割断，吊着一口气昏在了院墙里。那院中虔婆见之气数将尽，为图省事，便暗中嘱人夜来抬肉。岂料夜来抬肉者竟是那四脚鸩，只见那四脚鸩背着云枝出至城外，行至河边，停在夜色里，趁着其皮未冷，肉未冰，与之强作了一番云雨。云雨收罢，四脚鸩便起心将之扔进河里毁尸灭迹，却是行不得两步，蓦地冒出一虎袍道人绊住了手脚。四脚鸩见势不利，便一句三跪告着饶，溜身逃进了夜里，云枝便被赤条条丢在了岸边。那虎袍道人见其一息尚存，便将其衣衫一整，守在其侧，只等着天光大亮。此番一守，正是：火里金刚火里眠，雨中菩萨雨中泣。
却说次日天明，霜露未干，西风未减，便见那虎袍道人独身一人游着天光信步城外。此时冬信见近，但见城外：草不肥，叶不壮，横染秋霜复苍黄；水不轻，柳不藏，摔破朝露碎光凉。复苍黄，梢剪残叶叶剪霜；碎光凉，岸遣乌云云遣光。正是：草木摇霜露摇溶，辗转西风笑北风。城外景色萧萧然，一风便能吹满目，却是湿风过处，得见人迹横落七八，只见流民靠墙而栖，倚树而息：一个个，短寒衣，霜鬓长；一双双，缩赤手，弓腰忙。枯枝为柱，草叶作梁，身向里，不问天堂；风露为被，泥霜作床，心挂外，只依土墙。夜来唯恐风起，天尽更怕雨狂。正是：风揭脊梁断黄粱，雨涨秋肠恨梦长。
那虎袍道人目中不怜风色，其两手各自挂着有一纸包，纸上见着斑斑油光，脚下只顾踩着霜，沿着城墙巡步。巡了一时，方停了步，眼前得见一草篷：几根长木作支，倚着城墙斜在地上，只半人多高，木上搭得有细枝枯草，草上染着灰霜，霜里盖着黑渍，正发着霉；草篷大口虚张着，咽着几分灰暗，恰能藏下一人，虽是十分简陋，倒也能避一时风雨。草篷前睡着一只缺嘴瓦罐，罐边蹲着三块立石，高均不及一尺，一面青灰，一面焦黑，围成一圈，守着一堆炭渣，炭里无见霜色，只一粒一节湿着亮着白光。那虎袍道人站着望了一眼，便提起脚来照着瓦罐一跺，哐一声，大瓣小瓣碎在地上，随后脚掌贴着地面一扫，掀翻立石，踏着炭渣勾脚一踢——炭渣尚未湿透，底下正干着灰——炭灰顿时扬成了雾，朝着草篷里面飞了进去。草篷里面正蜷着一人，饥寒之中闭着眼睛入着三分迷梦，先是哐一声惊开了双目，紧接着撒雨也似飞进了灰，一下迷了双眼，便知篷外有人作怪，当即脚一伸一收，身一起一坐，攒着眉头，错着眼珠，拱着草篷，往外扎出头去。那人钻出头来，眼前豁然一晴，倏而一热，有如光刺般蜇得发烫；忽地受风一打，瞬时一凛，宛若雪骤般刮得生疼，睁眼白，闭眼红，只能挤着眉毛眯着眼睛觑着光挨着雪，心中更不快活，嘴里嚼着舌根待要发作，猛然张眼一看，倒先唬了一跳，只见天光之下，立着一只斑斓大虎！那人嘴里顿时吐直了舌头蹦不出话，蓦然间，脊梁骨塌着往后一仰，心尖底冻着往下一沉，眼珠子跳着往上一抬，再一看，却见那虎身之上顶着一粒人头，人头之上顶着一顶道冠，道冠之上顶着阴云几万重。那人望了一时，见其久久未动，方知来者非兽，所见乃是一件老虎衣裳，复而将舌吞了回去，包在嘴里，将心拾了起来，热在腔里，眨着眼皮定着珠细细看，只见其：一袭斑斓加身，七尺威仪横秋。斑斓加身，寸步有若风行；威仪横秋，半气仿似霜封。目微张，鬓微霜，青瞳水幽日月寒；眉不乱，语不响，白额霜重天地短。正是：梨花针底谋皮虎，莲花锋里著虎裘。
那人望了真形，见这道士打扮如此凶猛，势头便先自减了七分，脸上气色也只得落回了肚里打着滚，心知行在外，只求身安；眼前又见踢了瓦罐翻了灶，来意凶狠，遂而言道：“道爷，扣着碗底化缘——装得不多漏得多，只不知道爷有何抬举？”那虎袍道人望着草篷抖了两抖，由内钻出一人来，其脸黑黑爬满了毛，黑中跳着两点明光，便是一双圆眼；两条胳膊撑着草篷，一对细脚搭在身下，裤子烂没了半截，晾着膝盖骨，膝上腿上滚满了泥，阴得干了，活像枯树皮。虎袍道人与之四目一接，闻其先打了话，便回言道：“贫道非是沙门中人，与你化哪门子缘，缺口瓦罐——烂在嘴上，先把嘴闭上才是！”话音一落，便直起一手，将手中纸包照着那人扔了出去。那人两手顺势一接，收在怀中，怀里顿时一温一软，如起油风，似腾香云，遂即三五指撕开纸包，里面却是一只烧鹅，油风更起，香云更浓，只教人眼前一热。那人捧着烧鹅，眼一亮，心一跳，指一动，任其风里有毒，管他云中长刺，只顾埋首一卷风云。那人嘴里啃着肉，先是坐着吃，而后蹲着吃，再然后踮起了脚掌，后脑勺一起一落顶着草篷，草篷亦随之一升一降虚高着影。
不一时，啃光了鹅肉，嚼碎了鹅骨，舔薄了纸皮，险将手指头也舐了去。那人抱着肚皮，意犹未尽，两眼眯着缝觑见那道人手里还悬着有一纸包，只不转睛，吮着牙作回味。既吃饱了肚皮，便长活了心计，那人吮着牙回过味来，心知见雨必见晴，话不白说，肉不白吃，话里肉里曲着心肠，过着阴晴，马虎不得，遂动言道：“吃人食，做人事。庙里不烧香，佛脚不登门。道爷，夜路里打灯笼，不光是给自个儿瞧的，既见着光，便说着亮！道爷有甚使得着俺的地方，还请说句亮话，是吞是吐，俺也好掂量掂量肚皮不是！”那虎袍道人见这汉子一通话里拐着几道弯，心眼倒挺活泛，一只烧鹅便敲得这般灵醒，正为所用，既而心中认定了此人，亦不与之磨转口舌，直言道：“贫道正有用得着你的地方。”那人问道：“还请道爷说明白些！”虎袍道人回道：“替贫道抬个轿子。”那人言道：“这有甚难处！不过俺这一副肩膀可只担得了一头…”虎袍道人接过其话，言道：“故而还得劳烦你替贫道再寻两人为是。”那人反问道：“只寻两人？”虎袍道人答道：“正是。”那人闻其所言，不解其意，有言道：“再寻两人和着俺？可从未见过有这般三人抬轿！”那虎袍道人脸上和气不减，仍言道：“四条腿能走的路，六只脚便行不得了？”那人一听这话倒也占得有几分道理，便问道：“那轿子上坐的可是你？”虎袍道人答道：“非也。”此话一出，那人便留了心，两眼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道士，复问道：“轿子上端着那位…可是活的…？”虎袍道人再答道：“未死。”这话便让人心里打了鼓。那人耳朵里品着，只觉这轿子抬得太过蹊跷，心里头便三句猜四句想琢磨了起来：“道士好行阴阳事，只不知抬的是人是鬼。若是出殡，再不济也得拾口薄皮棺材，哪有抬轿这出礼；若是出嫁，这等红事又岂会差了轿夫，怎么转也转不到自个儿头上；难不成抬的是骨尸亲……若是这般的话，那价钱可得按着秤杆子来……”那人心里一边犯着嘀咕，一边盘着算计，只不作声，闷在原地。那虎袍道人见其半晌不语，便也没了耐性，登时一扫脸上和气，眉一挑，声一震，只把两道寒光刺在那人身上，有言道：“这才吃饱了多少时辰，眼里便见着肥想着瘦！饿不死的牛，冻不死的狗，仗的是里里外外裹着斤两！天荒岁月，人不如草，既生不着根，亦占不着坑，埋在风里，埋在火里，偏偏埋不进土里！打着泥脚过河，踩深踩浅见不着印。话不点明人不知，点到明时且三思！”此一番话，敲得那人耳鼓阵阵，心中不禁复一思量：“眼见着冬意不恤风里人，醒着饿，睡着冷；饿着瘦死，冻着冷死；荒坡野地里与鬼同眠，风刀雪剑里与鬼何异。饱一时命，寻一时计，雪水哄得了肚皮，可哄不了身上这张颤肉！趁着肚里有了光景，好歹也得挣件寒衣才是！肚子里有了东家，抬人抬鬼有何分别，抬鬼兴许还能走得轻巧些！”既而心中思量已定，便开口道：“道爷，先头里话不明，吃了你一记，这肚子里长出来多少力气，理该全凭着你使唤才是。可这话里不止一头通，甭管吃得多饱，一张眼一闭眼全是主的下顿的张，赶着马儿过河，事前事后还得看着你张罗不是！”那虎袍道人闻言知色，言道：“贫道自然不会让你白跑了脚力…”说着，袖袍一抖，先露了财，只见两吊钱沿着袖边一闪，向着那人飞了过去，续言道：“话里见钉方见得牢，事成之后，还照样与你这般数如何？”那人手里掌着钱，脸上黑毛兴奋着直说好，继而跳起脚来便嚷着要去寻人。那虎袍道人嘱言道：“只可再寻两人，愿来便来，切不可蒙着骗着逮人上路。”那人两眼落在手里，手上只顾捉着钱，埋着头应了一声：“好说！”两条细脚一甩，迈了几步，而后一停，回过头来，言道：“道爷，你就不怕俺跑远了去？”那虎袍道人亦不拦，只言道：“让你先吃饱，便是让你有力气跑。”那人闻言嘿嘿一笑，问道：“道爷，还未请教高姓大名？”那虎袍道人回言道：“贫道姓任，名道寅。”那人嘴里喃喃念了两句，便高起一声，言道：“只管叫俺猫脸便成。”随后便走远了去。
那猫脸去了一时，果真领了两人回来。一者短面陷圆脖，只不见腮，名唤虫七；另一者钩鼻挂尖嘴，人中不显，名唤全九。二人勾着身子定在地上不作言语，四只眼睛拧成一股绳，只拴在任道寅手里。任道寅手底下栓得紧，眼里岂不知意，便将手里所剩纸包扔了过去。二人抢着一接，四手翻着一撕，八爪叠着一扯，一人捧得一半纸皮，蹲着护着啃了起来，大口大口显着狼面虎相。那猫脸自在一旁，亦是禁不住望馋了眼。食毕，回转了精神，三人便等着吩咐。任道寅言道：“贫道向来不短人前，不落人后，见首见尾，方能善始善终。”既而抖搂抖搂袖袍，翻出四吊钱来，与了虫七、全九每人两吊，而后领着三人前去处事。
任道寅领着三人，先是于一处竹林之中裁竹作轿：两根长竹作轿竿，均长两丈三寸；三根短竹作横杠，均长三尺二寸；若干细竹短竹拼作轿椅，穿在两根轿竿中间。其后，择细草作编，结为草绳：长绳共三根，均长一丈八尺；短绳若干，固轿为用。见那竹轿：左右青龙跃，前后碧云长。左右青龙跃，花中君子拥宝塔；前后碧云长，霜里罗汉守山关。拥宝塔，无闻秋水咽云清；守山关，不见玉兔噬蟾阴。正是：湘妃独断湘江水，霜娥一斩霜天月。忙过一阵，事毕，天已过午，三人便抬着空竹轿，挂着细草绳，随着任道寅去向河边。
任道寅于路途之中复寻来几只烧鹅和着一壶酒，待其众者步至河边停了轿，便又让此三人饱食了一顿。食足酒罄，歇过一阵，任道寅又领着三人往着河畔边密草丛之中钻了进去。众人拨着草叶，行了数十步，忽地得见密草之中横着藏着一人，及近而视，却是一女子。其身上披着单衣，两脚不着一履，将面仰着向着天光，一任草叶拂着云影；睹其面庞，一如纸白，见其双唇，似比天青，只闭着眼不知人事。猫脸三人只当其死了一般，三两步凑得前去细细一看，见其胸口兀自微起微伏，方知尚未死透，便将三双眼睛六盏灯由上而下、从头到脚照得入骨三分。看足了眼，任道寅便令三人将这女子抬离草丛，安上竹轿。三人回过眼来得了令，便将步子围了开，扯手搭脚将其抬了起来。三人当中，名唤虫七者，刚一搭上手，掌心里顿然换了天地，好似捉住了蝶底风，又如滴进了花里蜜，顷刻间便软绵绵、柔乎乎化暖了手，握不足劲又下不去力，只撒不了手，勾着腰端着，生怕一闪手掉了下去，脚下连着步子跟着往外走，走着走着，心房里便陷了一角。三人踢破草丛，将那女子抬了出来，望着轿椅便将其安了上去。那女子有如脱了骨一般，挨着轿椅贴着形，直往下流着肉。
任道寅随其后破着草丛也赶了出来，却见其手里多了一根柏树枝，只手高举着直奔到轿椅旁，手一落，树一定，便插到了土里。那柏树枝有一人多高，春色犹青，翠意正浓，垂着绿枝立在地上，宛若一张伞盖，正好与那女子遮着阳。而后任道寅身一侧，摸出几个金物什，各个拖着一尾红丝穗，由着任道寅手里一翻，便连成了一串，再跟着任道寅手上一扬，便一个追着一个挂在了枝上，悬在了风中，压着枝条坠成一竖，一丝不晃，半点不动，正正定在那女子头上。那三人得见金光一溜，便凑着头围了过来，方见这一个个金物什却是那马铃铛，眼里一数，正计六个，一个拎着一个结成一束，只映得三人脸上金光灿灿。三人望得细致，方想上手去弄，眼一瞥，见着那任道寅双眉横成两个一，便怯了手，只好碾着碎步退了出去，挨成一排歇在地上。任道寅亦不多话，虎袍一掀，守着树枝，就地打起了坐，两眼一闭，只等风信。
那猫脸见其坐得安然，任着天光偏斜，不知要磨到多咱光景，屁股底下便坐得不自在了，言道：“道爷，赶路趁早，找路趁亮，撂着肚皮跑屁，有劲也得泄了三分，道是多久时辰才能起身？”任道寅闭着眼只不动，言道：“只等风响便行。”猫脸闻言便嘟嚷了一句：“等风响？哪般风也不及西北风吹得响…”一旁虫七把眼落在轿椅上头，又跳在铃铛下头，有着心思，便抬起屁股向着任道寅挪了两步，对着其言道：“道爷，这姑娘是个甚么来头，与你关着哪门干系？劳你费着脚力，这等轿子抬、天不晒的！”任道寅言道：“失路之人，萍水相逢。了一段宿怨，结一场善果罢了。”虫七肚里心思不减，只追问道：“再怎的萍水相逢，总该是事出有因罢？”那任道寅听了这话，双目微微一启，向着虫七瞟了一眼，只得言道：“这女子与你等本是饮的一源水，水浅不出，便与你等一般，同作了他乡之客。岂料他乡月短，难唤夜明；秋水不长，落霞云晦；一时命里不济，栖身四处碰壁。三番毒手险逃过，一朝算计挫骨深，积祸成灾，酿苦成疾，致使三魂落了七魄，三气断了两气，任着人三抱五摔，扔在了水边。贫道涉水而遇，观其面而诊其脉，见其身外虽则不显，体内却是五谷流伤，仅凭着一口气勉持着性命，望望西山不远。贫道孤蓬半生，与之一面不知，然此性命攸关之事，仁义见存之际，贫道岂能见之不顾，退避水滨，自若行舟，浅泛沙滩！于理于道，皆所不容。贫道有心救其一命，然其症结见伤在内，入药不济，纵是仙草灵药，亦不能治。有道是：石不见隙，自有天破。贫道思来想去，倒有一法尚可一试。其症疾所在，乃是气不勤而血成淤，内不循而体凝寒，若是寻一处聚气之境、灵然之地，置其于内，气聚则化凝，外盈则内聚，如此治养生息，或可有望性命得回。此法存微，虽无十分可能，倒有一线生机。更兼枉死之人，必有余殃！贫道纵不能救其性命，也不该任着怨鬼暗生。修道之人，拔幽荐度，岂会独在道场，此番一请你等相助，抬其寻地，助其养气，一则是安其灵，二则是治其症，至于生死与否，只得看其造化了。贫道能及之事，只不过是令其生不犯难，死不作怨罢了。”此一番话，见着几分肺腑，虫七三人耳里解着三分意，心中不禁亦吹起了几般善念。而后便见天光里砌进了黑云，风一打，更砌得密，须臾间，黑云便堆满了天，挡着天光压着寒气将夜色抖了下来。四人面目亦在云砌之中落了暗色，只将影儿坐着，双双均无了话。那名唤全九者，见着黑云吃了天光，心底不由得犯起了怵，想着任道寅那一番话，有觉这道士存着几分大义，便将两眼照在任道寅身上，寻着心安。那虫七肚里仍活着心思，只把眼偷在那女子身上，一任夜色盖住了脸。猫脸斜着脑袋晾着眉，只将两眼琢磨在那铃铛里头，夜色里似见着微光，一闪一闪揭着眼皮，猫脸眼珠子盯得热，心里也亮着光。
待到夜色揭了人面，人面渐化西风，西风暗遣河浪，周遭琐碎便越发细致入耳，果真是静听万物歇，动闻风浪勤。但见：水天一色远，云山两墨飞。水天一色远，天鉴水镜凭谁影；云山两墨飞，山潜云幽冥复冥。又闻：风霜两岸生，潮柳一波平。风霜两岸生，霜刀风鼓层层破；潮柳一波平，柳转潮频瑟汩潆。正是：临岸不见孤帆近，却闻泥船走鱼音。烟涛不承寒柳意，暗教渌水溯残英。
任道寅纹风不动闭着双目守在夜里。猫脸三人盘着腿、抱着手挤作一团，双双弄眼望着黑，只听得河水叮咚淙淙望东，河里好似鬼行舟，又如鱼打船，直把水花搅起来送上了岸、打湿了岸边细柳。三人耳里听得清静，心里却不清静，直冻得不耐烦。忽地风里下足了霜，向着人面狠打了去，须臾之间便盖过了河水声，耳畔冷冷行着风厉。三人受风一打，心子猛然一紧，身子跟着心子一缩，双双醒在风里，六只眼睛顿时便被吹灭了光。风疾如虎，撕着面皮，剥着耳朵，来得甚急，去之不远，直直撞向那地上柏树枝，树影摇在风中，仿似长了千双怒手，张着扯着拦虎不下。不多时，便听得风中丁零当啷吵了起来，稀稀疏疏筛进了耳，渐而越吵越密灌在耳里，细一听，却是那铃铛声！任道寅坐在风中等候多时，耳里届时捉住了铃铛声，当即两眼一开，将身一立，伸出一手，直起食指尾指，两指一尖，向着轿椅便去。任道寅两指落在那女子眼皮上轻轻一点，而后向着额头一收，拇指按住其眉心，上嘴皮碰着下嘴皮喃喃念了几句，手一起，身一转，便一把捉住了铃铛。那串铃铛顿时歇了声，六个齐齐短了舌，吊在任道寅手中虚张着口，风势亦渐渐缓了下来，河水咽咽仍复耳边。猫脸三人挨了一时风势，听得水声复起，方才缓缓开了眼，觑见任道寅人影，便三两步追了过去。任道寅便将手中铃铛一扯，断为六个，向其三人每人散了两个，教其左右脚上各拴一个。猫脸两手接过了铃铛，掂了掂分量，便凑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真金无疑；接着够到耳边摇了摇，却是无有声响；随即放到眼前细细一瞧，竟是个空口核桃，吃着怪风长着硬。猫脸心里便又打起了嘀咕：“可煞作了怪，刚才明明响得那般饶人活不成，这咱儿怎的变了个空吃不饱、吃风不响的漏嘴葫芦！”嘀咕着，便将左右手一勾一放，左右脚一抬一顿，将铃铛稳稳当当拴在了脚上。随后，便听得寒夜之中平起一声：“起轿！”
二字一出，三人便忙了起来。全九想着此去由任道寅打头，便盯着任道寅，抢在了轿首位置；猫脸眼见得快，心见得也快，细脚踮着长步便争在了轿尾位置；虫七不争，自然落在了第二道杠。第二道杠正挨在轿椅后头，离着轿椅最近，见得轿椅最清。三人各站其位，立在两根轿竿中间，腰一低，手一勾，抓住了横杠，接着一声起，便将横杠离了腿，过了腰，上了肩。如此，一人轿前，两人轿后，便将竹轿搭在肩上抬了起来。轿子不沉，好似空着一般，让风吹着飘在肩上。三人腿立着、腰挺着、肩顶着，两手掌着轿竿，任由短竹杠过在肩上淋着霜气，霜气有若游针，一丝一缝嵌进了皮里、一勾一缕咬在了肉上。猫脸站在最后头，只觉周遭黑满了目，便偏出头来喊了一句：“道爷，夜路里跑着黑，只怕撞错了亲家！”任道寅回言道：“何愁前路无明！”言毕，便三步长五步快走到了河水边，望着岸边柳树攀了上去，只手行上而下，折得细柳一枝，长约三尺，垂出一弯弦月连在其两掌之间，随着其左右手开弓一扯，便绷得笔直如箭。任道寅两指夹着柳枝，向着河面平掌一拍，便将柳枝拍了下去。柳枝破水而入，直扎到了水底。接着，任道寅两腿一曲，蹲在岸边，手背一翻，对着水面又是一拍，便见柳枝浮出了头。任道寅一手捏住细柳枝头，折过身来离了岸，照着猫脸三人后背各抽了三鞭。三人背上各挨了三下，爬出三道水迹，虽是布衣吃疼，皮肉无碍，倒也禁不住冷了一激灵。任道寅十指不歇，只将柳枝挽在手里缠了七转，嘴里念道一声：“着！”只见柳枝缠成一团，扑地一闪，从中跃起一指火星，借着风势，顷刻之间便盈满了手，熊熊燃作一团，耀在任道寅两掌之间。夜色之中忽起明光，直把猫脸三人眼睛映得通红，风中若有暖意，烘得三人身骨一软，方才有觉肩上压得坚实。任道寅两脚不停，复至岸边，望着河面两手一震，便将柳枝送了出去。柳枝裹着火光脱手而出，宛如游龙入海一般舞展长躯，翻着红影窜进河里，蜿蜒一定，荡着浮着盘在水面上，只不下沉，顺着河流便往下行。不多时，便漂过了六七丈远，柳木细细吃透了水，火龙徐徐燃尽了骨，火舌渐短，火光愈暗，西风欲救不及，反将三四瓣红火打作一二点寒星，行影飘忽，明灭不定，望望夜色将赢。却在寒星作闪之际，先是听得滋地一响，再而呼地一吹，随即嘭地一起；只见柳枝星火稀稀，吃水一激，浮光一潜，影不成双，遭风一抹，微光一隐，待不及眨眼间，等不到转头时，水面乍破，跳出一条白影来，向着微光一打，倏然扎下水去。顿时一缕微光溅作四点贼星，四点贼星散成一片萤火，水粼粼，光滟滟，推来荡去，破水重聚，圆心复凝，猛然一亮，从中腾起一株火苗；却是冷阴阴见着幽色，碧森森泛着寒意，停在河里，既不下沉，也不游走，任着火底河水混混沄沄向东千里，自顾在水面上定住了咫尺之形，跳着火舌舔着夜色，不时便长足了势，宛若一盏绿纸灯笼，又如一朵出水青莲，悬于水上飞映流萤，漾在水中暗落碧丝，直把河水照得见底清清，正是：月缸初平青佛眼，冷烛新翠点魂星。此火正是那鬼火！鬼火森森，拦在河面，照进河底，但见河水流光惨惨，流水之中却见有鱼影无数，通体皆白，点目双青，大小不一，长短不齐，一不浮头，二不潜底，只在水下围着火底巡游徘徊，好似行了千转，有若循了百回，当真是水不静，风不停；鱼不定，火不尽。此时，水势见涨，直掀着火，风声更紧，斜翻起浪；火底鱼群搅得更密，火色愈发烧得冷青；只听得一声风吼，鬼火翠焰偏了偏势，待势一定，便见鬼火顶着风声，反着水势，逆流而上，鱼群一警，跟着也转了向，追在火底直往上游。鬼火拖着鱼群，鱼群推着鬼火，转眼二三，便又游回了众人眼前。猫脸三人抬着轿子看了个奇，吃了一惊，前胸贴着凉意，后背湿着寒气，只将两腿直直僵在原地。那任道寅眼见火已行前，便转过头来嘱了一句：“待到上了岸时，听得铃声一响，退后三步再行！”三人听得人声一起，方才醒过神来，尚未能解得其话中之意，却见那任道寅头颅一转，虎袍一正，唱声念道：“霖雨歇霏避孟章，瞋风柔谷绕监兵；烟霭霜平陵光退，寒水冥涧隐执明。天关不开，鬼门不闭；应龙不出，八方寂寂。天霜不沉水中地，寒灺添霜火长明！起！”念罢，左脚一起，踏着堤岸，右脚一行，蹬下岸去。只见那任道寅长影一短，蹬下岸来，两脚平步踩着水面，飘着浮着只不下沉，靴里腾浪，袍底翻波，身不斜，形不乱，如履平地，似践浮霜，望着水上火，向着水中影便行去了七八步远。猫脸三人停在岸上，望着任道寅行在水上飘着鬼影，腔子里止不住砰砰砰战起了霜，六条腿如同被抽了脚筋、灌了冰根一般，冻着凝着攒不上劲，拔不出步。心惶惶间，三人脚上六只铃铛猛地一震，齐齐一响，只一声叮，便将三人敲动了腿。三人尚未神定，脚下却是不自觉扯断了根，好似让风抬起了脚，一步沉两步重，缓缓踏出路来。便见三人抬着轿子，平地之上找了半圈，而后向着堤岸一直，前首搭着后尾，后尾踢着前首，三步一跨，三高一斜，一一下到了河里去。
全九抬在轿首，只喊不停左右脚，任其前后甩着大步行到了堤岸，腿一迈，身一陷，便扑通一声下到了河里。全九前脚一落，后脚一收，两只脚掌踏进水里，水只淹过了脚面，略一沉，便浮住了步，好似踩着浅沙滩，又如过在薄水田，两三步即行稳了脚。随即耳畔听得四五点水声咚咚，脚踝荡过七八圈水纹漾漾，虫七和着猫脸也蹬下岸来。三人将轿子担在肩上端得平了，望着任道寅踢着流水跟了过去。三人行过几步，腿上活转了劲，六条腿方才一一认回了主，然而前时步步不由己，此时亦是上下不着地，只能是放着猫儿上船——泡在水里等着耗了。
见那鬼火浮在水面漂着冷翠逆流而上，任道寅赶在其后，猫脸三人便抬着轿子追在后头。三人跑在河里回过了劲儿，初时不觉，此时方才知觉河水不甚冰凉，漫着脚丫却不刺骨，脚下好似蹍着高云，只绵着跺不到底；足底又如欺着狂风，且托着陷不下去，周身精神提在水上，亦随之渐渐一清。抬脚间，方见河水发得极猛、去之甚远，只见：浪花谢春早，霜涛抱月迟。浪花谢春早，鸳鸯双浸入花溶；霜涛抱月迟，玲珑六剪伴月飞。入花溶，花深月初胧；伴月飞，月落花重重。正是：行畔只觉风浪细，凌波方知烟水浓。
三人顶着轿子叠过水声数十余步，方才追近了任道寅，脚下河水届时受着鬼火一映，青光一铺入水，亦然澄澄见底。全九行前撵着任道寅，盯着其影三步紧赶两步相跟，腿不慢眼不移，只差把脸贴了上去。行过一阵，未见异端，唯有水声荡荡和着幽光凛凛。任道寅亦将步子慢了下来，跟着鬼火，浅涉水迹；全九盯在后头，脚下随之渐缓，步漫漫间，只听得步落四点行宫，水踏八番成羽；四点咚咚行韵，八番循循成律，如临画鼓频频，叩合流水之音，竟教人心陷春谷转雷轻；加之风去如弦，尽将雷声弹作雨，丝丝沁润，缕缕温泽，暗使半抹胆气滋出来三点威风。全九耳畔浮雷鸣雨，心境渐而见宽，精气神亦为之一壮，便将步子砸得从容起来，两眼上下一翻，脑袋左右一旋，放眼南北一扫，只见：鬼火之外，无见山色无见云；青光以内，一目水惊一目鱼。水中鱼影密密然，鳞甲行兵，游鳍作伍，齐头逐逐涌向鬼火，却是只遣征夫连云送，未逢铙歌述纸还，俨然滚滚逝东之水，出之不尽，去之无回。全九一眼望不到西，遂将目光扫着鱼影收了回来，头一勾，眼一低，便收到了脚底。目光一落，便见足踏水翻阵阵，脚底过着鱼影匆匆，却见当中动着有一张人影，让着水花一切，迎着鱼影一割，只乱着形散着相，叠着荡着泡在水里跟着走，忙忙一认，竟是自个儿倒影。全九便将步子放得细了些儿，水面亦随之翻得柔了些儿，待水稍静，水影微定，方才认清了眉目，见全了手脚。全九见着自个儿映在水中，一张瘦脸映得青灰，漂在鱼影丛中两两相望，互为探视。全九便将脖子一拉长，挑着个儿脑袋往前一挤，望着水中头影提脚踏了上去，却是腿换得勤也不及影跑得快，提过四五步，只踏不住。全九一时踏出了趣儿，瞧着水中踢乱了人影，便耸了耸鼻子，长了长志气，起脚不停，落脚不轻，连连踢了出去。却在起脚间，忽地踢出一条鱼来，翻着白肚皮只一晃，便往前一栽，没入了水中，难寻了踪迹。全九见在了眼里，暗责起脚大意，便揣回了小心，收着劲落出了脚，端着力提回了步；如此行得七八步，只见落脚处水纹细细，提步时涟漪层层，水面凝然反复，三番如镜重圆，一步澄明一步颠倒，涤过人影萧疏，鉴着鱼影稠密。再行二三步，蓦地迎面游来一鱼，逆着鱼群、顺着水势游至脚边，其身长不过二指，通体结着灰鳞，鳞间错着黑缝，摇首摆尾游身于浑白鱼影之中，鳞色有别，独行一尾，尤为惹人注目。那鱼只跟在全九脚边游动，撵着其左右脚来回绕着圈儿，待着其脚掌一落入水，便贴过来偷上几嘴、叮上几口；全九有意放快了脚，逗得那鱼左右来回折腾着影儿，一时竟生出不少意思。那鱼讨了几番嘴空，似游不动，只定着头摇着尾跟在全九脚边，自顾向前游着影。全九便将步子慢了下来，拿脚踢着水打在那鱼身上。踢了两番，只打不动，再一番时，那鱼忽地一摆尾，从水里跳了出来，此一跳，甚低，仅仅跃过了脚背，便又一翻白肚栽了下去。那鱼落回水里，好似拧着一股劲，只不轻饶，再而腮一动，鳍一张，又从水里跳了出来，仍如先前一般，挨着脚背肚皮一亮，便又掉回了水里。全九望着其跃水而出，跳了两遭，见着脚背当龙门，只道其错闪了腰，心中亦是暗笑不已，眼里岂肯白白放了这龙门之趣，且盯着，便盯来了第三遭。三遭一辙。全九见这鱼儿如此凑趣，心下自是得意，暗笑间步履轻轻，点碎明镜，见着水花一点绽起微峰，推着河面去之悠远，悠然间，心念一闪，方才始觉端倪。但见那鱼出水而起，离水而落，却是跃时未破水迹半点，落之不溅水花一星；起时无声，去之无音。正是空里来，空里去；虚中起，虚中落。全然只见其影动，未察其实存，真真然眼底有物，寂寂然耳里听风。再去看时，见着那鱼荡在水里好似拧足了劲，尾一弹，身一起，尖着鱼头跳了出来，跳至膝头肚子一翻，便又是一落。那鱼只不罢休，侧在水里将鳍一正，又是一起，将将过了肚脐，随后又是一落；再而一起，正正平了胸口，望望便要打上了嘴。果不其然，那鱼复落水中将身一翻，尾鳍一震，直直望着面门便来。全九一见，方知龙门上了脸，眼皮子一眨，即见那鱼扎煞着满身鳞片蹦上了胸口，登时一急，提起一口气来猛地一吹，那鱼呼地一消，便没了影儿，竟将其吹散了去。全九一时愕然起，闹不明白去有无，低头看脚，见着水中倒影亦是一脸茫然，便揣着糊涂纳着闷儿仍旧蹚在水里赶着路。行不多时，忽地又见迎面游来一鱼，比之之前，体态更大，游影更阔，待之稍近，方见游鱼之后更有游鱼。其体俱是灰鳞间黑缝，三五条长，七八条短，大小不一，宽窄各异，拦在水面以下，割在鱼影之上，浑白之中，好似勾着几笔墨痕，宛若冬雪初晴阡陌横，夜霜方明叶针长。三五行前，四五随后，兼有二三争流逐外，均把鱼头齐齐对着全九，耀着英武，扬着威势，汹汹而来。全九一见，捏着小心不敢大意，绕着避着让其先过。群鱼纷至，势头一转，分作两式，行左行右游成了圈，游得圆了，便把全九圈在了当中。全九紧赶一步，那圈便跟着进前一步，两步快三步勤，却甩不掉，群鱼潜在水里画着牢，只把全九倒影困着锁着出不去。全九脚下急了起来，砸得水花四溅，群鱼跟着，忽地一收，向着中央一聚拢，裹着全九倒影，围着顶着撞着顾撕顾咬顾扯……全九倒影好似出了窍，不几口便被搅翻了个儿；为首一条大鱼顶着倒影甩尾一窜，扎出一窟窿，鱼头如梭子般钻了进去，剩着半截鱼尾露在外面，只一摇，便顶着倒影一冲向前，其后追着有大鱼三四条，舔着有细鱼七八尾，一发冲将上去，不时便去没了影。全九低头再看，哪里还见自家影子，水里光幽幽只剩着白鱼，忙忙抬头一看，不知哪里去寻，须臾，便见缕缕青丝散在水中流了下来，有如血迹一般，让水冲着泡着化了个儿干净。再得须臾，便见一具人骨漂了过来，潜在水中顺流而下，举步间，滑过了脚底，去无了踪迹。全九吓得不轻，肋骨条里塞满了风，刮着脊骨滴着冷汗，一抬头望着河水两边见不到岸，往前一看，只见任道寅跟着鬼火正冷幽幽行着步，全然不顾身后或有或无。全九失悔不已，一时暗恨自己大意，得罪了这水中冤家，让其逞足了犬吠之乐，勾着倒影出了窍，饱涨了鱼肚。全九惊着恼着便想离水而去，一张眼却是四水茫茫，鬼火幽幽，纵然辨得了西东，却望不穿南北，好比是汤锅里蹦泥鳅——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恨今世少托生了两张翅膀。心茫茫、意惶惶间，奈何肩上压着轿子，让人推着赶着只往前走，全九担着横杠，撑着轿竿，拖着步子跟着任道寅向前赶去。轿子后头搭着猫脸、虫七，二人抬着头见得四周不甚分明，脚下只顾踏着水，行着步，任着轿子前头或快或慢，赶着夜路盼着天明便是了。正是：奈何桥上追风雨，黄泉路上赶路人。
三人抬着轿子涉水多时，只见水面愈淌愈平，愈行愈窄；再得一时，水里便不见了鱼，只见那团鬼火冉冉离水而起，飘在头顶一洒青光。行过百十步，方才见了岸，堤岸和着水面一样平，竟见不着有一丝浪起。渐而水面退了下来，几道水迹爬过，缓缓现出地皮，三人脚踩着实地，将轿子撑在两掌之间，只顾埋着头瞧着是虚是实。鬼火飘在空中流洒余辉，数丈之地，均见分明。猫脸担在轿子后头行着影，将步子踏在地上砸得响了，动着眼珠望左望右，见着了山是山，草是草，地是地，心中一放宽，便活转了心肠。低头看着脚上拴着两个金铃铛，虽是一双闷葫芦嘴，倒也非是那铁核桃皮，值着金子价呢，进而满心想到：“眼瞅绑着两个金疙瘩，便是连着筋的大舅哥，也不见得稀罕讨你那两吊脚力钱！”思之于此，念头一动，便想乘着风黑，撂了挑子，抬脚走人，跑得没边，昧了这俩儿金疙瘩。猫脸打定了主意，只猫着影子跟在后头赶了几步，随后肩膀一缩腰一沉，两手一撒腿一弯，拔起脚来跳着步，便想往着黑里溜。却是跳不得两步，忽听得扑踏两声，两只脚尖猛点地，脚背跟着一打直，砸在地上贴着地面直往前滑；向上一看，只见猫脸肩上跳起一条肉来，正贴在那轿子横杠下头，吊着半截身子斜在地上，让轿竿拖着往前走。猫脸肩上坠得疼，脚下滑得响，双手一闪，忙忙抓住了轿竿，两脚一蹦，刨着地皮跑了几步，方才跑直了身子，跑稳了步子。猫脸呼呼喘着气，脊梁骨上冒着汗，只不明白事出哪般，接着两手握住横杠往上一举，却抬不离，好似与肩膀连着肉一般长定了根。猫脸肩上压着横杠，让其拴着推着定不住步。猫脸只不死心，起手又挣一番，起手间，脚边忽然一颤，六只铃铛齐齐一响，三双脚便不自觉退了三步，而后听见那任道寅在前呜呜哇哇唱起了咒，三人方才复步向前。猫脸只觉脚上像是让人提着了线，步步不由己，既抬不离，又逃不掉，一时间心里叫起了苦：“夜路里晃了招子，该是遭了这道士的道儿！”忿然间默默认了栽，替人抬轿，受人差遣，管不好一条心便让人管住了两只脚。
虫七担在轿椅后头，掌着第二道杠，一路上无论是风里吹、火里照、水里绕，只顾着把两只眼珠定圆了放在轿椅上头。轿椅搭得寒酸，几根长竹短竹横拼竖凑便潦潦草草安上了轿竿，竿与竿之间隔着五指空，漏着好大一股风。那女子贴在轿椅上头挡着风，身上单衣薄如轻纱，只让风吹着乱动。虫七行在风里追着，只追不近，风中仿若浮着缕缕清香，恍惚之间又似乎混有丝丝腥腻，缕缕温着打在脸上，丝丝凉着飘过耳边。虫七醒着鼻子捉着嗅，噗呲噗呲喘着气，吸进了嘴里嚼进了肚里，眼见那女子一头黑发流瀑风中，由着风：青丝上下飞雾，云鬓左右翻弦。飞雾之下，犹见其背；翻弦之间，半挑薄衣。背上薄衣附体，隐隐透着皮肉，正是：恍若巫山近彩云，了似迢水却黄昏。虫七把眼望直了照着其背上衣，白衣之下，见着细皮，细皮之上，却绽着红云朵朵，红云之间，钩错着瓣瓣白肉，宛若：桃花水上肥，菡萏雨中醉。又似：芙蓉霜底媚，暗香雪中沸。果真是结满了一身四季花背着。虫七两眼往下一走，见着其一双素手空空，让轿竿颠着搭在轿椅两边，细指弯弯搁在风中勾着心神，仿佛一伸手便能捉在了手里。虫七手里空着只抓不住，两眼巴巴望生了痒，望着望着便捉进了眼里，两眼捉着揉化了细细一瞧：十指尖尖荷初露，甲盖圆圆杏微红。荷初露，春风欲解；杏微红，烟雨待熟。正是：春风欲解玉腕擎，烟雨待熟月牙白。继而风掀手背，翻过掌心一看，雪白里粉着四点肉球，便是茧了，已然褪了暗色，现了柔光……虫七望得痴了，两眼一飘，便见着了轿椅下头正晃着两只光脚丫。虽不是纤纤细步玉莲生，倒也能步落翩翩暗香尘，正所谓急水滩头鲤鱼打挺——白条条浪；八月十五西施浣纱——明晃晃美。一对脚丫有若莲下藕皙，宛如冬后笋白，停在风中，润着风色。瘦脚跟上勾着裂纹浅浅，裂纹之外泛着白皮碎碎，白皮之间晾着泥尘点点，想是：雪藕凝皎淤泥解，冰笋抽节冻雷争。又见裤脚飘着露出了脚踝，却把小腿肚子遮进了黑里，只望不透。虫七眼望不尽，只把横杠过在肩上、轿竿掌在手中，顶着腰跺着步颠了几颠。轿椅瞬时一陡，那女子身无定骨，顺着一滑，身子一陷，平在了轿椅上头；两腿一沉，悬在了轿椅下头，两条腿孤零零站在风中，险一着便要掉了下来。却是风黑只找亮处吹，夜风吹着吹着便捉见了虫七心里头亮着光，既而半是好意半是歹意，直把斜风送进了两只裤脚里。裤脚飘着让风钻了空，一眨眼间灌得鼓鼓当当，裤腿吃风一肥，让着风一抽剪，拎着裤脚一卷，便将两条肉腿剥了出来，晒在了虫七眼里。虫七眼不离，盯着，用眼去摸。摸见了小腿肚上绒毛细细，宛如玉盘盈露光朦胧；大腿弯里青筋影影，有若银粟穿林枝寒翠。形似裁月，色比雪晴。浑圆好似月裁出，细腻犹比雪翻晴。虫七心肠一时缭乱起，拔着个儿脑袋，只差把眼摘了出去，一晃眼，发了迷梦。眼见那女子一对脚尖盈盈一点，两条长腿懒懒一舒，让风牵着从轿椅上头飘了下来，婷婷袅袅落在地上，身一转，面向虫七；眼一张，望着虫七；方见着了眉是眉，目是目，口是口；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圆是圆，尖是尖，窄是窄；黑是黑，白是白，红是红；里是里，底是底，缝是缝。两双眼睛一接，四只脚步一启，相迎而去。望望只离半步，脚下铃铛忽地一响，杀着步子往后一退，一目望远，转过神来，只见风是风，夜是夜；手是手，脚是脚；竹是竹，衣是衣；远是远，外是外；前是前，后是后；眼前一复如初，哪里还见仙影飘飘，何处得寻香步飖飖。虫七却是只回不住神，仍是眼热不已，发了一场雨汗，烫着前胸滚着后背浇到了脚底，迎面让风一冷，浑身一通舒坦，脚底轻飘飘浮着步，腰下荡悠悠溜着腿，一如将身埋在了风里。
却说那全九自上了岸，心中无时不担忧着三魂去了一魄，七魄丢了一魂，已然落了个儿影不全，败了个儿囫囵身；一路上拎着苦胆迷迷蒙蒙随着任道寅赶路；捂着寒肝恓恓遑遑照着那鬼火抬轿，两眼不错只画在任道寅身后，却是画得三分恨七分亲十二分怕。行过几步，脚下平地渐陡，仿若登着高山、攀着斜岭，再得百步，见着任道寅长影一矮，方知履至高处，既而腿一直，肩一平，身一正，眼一定，借着鬼火欲览山色，两眼随之往下尽情一扫；只见山色朦胧之中，长空浩渺之下，蜿蜒游定一龙，其体或弯或缠，其鳞若灰若白，鳞鳞俱动，徐徐渐近，只见其首，不见其尾，浩浩荡荡伏地千里，曲曲折折若转千山，逶逶迤迤如凌万水，一眼斩不尽，十目断不回，当真是：长空颜色冷，千山万转寒。全九一眼画不尽，小腿肚上立时冷了膘，忽听得脚下一声铃响，上半身一垮，腰杆子一塌，噌噌噌退了三步，眼见那任道寅长影一高，山势一掩，不见了长龙。待得身一定，腰一直，便耳闻任道寅唱起了咒：“阴阳混沌开，日月光尘霾。奈河水沉寂，黄泉路窒塞。茫茫夜归人，目断望乡台。三分耕耘债，四世偿徘徊。淫凶者毙，罪戾者诛；有过者无不罚，纵恶者无不惩。三更行路，马不歇铃；五更鸡唱，造作分明！”一言顿起，复步向前。全九跟着提上三步，头一抬，眼一阔，见着长龙顿首，正正叩在了跟前。
全九两眼望进夜里，只见长龙停首，摆尾无边，曲着长体，折着长影盘在地上，夜吞不尽，风啃不动，亦不见进，亦不见退，无复张牙之势，一失舞爪之利，只定着影子拦在夜里。此时却见那鬼火飘在半空里扯着火舌舔在风中，风起一时，火涌一势，焰举有若云升，光行好似电烁，霎时间，扑碎流萤，落地生辉，数丈之内亮堂堂，双目所见明熠熠，凄风回处七八落，眼里得察一二分，正是：夜半风惊孤擎火，半暖人影半寒心。全九一眼收不住，两腿唤不回，让着轿子一推，撞开了步子向着长龙一扑过去，见着风中青光一浓，平地砂石一明，眼前一亮，将身一近，忙忙一看，方才知见长龙非龙，乃是人列所致。全九错着眼珠细细一认，认着龙鳞皆是人躯，一眼剔过去，人影落满目，个个尽是头贴地，面朝土，两掌平路，双膝碾砾，将背躬圆了跪在地上；脑袋前面顶着脚底，脚底后面挨着脑袋，连绵若成一体，晾着脊梁骨挤在左右，中间让出一条道儿来，恰能容下两只脚，密密然望之不尽，滚滚然见势无回，有若：风刀暗戮剔龙脊，无骨首尾两难立。全九望着任道寅一步不停、两步不歇，径直穿了过去，两脚踢着虎袍割出了一条羊肠小径。全九跟着，也进。进不多步，四下里一瞥，见着脚边跪满了人，缩着影子纹丝不动，铺在鬼火下头晒着脊背；其衣或灰或白或蓝，其形或胖或窄或短，均是埋头向着土，见着了后脑不见了面目；后脑勺上剃得溜光，皮肉泛成青灰色，青灰之中错着几粒黑斑，后颈根堆着一二条长肉，肉里透着三四分白，白里游着五六丝红，红里缠着七八缕青；再看颅顶，竟剩着有一小撮黑毛，稀稀疏疏粗着短丝搭在风中，只让风割不碎。全九踏着羊肠小径，步步见宽，心中见冷，不住暗忖道：“夜路里访神道，拜着菩萨也见三分鬼气。野地里白茫茫捣出鬼荒两陇台，刨出鸟道一陇沟；双双端着脑袋行着大礼，只不晓得得造多大福分方能接得住这般一步三叩首……”
全九乱着心思行着步，行够一时，羊肠小径宽盈七尺，脚下落影，足边草暗，左右两旁仍是跪满着人，只是比之先前隔得稍远了些儿。再得一时，举目忽见前方二三十步之外，人影密了起来，眼见四张肩膀送出四颗头颅，跪作四点，平成一线，分列七尺，好似拦路喊冤，正正种在了路中间，已然挡住了去路。那任道寅却是目无所视，只顾跟着鬼火踏着步，直直往前冲着身，望望便要踩了过去。届时，脚下铃铛一响，全九顶着轿子退了三步，三步一远，前路一长，再举步时，却见那四个人影倏然不见了，路复七尺之径，两边人影俱在，仍旧跪着宛如泥塑一般纹风不动。再看那任道寅穿身入夜，脚底下行得从容，并不见有踩着一物。
又得百十余步，复见前路一短，蓦地又拦出了四个人影，与之前时一般无二，压着肩膀扎出脑袋冲着来人跪在路上，横足了七尺，断着了去路。全九一见，胸中已然稔熟了道儿，只等着脚下铃铛一响，即时收脚便退。果不其然，步之将近，铃铛一响，全九轻车就熟路，收起脚来退了三步，再而腿一迈，身一进，飒飒行风向着前路便去。却见那四个人影原封不动，兀自未消，依然拦在路中央。脚下铃铛登时又是一响，全九听着便又退了三步；再进，一看，还在；全九便慌了三分，脚下步子亦然开始碎了起来，碎碎然间铃铛又响一声，全九势不得已，抢起脚来又退三步。待不得身再进时，见着那四个人影还在，只在路央结成了地果。全九心底急过七分，想着四五步路退了竟有三番，眼见着便要来了第四番，如此来回折腾，原地进退，只怕是腿长熬不过路短，索性一闭眼，闯开步子向前奔了出去。全九闭着眼睛招着耳朵细细捉着风声，未闻铃铛再起一响；招着耳朵捉着风声长长探出两脚，脚下未曾受绊一物。恍恍然行得百步，一张眼，见着前路无碍，路去无边，想必已是越过了人影，不由得舒起一口长气；却是一气方才半舒，眼一晃，又见前路拦出了四个人影。全九登时半口气卡在了胸口，突突突撞着胆儿挤着肝儿提不上来，耳里听得铃铛一响，颤在脚边吃着风只不歇声，一串追着一串势要吵破了长夜。任道寅听着铃响非常，当即手一招，脚一定，停了下来。全九见状跟着也停住了脚。虫七和着猫脸搭在轿子后头，只推不动，亦将步子停了下来。
只见那四个人影跪在地上，与着任道寅相去不过四五步远；全九和着任道寅相离只在六七步间。沿路两侧仍旧是跪满着人，一路未见有隐有退有变。任道寅与之相对一时，铃响未退，依然醒着耳朵吵着风。耐了须臾风吵，铃铛好似吃足了风塞满了口，顿时堵着一哑，风声寂寂，缭绕耳边，拔着清静。却见那四个人影趴在地上肩膀一抖，腰背一闪，双手左右一撑，两腿前后一蹬，缓缓展平了衣袖，脆脆跳活了骨头，颤巍巍站起了身，直挺挺立在风中。却是一个二个起了身子，忘了脑袋；只见四条身子拦在夜里丢着脑袋，四颗脑袋伏在地下离着身子，彼此相去一步之遥，只在脚前搬着家。借着鬼火细细看那四条身子，脖颈上均是开着一指血口，血已成污，糊住了半边脖子；再看头断处削得齐整，视之碎边皮落细粒，察之错口肉淋参差，料想此缺非是一刀砍成。待不及全九筛稳胆子定住魂魄，只听得左右里咔咔咔迸起了音，脆生生叠在风中，直往耳朵芯芯里钻。全九一扭脖子甩了甩两只耳朵，左右里扫了一眼，见着两边立满了人，均是只起身子，不起脑袋，将脑袋留在了地上，将身子拔在了风中，阴惨惨围作了三堵冷墙，冷飕飕砌出了一条死路。全九见着周遭挡满了断头鬼，暗地里道起了苦：“受了大礼，折了小命喽…”登时两片膝盖骨一飞，便想跪了下去，跪下去磕个头，还个礼，扯个平，求个生；却不知是让风冻硬了腿，还是让轿子吊直了身，两只脚掌踏不住根，只跪不下去。却是风不饶人，穿人而过，只见那四具人身好似让风吹着长了心思，悚然间一伸手，一沉肩，一勾腰，向着地下张开十指抓了下去。一双两对落着肩，尖出颈子里一点骨白，两条胳膊长似柳枝，细若雨丝，两脚不移地，双腿不弯风，腰杆子一折，两条细胳膊长长一摆便摸到了地下。两手摸着捉住了头颅，往上一拎，腰杆一直，捡起来捧在了怀里，鬼火一闪前襟，一双两对便亮了相。
只见那四具人身捧定头颅，端在怀里露着面目，却看那四颗头颅到底怎生模样，但见：面皮游光，双目沉珠。面皮游光薄得见肉，青不青灰不灰浅泛红痧；双目沉珠冒着血泪，黑不黑红不红深刻白皮。高鼻子挂脸，长嘴皮割面。高鼻子挂脸，擎出两点红藕；长嘴皮割面，切碎半口黄牙。两耳包腮，脸堆横肉。两耳包腮，见瘦亦如肥；脸堆横肉，望愁也似怒。一绺黑毛颅顶孤悬，三世浮沉人间徘徊。正是：业居不善贪食恶，糟糠有余肚藏饥。一目尽览无遗，只见其怀中所捧头颅竟长着是一张张猪脸！
眼里一数，拢共四张，双双闭着猪眼落于人手，陷于人怀。全九望得真切，心中顿时叫苦更深：“是鬼也还罢了，吸魂夺魄躲不过也就一激灵的事儿，走得还能便宜些儿。哪曾想过是这般人爪抱猪首的妖怪，瞎眼闭眼干的可是吃肉的营生！大半年里吃风屙屁，攒不下一二两肉，这回可称了他人高兴，等工夫磨作槽底灰了……”那四具人身捧着猪首定在路央，不移不动，不退不避，拦着只不让过。却见那任道寅停身与之对峙，目扫一去二三眼，既而扬声念道：“前身乃是天定，后事俱在人为；天定之命或有可违，人为之迹皆有所应。善恶分立早有公断，因果不虚由人自取。浊水溯其源，病树究其根；源不清则汙其泉，根不全则败其叶。循循之理昭昭然，六道之行未有私；今生债今生还，还之不尽，祸及子孙；子孙贤良，殃延下世；一世不足，续之二世，二世未弥，代以三世……源不濯不澄清，根不治不愈全；源必见清，根必复全，业满之时，方得始终。尔等前世自顾作孽，落得今生苦消罪业；苦无边，业有消，哪里由来，哪里归去。本是一世里来回，却不期人变劫数，暗阻轮回，尔等一晃三世，难入流转之道，徒留人间无数。枉死之人，或可有度；赎业之身，无法可逆。此劫非是人力可变，只得依照天势而为。吾等夜行长路，为的是求生避死，既无回天之力，亦无脱胎之法，尔等速速让行，切莫作茧自误，徒生流连。天道主张，向来不负苍生，尔等时日已然不远，贫道尚有一言与之共知：待到新雨涨空池，便是逢生路转时。”任道寅一番言语震震，果然有应，只见那四具人身影影若有所动，待得须臾，让风一吹，肩膀便簌簌摆了起来；随后两手捧着猪首凌空悄悄一擎，搁在脖子上稳稳一栽，两手左右里轻轻一撤，顶着猪首将身微微一转，斜下里步子徐徐一进，让出了一条道儿。而后四下里异响纷然，两旁矗立人身尽皆勾腰捡首，齐齐端着猪首套在了肩上。待得前路一宽，便见任道寅步子一启，向着当中穿进身去。全九一警，一搭轿竿，拖着猫脸和着虫七，三人抬着轿子，也穿了进去。全九担在轿首，迎面撞见人身稠密，视其身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辨其形若病若残若老若幼，双双缓步游身，行之轿子左右；各个肩上顶着一顶猪首，猪脸上纷纷开了眼，全九与之擦肩而过，眼里忍不住偷偷一瞥，只见其眼眶漫着一溜污血，两只眼珠里却是黑白分明，俨然活生生一双人眼。全九便不敢再看，脸一正，只将眼追在了任道寅背上。行不多时，周遭渐静，人影俱空，鬼火依旧照在风中引着长路，任道寅自在火下领着轿子，全九三人抬着轿子只追在任道寅身后。此时，天边浅浅按下一抹红，夜已近了五更。
又行一时，微微得现了几丝天光，但见百步之外，可辨山形；目尽之处，唯见风清；脚下已然行得无路，只顾踩草践霜踢碎凉露，湿落野踪频频。再得百步，忽入一片荒草之地，涉足其间犹见草密，草色俱枯，盛着白霜，渐垂薄露，覆之不见尽，稠之不见底，正是：任之风来八处掀，自有草色暗连天。全九一行落步其中，渐行渐觉草势愈高，先是割着脚踝，湿着裤脚；再而磨过膝头，刺着大腿；进而漫过腰间，打上胸口；望望便要顶上了喉咙。只见茫茫草叶之上，飘着一盏青灯，浮着四颗人头，荡着一顶轿椅；轿椅上头却又陈着一个女子。四人步至深处，草叶已然顶上了喉咙，割到了嘴皮；周身惹着湿气，漉漉成滴；脚底下拔着寒意，源源不断啃过脚底，噬遍全身。正当湿气渐浓，欲化成雾之时，只见鬼火飘于十步开外，忽地将焰一定，只不向前，亦不向后；风中潜有湿气，直将火焰扑得滋滋作响，一朵浇作了四点，四点溅落了八星，火舌颤着一短，短着一闪，闪着一幽，幽着暗了下来，只舔不住了风，向着草叶之中徐徐一沉，让草叶捉着纷纷一割，火色匆匆一散，便不见了火光，倏消了火星。任道寅双目一见，便跳着步子向着鬼火下落之处赶了过去。全九三人见着，抬着轿子也追了过去。却是方才追得二三步，听得铃铛一响，脚下登时一沉，只拔不动步，两脚定在草地里，好似长定了根，任他风吹再大也是难得再移分毫。三人忙忙抬头一寻，却是不见了任道寅人影，届时铃铛响成了串，只拴得三人挪不动脚。三人抬着轿子困在草地里，惶惶间，脚脖子里忽地一凉，好似跳起了筋，只一跳，铃铛声戛然而止。三人顿时只觉肩上有若压着千斤，既而不力，齐齐一沉肩，双双一撤手，将轿子砸在了地上。三人瘫坐在地，望着那女子依然稳稳横在轿椅上头，待不及喘匀了气，却见草丛之中猛地蹿出来一张老虎影子，正是那任道寅，只见其已然将六只铃铛挽在了手里，擎着步，向着轿子便来。
只见那任道寅步近轿首，提起脚来照着轿竿便是两下，两根轿竿左右一闪，掉了下来，滚在草地上——一顶竹轿便只剩下了一张轿椅，上头伶伶仃仃放着一人——任道寅只不歇脚，追着一根轿竿踏了上去，勾脚一踢，便见轿竿贴着地皮向前一滚，压着草茎碾出了一方平地。任道寅向着平地之中一走，起脚拨着睡草，拨不几脚，便在草地里拨出了一个大坑。猫脸三人得见，一滚身子爬了过去，连手拨着坑边睡草，拨不几手，便见大坑黑着大口张了出来。见这大坑却是一洞，洞口深陷吞着平地，见有七尺多宽，黑乎乎吃着目光望不到底；猫脸抠起一把土块，捏在手里一紧，向着洞里扔了下去，去了一时，冷悄悄吞着黑影难断深浅。正是：逢霖吃水，见脚吞人；逢霖尚无三分饱，见脚只闻一声寒。猫脸三人趴在地上，只将两眼照进黑里，一任洞口吃着心思。却闻那任道寅平起一声，言道：“此时正值阴阳交割之际，事不宜迟，莫错良机，快快动手！”猫脸三人闻言知令，翻身一起，摘下肩上草绳，向着轿椅一去，左右里一站，便将草绳绑在了轿椅左右；虫七抢在了轿椅前头，捏着草绳腰一勾，手一搭，绑着轿椅底下，两眼禁不住往上一瞟，见着那女子仍是如同睡熟了一般，只闭着眼睛不知梦长；虫七手底下乱捆着结，一晃手，碰着了那女子脚踝，手背上顿时热一块凉一块跳起了筋。随后猫脸和着全九绕着草绳过在了手腕上，两手一把轿椅抠住，左右里一声起，便将轿椅抬了起来。虫七端在前头，两手搭着也起，手一抬，腰一直，肚皮冲着轿椅一顶，那女子两只脚掌便正巧踩在了小腹上；虫七小腹里登时绵一段缠一段跑满了肠，两手便把轿椅捉得更死，手底下却是频频向外闪着力，难收得紧，心里头慌着一急，两手往上一扯牢，脚底下呼呼退着步，只让那女子两只脚掌紧紧蹬在了肚皮上。猫脸和着全九抬在轿椅左右，任由虫七拖着走，腿让轿椅别着，只顺不过劲儿，扭扭捏捏三步难一稳。猫脸脚下难得痛快，当即骂了一声，和着全九两腿一分，横过几步，磨了半圈，转过轿椅，便将步子搬在了前头，腿一直，脚一平，擎着轿椅牵着虫七，望着洞口便去。虫七让其二人磨转了势儿，两手抓着往外一斜，两只脚掌便离了肚，肚子里一空，方才缓过事来，只好勤打步子、提起精神推着轿椅跟了过去。
猫脸和着全九三五步踏了出去，望之将近洞口，二人手里一撒，放了轿椅，手腕上草绳蹦着一勒，手里顺势一捉，抓住了轿椅上头所绑长绳；四只手里攥紧了不放，两双脚沿着洞口左右里斜着裁出几步，便将轿椅悬着拉在了洞口上头。虫七掌在其后，见着只离洞口一步半，即时将脚一停，十指一松，再而一紧，捏住了所绑长绳，打直了脊梁骨向后微微一仰，便将轿椅平平送了出去。只见三人各定一方，三双手扯直了三根绳，三根绳拎平了一张椅，椅上撑着一个女子，好似蜘蛛结床，又如蝴蝶落网，正正悬在了洞口中央，险一手便将其尽吞了去。此时天过五更，草地里见着几分明色，明色里升着几丝雾气，明着化着浓了起来。任道寅望着洞口见势已定，便将手里铃铛结成一束，不多不少正计六个，随即向着轿椅一扔，双双哑着舌，正好落在那女子怀里，堆作了一团。猫脸两道目光便落在了那女子怀里；虫七一眼不眨，只望在轿椅上头；全九自在一方，只顾捉紧了手中绳子，两眼照在了自个儿手里。只听得那任道寅启言道：“待得铃响便收…”随后硬朗一声：“放！”三人得了令，六脚一铺开，脚步一扎稳，肩膀子一沉，手腕子一旋，便将绳子放了下去。洞口张着吹着雾，三人方才放了二三手，轿椅便被吃了形，连着那女子一同吃了个儿干净，只不见了人影，剩着三根绳子吊在洞里拎着黑。却又放了一二手，只听得洞里突起一阵铃响，叮铃铃吵在黑里，铛啷啷传至耳边。任道寅一听，顿起一声：“收！”三人行令，拔起绳子便往回收！却是方才只不过放了三五手，此时收了有七八手之多，仍是不见绳起，仿佛吊直了生在洞里。三人连手不迭又收过了十余手，仍是收之不尽，手里却是越收越轻，绳子亦然越收越飘，好似拴着了风一般。待得又收十余手，方见绳子浮了斜，收之上来一看，只见三根绳子缠作一处，飘在洞口打着死结，兜在黑里网着空，结上不见了轿椅，不见了女子，不见了铃铛。正是：拦下心猿，拴住意马；一朝得失，尽在虚无。
猫脸三人得见草绳空着，一抬头面面厮觑，均是又惊又奇，不解何故；届时眼里一放空，捏着草绳拔脚便退，相去十余步，挤作了一处。洞里仍是铃声不止，尽钻着耳。却看那任道寅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枯草，草上正舔着火舌，呼呼唾着红光；只见其将身近至洞边，离着洞口仅差半步，手一扬，便将枯草连火双双扔在了洞里。枯草连火飘进黑里，却是一点通明难破四方黝黯，既映不穿洞底有多深，亦照不出洞壁有多险，只飖飖坠着孤火，有若红莲飘瘦，飘不几瓣，便谢了花心，灰了颜色。却在花心飘谢之际，铃声连叠之中，乍听得一声可怖，便见洞口呼地窜出一股黑风，掀着洞边飞沙，拔起地中飙草，砸得人两脚难立，挞得人双目难睁，轰隆隆冲天而起，呼喇喇起之一时，乱扑扑尽散雾中，风声一止，唯见片片黑羽震落空中，飘飘洒洒向着洞中化去。正是：雾下黑风起，洞中夜仓黄。却见那任道寅立着身子捱了一时风势，待风一止，便双腿一曲，虎袍一掀，挨着洞边打起了坐，两眼一闭，唱声念道：“火不尽，草不尽；风不止，草不止。落地生根，枯荣随径；临风化雨，涸泽由令。野火烧零落，宿雨润寒清。孤灯何以晴不灭，自剪灯芯夜独明。”而后嘴里又喃喃念了一阵，便听得洞中铃声亦然渐渐静了下来。
待得铃声一止，天光骤然大亮，四下里雾气接天，荒草连地，蒸着草叶直往上，湿着人面若流霜。只见那任道寅念罢一时，将身一起，向着猫脸三人走了过来；袖袍一翻露了底，摸摸索索叠出来六吊钱，与之三人每人两吊，有言道：“一路有劳各位，细事已然停当，后事贫道自会主张，还请三位自顾前程。”三人手里将钱捉得紧，各自掂着掌中分量。却只听得虫七问道：“道长，俗话说，竖坑里横人，添土便是坟。这咱儿一个白条条女子横生生下到了这荒洞里，莫说是能喘得来气，便是晒晒天光也难。道长一身的手段，俺们三个也都长眼瞧过了真，却是这洞里到底藏着哪般光景，令道长做了这好大一番差使；一声起，一声落，只不知道长怎生救得回这姑娘一命？”那任道寅闻其多话，却是不恼，既而心一定，语一细，与之直言道：“三尺之上尚有神明，七尺之下岂无神应？眼下此洞言荒不假，而其三世之前乃是一井，井水盈盈不绝，其下幽幽潜得有一真龙，真龙护井，佑此一方安泽，暗启一道轮回，一使百业得消，众苦得回。然时逢人心作乱，乱中生劫，劫后临灾；真龙出世而去，致使一方枯涸，四处生难；此地人户尽皆迁至别处，再无人迹栖居于此。此井亦然随之真龙一去，水不复底，见雨不浸，一日枯，两日朽，跳丸日月弹指间，井口陷为洞，井底塌无边，使得轮回受阻，苦业长徊。洞中一荒，便惹得飞禽双双落翅；适才所见黑风，便是鸤枭成群，振翅飞逃。枭类昼伏夜出，居上食下，又岂会纷纷暗避低处，收翅洞中？只因洞中真龙虽隐，然潜龙之气仍自氤氲不绝，飞禽走兽生来便修得三分灵，自有一分智，见此洞中氤氲，又岂能见无所见，视无所视？草火生根，拔出生气，此际枭群离穴，飞落雾中，洞中尽让着那女子一人独占。这女子其身沾得有一丝龙气，已然活于其身有了时日，且怀有二分先天之气，龙气归真，自然相益；吐纳之间，冲其塞而育其气；胎息入定，化其窒而顺其清。余下便只能看其命中有份无份，倘若能躲得过那三处火，性命之事必然无虞。”任道寅一番话里有首有尾，那虫七两只耳朵却只捉住了后三句，赶着话尾便追问道：“却是哪三处火？”任道寅回言道：“道是哪三处？只眼外，身外，心外。”虫七见其打着三张谜语，心中却是自有一番谜底，只复问道：“瓦罐熬汤看柴火，热碗凉汤等时辰。道是三日五日，或是半年一载，总得有个见天的时候罢？”任道寅言道：“只消两日，成与不成，便可显露端倪。为防横生变化，贫道自会停留此处作守三日。”虫七忙问道：“若是三日一过，不见起色，那时怎生补救得牢？”任道寅叹道一声：“若是那时，便只得风里眠，雾里埋了……”猫脸自在一旁拣起三根长草绳，手里顺着合成一股，挽着圈套在了肩上，手不停间，细细听着二人言语往来，复见那虫七问得聒噪，便直起一声，抢言道：“道爷，救人也得起个吉利势儿不是！好端端六个铃铛，却是一骨碌扔在了洞里作甚？道是给那小娘子作了盘缠，也得给人找个使得开的地方才是！”任道寅压着细语不改，勉为应道：“听个儿声响罢了。”那猫脸却是难饶此话，只叹着恨着动言道：“太阳底下撑阴凉——守伞；晒着月亮等太阳——想光光喽！”任道寅见其话里不饶人，便一提声，言道：“太阳底下晒泼雪——话多；和尚点灯寻木鱼——找打！”猫脸一听要打，脸上黑毛立时一堆，嘿嘿一笑，有言道：“道爷，挑水的买卖河边找，再搭船罢！”任道寅回言道：“既已有了盘缠，便去谋个好营生。”猫脸笑着应了一声：“好说！”言罢，两手左右一伸，扯上全九和着虫七，转身便是告辞。任道寅见其三人行了两步，便扬声言道：“贫道尚有一言，尔等切记，此去莫向东西，只取南北，一路切莫回头，自会拾得那好因果！”话音一落，只见三人头也不回，只应了一声：“好说！”而后三人将头一低，前脚一赶，后脚一追，纵身钻进了草丛里，草叶晃着一遮，便不见了人影。
却说三人折身钻进了草丛里，待得草叶遮住了屁股，盖住了影子，便见猫脸揪着一把荒草，上下一按，左右一拴，打了个儿草结，有如拳头般大小，低过了腰间，定在了丛中。而后猫脸一路行去，三步一打，打了草结若百个，见这草地难行到头，方才停住了步。全九和着虫七见其一路跟草较着劲儿，不解其故，问之多时，只是不语。此时却见其忽然停步，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笑着眼，招着手，示意让之二人近得前去。二人会了意，将身一近，挨着猫脸蹲了下来，只听其张口问道：“饿着慌，还是冻着慌？”全九和着虫七二人蹲着相互看了一眼，不期竟有此问，摸了摸肚子忆了片刻，难分轻重，只得回道：“却是饿着也慌，冻着也慌。”猫脸脸上黑毛顿时兴奋了起来，却只低声言道：“眼下现有一桩买卖等着张罗，却是那吃饱了不饿的做不成，穿暖了不冻的也做不成，只不知二位兄弟近来吃得可还软和，穿得可还硬朗！”全九一听这话里话外戳着人心揭着人脸，便没了好气，嘴里一撒，言道：“却是哪门子撅腚的买卖这般会挑人！墙里的推不知，墙外的还能推不知！而今一条袍子磨成了三截穿，一根泥鳅熬作了三回汤，饿不饿的，没你嘴里恶；冷不冷的，没你话里冷！凭着这四吊钱，黑地里挑着胆子卖魂魄，三不成三，七不成七，横甩膀子竖蹬腿，画个十字多一笔！这咱儿你倒落了好，过了桥面骂路窄，吹着口风膈应人，放着臭屁腥臊人！”猫脸见着全九一张尖嘴里咄咄咄喷着唾沫星子，直扑扑盖在了脸上，心底不觉自有了三分得意，便有言道：“若是这般说话，那这桩买卖便算是你老九先应了声…”虫七听着其三五句话便要引人作了数，忙忙拦下其话，抢言道：“明面里说话眼不黑，你得给俺俩念叨念叨明白；打铁的买卖火中取，挑水的买卖河边走，是先扔榔头先揣鞋，俺俩也好掂量掂量上下不是，莫要踩了绊子只怨着俺俩脚快！”猫脸支起耳朵听了两句，眯着眼睛想了须臾，眼一张，立闪五分锐利，左右里一晃脑，前言搭着后语，与之二人细细言道：“怎的？饿着了肚皮两眼才放光，冻着了手脚皮子才紧张？眼睁睁一桩买卖，脚腕子上拴着跑，耳朵眼里麻着响，你老哥儿俩拢共四只眼睛还能数不过来一个六！方才下着绳子，那牛鼻子老道儿一起手遛着六个铃铛，码成捆了丢在坑里头，咱哥儿仨六只眼睛，睁眼瞧了趟儿真真的！甭管他一个不吵，两个不闹，拣着了六个便是亮的，那可都是嘴巴里咬得了印，牙关上震得了痒的，真金无疑！咱哥儿仨黑地里跑了这一阵，凭着这四吊钱能够作个甚？作甚作得长？吃不嫌饱，穿不嫌暖；财不求少，苦不求多。眼看着风里快要长了白毛，顾着里也得顾着外，肚子里装着不空，皮子上挂得不薄，方才有了能活的数。如今风大吹得手不牢，若是手里又打了短，揣着肚皮望天，数九寒天里，叫娘也不亲！咱仨儿便是再养胆子吃人，也不敢拣那会喘气的吃！无时趁有，少里挣多，那老道儿既说了铃铛丢在坑里只是听个声响，便是榔头敲斧子，打铁的遇着了砍柴的，一敲两处响，谁响不是响，响的都一样！咱仨儿莫不如再勾勾手，一拣六个码齐了平分，瓦罐里好歹是熬了根骨头，也不枉白白旺了一宿的柴火！”虫七和着全九见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说了一阵，听罢须臾，却是双双不语，只抬着脑袋看，低着眼睛想。猫脸见此二人蔫着不争气，当下眼珠子一错，黑毛脸一转，瞥着虫七，向着全九，言道：“哟呵！当真是肚子里裹了油，皮子上硬了霜；西风里不揣手，北风里不勾腰，一捋肠头挺了势儿了！莫不是嫌着俺开眼短了义，回手窄了道！岂不想想那老道儿来路里掺着水，蒙着虎皮不知安的哪门子神道，一搂袖子只顾手散，甩了铜的甩金的，连着白生生一个小娘子也黑乎乎甩到了洞里头，向来只有死了埋的，哪里得见埋了活的！即便真能活得成，下得去也得上得来才是，总该有个搂腰系绳子的主，少了咱儿六只手上下帮衬，莫不然长了翅膀不成！咱仨儿一拉绳子一勾手，一来下去摸摸虚实，若是活的，便往外了带，咱仨儿里谁讨了这份便宜也都不亏；若是死了，荒地里草多土也多，捧把土，揪捆草，往里了填，薄不薄厚不厚的立一个冢，也算是成了一场功德。二来的话，就便里一五拣作六，四二增个光！”言罢，一扭身子，两手一抬，摘下了肩上绳子，绵绵扔在了虫七脚边。那虫七两耳一清，全然听进了耳里；双目一明，悉数见在了眼里；意纷纷起，只按不落心底势；气冲冲间，难割舍去肚里丝；登时手一起，夺过了脚边绳子，直捆在了怀里，冲着猫脸一点头，便算是应了此事。猫脸脸上黑毛届时一亮，见有七分喜色，嘴皮子一咧，复言道：“耗子尚有三分过街胆，做人岂能不争那一丝冲天运！渴死的老树根儿不烂，饿瘪的肚皮胆儿不瘦。老话里常听，冷长三指气，饿生七分胆。怎的肚皮里不打鼓，便找不来了威风；皮肉里不敲锣，竟寻不着了骨气？活脱脱一个人，倒把心肠先冷了，见了天的西北里找吃喝，殊不知，即便是吃着风也得把屁捂热了再放，饮着雪也得把尿憋滚了再撒！向来只晓得那撅了腚儿的买卖会挑人，竟不想这藏了把儿的买卖照样也挑人！”那全九闷在一旁自捉着脚，一听这话内里外里臊着自个儿，脸皮子涨着，心里滚着气，却又不好发作，起起落落滚了两遭，方才逮着了一丝话尾，开口道：“只当是浅沟里捞鱼，塞个鱼篓便是天网了？那道爷守着洞口，稳得跟个姜太公也似，贸贸然长着手去，只怕是鱼儿还没咬着手，倒先审了审他那钓鱼的钩子是曲是直！”猫脸听其开了口，话里怯着心思呛着胸臆，心底更是攒足了九分把握，眉头上一展，眼窝里一笑，回言道：“且不闻那老道儿说了只守三日！便是再多两日，又能怎的？咱仨儿也没那杀鸡取蛋的手腕，何必按着脑袋强出头？俺们只须定下心思，熬他个三日五日，不愁鹞子不离窝！再者说，夜猫子也有抓瞎的时节，他便真真是个儿老虎，总该有那打盹儿的时候罢！”一番话里定了计，全九无言推了托，只得哄了哄胆子应承下来。如此，三人议了定，只等着那鹞子离了窝，老虎打了盹儿。正是：芳饵何须敲针送，浑水自然结网来。
三人安身在了草丛里，或躺或坐或趴，若睡若醒若梦，各自歇着腿脚懒着精神。但见天光里翻着一片白，便是雾，腾腾起蒸着草地，袅袅停汽着人身，只散不去，亦化不开，浓得教人迷了眼。草地里难进一丝风，荒草尽皆将地抓得牢，根根错节织着无边，叶叶交叠缀着森严，密密匝匝缠住了人脚，层层密密高过了人面。忽闻得雾中飞起三两声扑翅，接着便闻一声布谷，二声米贵；三声割麦，四声不归；雾里顿时撒起万点春风，纷纷一剪飘过，只听得风中若行鸟翅万千双，只扑得欢；雾里如啼鸟语千百句，且堆得密。三人听着声响，头顶一凉，霎时一警，各自抬头望着天，却是入眼一片白茫茫，两耳一阵语细细，哪里得见鸟影半张，望着望着，肚子里一急；急着急着，肚子里一应，跟着也是一声布谷，正是饿到了伤心处。猫脸听着鸟声往远了飞，若是向着那道士守定之处，只不知那道士又起了哪门子神坛，引得这般鸟语无数；复而两耳细细一听，解得鸟语三四句，好似一群杜鹃在吵，却又不止一类，便自顾自动言道：“‘不谷’、‘不谷’，怎生‘割麦’！‘米贵’、‘米贵’，怎的‘不归’！秋日里雪还未见，便稀得你这班鸟嘴噪着唱春！”三人将眼照在了雾里，只听得天光下杜鹃叠语深深，肚子里飞鼓行花阵阵。
雾飞不散，鸟吟不绝，挨过了白日光景，天光一沉，雾里一黑，便入了夜。三人肚里打着飞鼓，抖出了不少威风，见着夜色渐浓，愈发大了胆子，哪里按耐得住，三言两语一合计，便由猫脸领着头，摸着丛中草结，夜色里穿身，草丛中寻步，向着洞井摸了过去。三人起手轻轻，落脚浅浅，微掀草叶细挪步，摸过了草结若百个，眼睛里草影晃晃一疏，便是近了地方。此时鸟声已然沉寂，仅有一丝风飘来荡去扫着清静。三人停了步，只将身子影在暗里，睁圆了眼长长望过去，只见洞口冒着一团白雾，雾里见着一丝明光，好似蒸笼里冒了气，热锅里滚了水；白着冒，亮着滚；冒着若有馨香，滚着如化云台；香喷喷热乎乎暖眼一时，软绵绵爇腾腾饿肚三分。再看边上坐着一只花花大虫，正是那任道寅，正闭着眼睛打着坐，好似入了定一般，只让洞口熏着虎袍照着脸，却看那张脸映得是一惨二白，有若霜染，好似雪打，难见一二分血色。三人只将六只眼睛望得仔细，正愁没个下手处，却闻那任道寅夜色之中忽起一声，唱言道：“秋照交衢目彤彤，弱草撞芳农。芳丛一拣枝，灯下芙蓉，怎似拒霜红。玉虫阴里映枯荣，胧胧应鸡虫。朦胧半剪枝，水转浮蓬，怎不与东同。”却是一曲《醉花阴》。唱罢，一静，夜色更是浓得微茫无际。而后任道寅叹然起之：“九泉之恨恨悠悠，切肤之痛痛稠稠。浮萍本无定根，任之风雨偏斜；风有势，雨有恶，浮萍栖水弱，终归入东流。逐恨也罢，痛杀也罢，忿忿然终须放下。”一语方了，夜走料峭，忽闻三四声子规啼，七八句杜鹃唱，只啼得凄唳，唱得哀苦，若啼着血，似唱着恨，令肝胆为之凄冷，魂魄因之苦寒。三人耳里听得鸟叫，齐齐一抬头，双双一睁目；上下里一寻，左右里一扫；却是黑漆漆之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草地里噪起一时，起起落落叠过三四十句，便歇了声，寒风瑟瑟一扫，便使长夜落了清静。那任道寅怎饶得过长夜清静，届时喉咙一震，便又唱一曲：“寒荣萧飒街尘，朝云暮落霜文。挑灯笑孤魂，梨花谢作新坟。一痕，一痕，交零似人非人。”正是一曲《如梦令》。余音一止，叹言复起：“贸首之仇杀身难当！闹市欺亲，当街心死；入夜残身，野外抛魂。天理容其何存，公道置之何在？念起一刹，心生一刹，弹指间错乱他人生死。同然，一刹念止，一刹心灭，了无尽时方有尽，断有来处方去无。”言毕，只见寒风猛改了势，呼一声，飕一阵，往着地皮里钻，向着草叶上割，只掀得草地有如夜下烟涛一般，动摇不止，起伏不绝。猫脸三人蹲着影子藏在风里，让风吹着身子一缩，皮子一紧，毛发竖得更招风，手脚冻得似有无。待不及张眼瞧瞧虚实，只听得一声哀绝，二声凄厉；夜色里霹雳短行，耳朵边裂帛长鸣；好似寒鸦惊唤月，有若孤雁悲离群，直是裂了肝胆，撕了魂魄。接着寒风中扑扑扑飞满了翅，风声更大，寒意更浓，夜色里飞着翻着片片黑影，微茫之中往下一投，便落在了草里地里，草里跳着，地里蹦着；跳着一声啼，蹦着一声鸣；乱纷纷珠碎玉断，嘈切切丝转弦急。正是：琵琶一曲夜惊凉，杜鹃一语百千肠。那猫脸正猫着影子躲着风，瞧见四周蹦满了鸟语，只在下三路里跳着影，手心里一痒，细胳膊一抻直，捉住了鸟影一只，掌里握着有如捏着一枚鸡子，两指捋着鸟脖子一掐，翅膀两下一扑棱，屁眼扑噜一跑气，鸟嘴里便断了音。猫脸五指揉紧了一试，尚温着，便甩了甩鸟屎，向着衣襟里一丢，兜在衣里贴着肚皮暖着身子。虫七和着全九张眼见了，趁着鸟响一片盖了动静，伸手也捉。三人只蹲着不动身，七手八手摘出去，不一时便捉满了怀，全在前衣里兜着，护着肚子挡着风。此时那任道寅坐在风中听着鸟噪，仿若不知冷也不知吵，任着风翻锦绣寒面，语打心神蚀耳，只身不动形不移，两眼闭着一启唇，便又唱起一曲：“蝶依侬，蜂依侬。乱芳丛中马蹄浓，浓浓践咿哝。花争荣，酒争荣。遗烛阴里泪浇容，容容晒峥嵘。”便是一曲《长相思》。曲终，却见风势渐缓，鸟语渐稀，任道寅随之叹然道：“蛩凄之怨绵细细，蝶怨之愁语戚戚。水起波澜因见雨，落花坠泥不逢春。秋字不改，因心作乱；念字藏今，怨短一横。到底无情，何必有意；恨常从怨，怨不离恨；解不清时强作怨，理不断时复择恨。怨无定时，恨无定数，徒然劳心霜华发！”此话一出，四下皆静。鸟影纷纷扑翅而上，剪落了寒风；寒风徐徐拂尘而起，缓送着飞翅。猫脸三人见这道士一唱一叹，仿若是在自问自答，唱一番黑风起，叹一阵羽声落，只不明白欲做哪般。却见其唱得奕奕，语出朗朗，心中只道是今夜无望，明日择机，既而三人一转势，摸着草结，钻了回去。
那任道寅果真是雷打不动守了三日，猫脸三人只得一择再择，择了足足三日。三人啃了三日鸟毛，嚼了三日草根，嚼得脸上浮了绿，啃得肚里长了毛；白日里听着杜鹃啼，夜晚间挨着黑风叫，只等不到那道士动身，寻不下个可乘之机。三日一过，三人俱是懒了心思，疲了精神，只让一人盯着两人歇，轮番蹲守盯着动静。这日天近黄昏，猫脸正躺在草地里迷迷糊糊发着迷梦，闭眼瞧着一阵红一阵白，迟迟睡不深沉。忽地脸上贴过来一巴掌，弹着面皮一响，登时红一消，白一散，张眼只见虫七和着全九蹲在眼前；全九嘴皮子啄着，说那道士离了窝。猫脸闻言大喜，两眼顿时亮光闪闪，跳起屁股往着草丛里便钻。草丛里早已让三人踏平了道儿，直溜溜通往洞井。三人轻车熟路来到了地方，见着洞口周围草势复起，斜长着高过了人腰；向着当中一踢脚，扑啦啦惊起一地飞鸟，黑压压堆起一阵旋风，鸟屎铺平了草地，鸟毛飘满了半空，踩着只黏脚跟，闻着尽钻鼻子。三人踢着草势寻到了洞口，只见洞里少了白气，仍是那般黑漆漆浑不见底。三人围着洞口转了两圈，踏平了草势，齐齐向着洞底一探头，三双目便深深落在了黑暗里。此时黄昏已至，天色里灰了一二分，余辉不长，下手莫短。而后猫脸身一立，眼一圆，直勾勾逼着全九和虫七，问道：“你俩谁先下？”如此轻飘飘五个字便硬生生抢占了势。全九闻言先颤了胆儿，错着眼珠一抬头，望见虫七也在望着自个儿，见其一双眼里黑白不乱，点点有光，一时间，脚底更是筛得密了。三人当中，要属全九胆子最小，拳风压死弱草，怒目闪灭贼星；此际全九心中恓恓一抖，跟着惶惶一急，急出了短智，既而脚根子一沉，眼珠子一定，瞧着虫七动言道：“虫老七，利字当头，拼的是手脚勤快。你若肯下，那铃铛，俺俩便与你平分了六个；你若不肯，围在边上扯个帮手，俺俩便是手心手背肉再厚，剜足了血，剔断了骨，也只能与了你一个半个。你也知得，三双手的买卖，四条腿照样也能立得起来！”虫七听着全九一番话里分了两势，绵着推人入井，柔着绑人下洞；动念之间，双目一扫，见着猫脸沾着得意，只一言不发拿圆了眼睛招呼在自个儿身上。虫七便知其二人作了一路，点了灯笼亮在坑里——明指着跳，心知难绕得脱，亦逃不掉。然纵使心中早已下了七分肯，却不愿让其三言一撺掇，两语一威吓，就此矮了这三分势，亦然只不动声，捉紧了肩上绳子立在原地，看看谁作奈何。全九见其不置可否愣着身子捏着草绳站起了脚桩，望望之间，胸腔里打鼓也似，唯恐其死咬着犟；肝胆中敲锣愈紧，只恨其猛长了志。胆小之人，肚窄心细，急急然一刮肠子，搜出话来，便管他灶上锅冷锅热，只顾着灶底添柴，先烧个红火，当即嘴里劈柴一般咄咄补了一句：“虫老弟，俺俩这肉可是能热乎乎见在手里的，只不知你那瓣心头肉，可还是冷冰冰望在眼里！”此话一出，顿将虫七打矮了势。虫七脚下乱了两步，嘴里咬不过，只得应承了下来，然其心中却是自有一番主意。只见其向着草地里踏着脚寻了一出，寻过十余步，便摸出来一根轿竿。虫七拖起轿竿，向着洞口慢慢一送，立了起来；沿着洞壁轻轻一放，竖了下去，放过十余手便杵到了底；随后两手悠着劲儿缓缓一撒，便将轿竿斜在了洞里。轿竿长有两丈余，此时斜在洞里冒出头来一尺多，可见洞深深不过两丈。虫七只不歇手，复在草地里寻了一出，又摸出来一根轿竿，亦然向着洞底一送，斜在了洞里。而后虫七摘下肩上草绳，一股拆作了三根，择出了两根，缠在了腿根上，绑住了腰杆子；剩着一根搭在肩上，顺势一取，挽在手里，一头一尾打了个儿绳套，打完一丢手，扔在了草地上；随即捏着两根绳头，向着洞口便去，脚下一踢步，正好将那绳套踢在了洞边。虫七站在了洞边，只将两根绳头递给了猫脸和全九，一转身，一落腿，顺着轿竿一下，趴在了洞口；身一定，眼一抬，望着猫脸和全九，张了张口，却是没话，然后一低头，两腿蹬着轿竿往下一撇，冷不丁冒出一句：“听着铃响便收…”猫脸和着全九便把手里绳子一拎紧，将虫七一点点送了下去。
猫脸二人站在洞口捉紧了绳子直往下放，放不几手，只见那虫七肩膀窄着一模糊，颅顶化着一消融，便不见了人影，只剩着两根长绳拎着轿竿直直落在了洞里。此时天色里仅散着一二分天光，望望夜色将盈。猫脸放着绳子一抬头，竟见着天空里闪着七八点寒星，稀稀疏疏挂在天上，昏昏暗暗冷着幽光。猛然间，猫脸只觉手里绳子吃了一紧，一回目，却见那全九正沿着洞口滑着步子移着影，直滑去了三五步仍不住脚。猫脸手中绳子越放越斜，斜着吃劲，吃着割手，当即心里一毛，便喝了一声。全九抖着影子一停，讪讪笑出声来：“猫老哥，俗话里说，两人不望井，三人不抱树。这话倒也不是说在老哥面上，只是这东南风长眼望着西北吹，眼里可认不得人。风来只刮一处，吹不着两头；俺俩各占一头，万一风大有了闪失，留个照应总该是好的。”说着，便又悄悄滑了两步。猫脸听了，心里只道怂人心眼多，嘴上便有言道：“怎的？狗屁全让你小子吃了，张嘴漏风的，还能把俺吹倒了不成！”话音一落，只听得四下里扑翅阵阵，天地间啼声连连，待不及张眼瞧定动静，手里绳子忽地一沉，接着三两声铃铛响着清清朗朗传将上来。猫脸和着全九闻声一警，登时拔紧了绳子往后一倒，一屁股墩在地上，两脚跟杀进土里，双手拉细了绳子直往回收。收过了三五手，却觉手里劲道吃着一消，掌中绳子粗着一飘，好似收着无物。猫脸将身一坐直，探着脑袋向着洞里一瞧，只见两根长绳悬着连作了一处，细细条条飘在洞里，绳上却是不见了虫七；往回再收一二手，眼里再一瞧，便见绳底正结着一串金灿灿硬疙瘩、黄澄澄野核桃，眼里一数，正是六个，任之天光微微，亦压不住金光闪闪。猫脸见之大喜，心中只暗道一句：“偷鸡的买卖蚀把米，对不住了虫老弟。”满眼若狂之间，却见那金光跳着直往对面飘去，眼里忙忙跟着一找，只见那全九正动着影子跳着手，飞也似收着绳子。猫脸心里登时一急，蹦起身来跳着步，抢圆了手拨着绳子；猫脸眼细手也细，脚长手也长，不多几手便将金光扳了回来；五指大开向着金光一捉一扯，死死捏在了手里，凑在耳边狠狠一摇，却是不响，随后一抓衣襟，往里一塞，一个不落烫着肚皮兜在了衣里。再转眼时，见那全九仍将影子坐在地上，只顾着手转不停收着绳子。收之一尽，不见有物，猛然间一丢手，拔着屁股腾地而起，提起脚来照着地上跺了下去；一跺再跺，只不停脚，嘴里亦然呜呜哇哇吼个不停，跺得鸟屎四溅，吼着唾沫横飞。猫脸只不知其又发了哪般魔怔，见事已然得手，何管他人脚短，只道是先走为妙。念头一动，挪起了脚，转身便欲飞走大步，却是脚掌刚一离地，冷不防地受了一绊，只两声啪，往前一扑，身子一滚，险些摔下了洞。猫脸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两手向着脚下一摸，摸着了一根绳子，正正缠死了脚踝。猫脸心里一明，恨着暗骂一遭：“好你个虫老七，白不冤枉下了洞！”随即两手一解脚一收，将绳套摘了出来捏在手里，待要丢时，一抬眼见着全九坐在地上，只一言不发怔着影子定在暗里。天光隐隐只裁人身，猫脸见其一张黑面上尖着两点白，浅浅分明，便是一双人眼，正冷阴阴照在自个儿身上。猫脸愣了一霎，捏着绳子提手一拽，只拽不动，绳套另一端正缠在了全九脚上。猫脸前衣里兜着六个铃铛，顿时齐齐叮当一响，猫脸心里止不住跟着也是咯噔一声。声一止，响一静，猫脸便立马闪出两手，捉死了绳子将身一起，两脚刨着地皮向着洞口斜裁出步，手里绳子已然绷得细了弦，瘦精精似断不断，战兢兢炸着毛刺。猫脸聋着耳朵，瞎着眼睛，只管脚步一扎深，两膀一用力，拔起绳子拖着全九，向着洞里丢出手去。绳子一离手，全九身一滚，向着洞口一落，只听得嘭地一声，砸断了一根轿竿；再而闷起一震，溅出了一声肉响。猫脸呼呼呼喘气不止，胸口砰砰砰跳个不停，前衣里沉甸甸坠着六个铃铛，正凉丝丝咬着肚皮。猫脸只将两眼瞪得圆了，圆着不眨一下，勾起身子挑着脑袋向着洞里望了一望，只见洞里还斜着有一根轿竿，靠着洞口冒出来一尺竿头。猫脸只觉虫七没被砸个正着，不时便会顺着轿竿爬了上来，既而甩开大步提起大脚，照着竿头踹了过去。竿头受了一重脚，慢悠悠一高，竖了出去；继而长影一晃，颤巍巍一低，倒了回来，挨着洞口磨着沙土簌簌作响。竿头一高一低，去得轻巧，落得自在，竿上不似有附。猫脸见了只不放心，提起脚来又补一脚，只见竿头复起，竖着一高，轿竿下头蓦地爬上来一双手——白森森十指联动，骨嶙嶙齐腕裁断——有若离弦之箭，好似蜘蛛行网，飞着一跳，跳着一飞，便捉在了猫脸脚上。十指一箍，正掐住了脚脖子，指节一响，便嵌进了皮肉，捏碎了筋骨。猫脸脚下一吃疼，大叫一声，眼里一黑，倒在了地上；眼里再一白，见着了满天星星。意念难存之际，却闻得空中乍起一声可怖，随之铃铛啃着肚皮响了起来，猫脸方知铃铛一响所为哪般，却是为时已晚，只得眼睁睁让着那无主之手死死一拖，望着洞口滑了下去。而后轿竿斜着一搭，搭在了洞口，竖着一沉，沉去了竿头，继而引来一股黑风向着洞口灌了进去，待风一止，夜色便浓得不见了人影。正是：长挑轿子竖挑井，一人沉轿三人埋。
此时任道寅正行步于五里之外，步步向东，只不回头。举目望天，却不见月，唯有盏盏寒星或密或疏、若明若灭破着长夜。任道寅望了一时，心下沉吟：“戌时三刻，主凶；夜枭还巢，食丧。秋冬见交，西退白虎，昴宿不隐，必有余杀；冬信见长，北显玄武，壁宿不明，见生短灾。”继而纵览长空，只见东方心宿正晴，夹带生水；南方轸宿作闪，见火即明；既而解得八字谶语：“雨焚则至，水盈则止。”任道寅口中念念不止，只不知水应何处，随后一目望东，便见天边倏然掣起一阵白，雷声隐隐动地而来。任道寅见之即醒：“冬雷震震雪雨冻，寒雾重重风火倾。云止三日崩，霖止一舍快；覆雨在东，青女匆匆。”醒罢心中稳稳按下两个字：“成矣！”而后朔风渐起，已是冬了。
却说此时仁合县中，窗掩万户熙熙，灯挑千家融融，但见：洽洽熙熙望梅速，融融洩洩赏菊迟。望梅速，焚香落雪温炉；赏菊迟，剪烛定花装绵。落雪温炉，袅袅黄酒夜初透；定花装绵，淡淡白霜暮新沉。正是：把酒谢东篱，借风上西池。风醒不见月，蓦然回首白。再看城外，长空盏盏星错，村野座座灯稀，又见：星错有似稻茬错，灯稀还见麦陇稀。稻茬错，一畦冬气冲融；麦陇稀，半亩寒信展开。冬气冲融，绩麻织素畏寒侵；寒信展开，飞针剔盏恐冬临。正是：疏篱菊枝皱，洿池莲裙漏。水转霜鳞影，鲤鲫不知瘦。城里城外，皆然挑灯促寒衣，消炭祝丰荣，盼着冬立三层雪，送走秋末一声寒。唯有千百流民夜栖城外，任凭夜色加身，一由寒气浇人，眼巴巴望断万家灯火，苦兮兮数灭暗夜繁星。正是：篱外人眼三两痴，池头雁落三两只。凭栏寄语鲤中素，却见归鸿落地迟。看看夜色正浓，望望朔风渐紧，却见西风一扫尾，直往天上一去，扫开半朵黑云，扯出红云暗暗一抹，红似黄昏霞缨晦，暗若杜鹃血雾啼。西风卷尾去了无踪，朔风凛凛迎头赶来，向着红云呼呼一撞，撞起一声雷响，响彻红云失了颜色，一霎灰，一霎青，一霎白；白晃晃一收，撕出电刺三五条，云半之中，上下一生根，左右一开枝，散起叶叶花雨，如此，一场大雨便盖了下来。
大雨一丝不断连浇了两日，轰雷半点不移连闪了两夜，只见城里城外：乱云堆墨翻青，斜风按柳撕絮。乱云拍空，斜风冷岸。乱云拍空惊天破，斜风冷岸浪雨急。乱云拍空，不见高楼雨中密；斜风冷岸，却见霜瓦湖底晴。仁合县人见着雨势滔天，冬雷震雨，只道是麦芽见雨青，流水溯鱼肥，开春定然收得好光景。大雨连连浇到了第三夜，时二更起，雨布之中夹带起了冻疙瘩，冷飞飞一朵敲落八瓣，硬滚滚半点震起一痕，敲窗震瓦而来，飞花滚地而止，便是冰雹。但闻：飞珠跳冰尘，玉瓦溅霜涛。飞珠跳冰尘，雪马银蹄踏冰河；玉瓦溅霜涛，黑风浪虎赴霜崖。踏冰河，银蹄四点催月；赴霜崖，黑风一剪争滔。正是：黑风乱挑琵琶语，雪马踏破山河惊。仁合县人听得冬夜降白雨，敲得屋上瓦片震天响，纷纷然俱慌了神，继而向着家中米缸一探手，抓起一把白米，启开一条门缝，望着屋外撒了出去。雹雨落至五更，方才风消雨散化了清静。待得天光朦朦一现，城中浓浓霎起一阵燠热，既而家家一开窗，户户一推门，前后飘热气，上下散阴凉。热不多时，天光一朗，便见城中雾锁重重，难辨西东，白茫茫蒸着热浪，热滚滚熏起炉风，当真是动一步，额头生汗；移一脚，鬓角融霜。却是露重难当天光烈，雾浓不耐风火侵，雾起一时，露沉半晌，凭着天光一晒，由着炉风一扫，便见着了城上云清，街中土净。城中人户出得门来，只见满地白米仍在，一颗白，两粒干，乱着有若雪珠乱，散着好似梨花散，颗颗凝在了地上，粒粒谢在了灰中。人人张眼瞧着白米，只听得有人言道：“天不收米，指不定憋了哪门子灾！”一语方了，便惊闻城中有人丢了脑袋。
且说那仁合县丞独掌公案，此刻正一人小憩，煮水作茶，扇底翻风，找着清凉。连日里愁眉不展，正为着青云懊恼，只因前任知县被贬一去，县中便空了此位；仁合县丞觑定此缺，为谋其位，一时间上下打点，前后递语，却是打点不密，递语不周，出了差池，使得青云势远，高堂虚坐。而今守定一县，任凭一时只手遮天，论到底也不过是张影子，望望择日在即，只等着新任知县走马上任。正当意难平、绪不定之际，只见衙中典吏款款行步，只身前来禀告公事。那典吏请毕了礼，便禀言道：“今早辰时，受地方团头所举，城东鸡毛房内现一具无首男尸；房内宿有乞丐若干，皆称夜间未闻动静，天明时分方察有尸。已令团头收殓，案行再验。另巳时许，应保甲告，城西潜马巷内一私院，现男尸一具，女尸一具。即令仵作一人，委吏二人，前去检验身尸。据仵作回，二者伤情一致，手脚俱在，只头颅不见，见无其余外伤；断颈处切口不一，非是刃器所伤，疑为利爪所致。男尸现于院中暖阁，粉头已逃外，见其所遗装束，皆是公子打扮，其身不详，有待查明；已然城中放言，只等有人前去认尸。再者一女尸现于院中后房，经院中所指，其身乃是一半老虔婆，自在院中掌管事物。此外，未曾有报财物失盗。”仁合县丞听其禀了一时，暗道其行文有误，择句太繁。然文有所误，事有所细，仁合县丞只将这文中事一一听了个仔细，听罢默了片晌，便有言道：“一个叫花子，一文不名，别无长物，何以让人冷悄悄下了脑袋，只不知犯了多大的仇。鸿毛随迹，本不足重，然不能断了遗风，丢了声望。只管在那鸡毛房里捉一两个瘦的，审一两个弱的，弄个来历，找个去处，埋了了事。潜马巷那一桩，一个红粉头子既然死在了自家院里，便是利字中间分了势，只管把这势问在东家头上；账写一二，门有出入，远打听，近琢磨，总该找得到一两笔涂不白的。至于那个公子，究竟是横死冤死，还等着验明了正身，再来细细区处。”那典吏也是个精细人，只愿顺着胳膊办事，听其言语叨叨吩咐了一番，便掐着话尾应声道：“小人这便着手验明此事。”仁合县丞耳朵底下筛着风，岂能听不着雨，便回言道：“何消费事，既是公子，便有人家，只等着家主前去喊冤便知了。”那典吏便只能点着头应了。仁合县丞言罢望着天，只见天不过午，日头已然高过了人面，直晒得人睁不开眼，定不下心。既而手搭凉棚，将脸一暗，两眼一闪，高着远着望了出去。却见烈日曝着两重光，继而一翻手背，启开指缝，斜着眼眶眯着眼微微一眺，见着了日头之外，正烧着两圈日环，长云一扫空，清风半转南，只烤着面皮，炙着眼睛。再而眼一低，见着日环之下，竟灰着有缕缕烟气，浓着飘，淡着直，好似一笔泼成；顺着烟气往下一寻，目光便断在了城外。仁合县丞出语道：“立冬已过三日，便是天不降雪，也不该挂着这般天色。”说着，脸一转，手一回，搅起扇子找着风，问言道：“城外动静如何？”那典吏听得此问，便来了兴，嘴皮子上下一翻，翻出话来：“可算是撞着了奇闻，连日里下着大雨，倒把城外那条河给下得干了；稀泥滩里活脱脱跳着鱼，只便宜了那帮灾民，正烧锅砍柴煮着鱼，风一吹，烟一飘，惹得满城尽是鱼香。”仁合县丞只言道：“天字两条肩，让其靠着去罢。”而后便让典吏退了下去。却是去没两盏茶，只见其叠着碎步，行风带雨赶了回来，待不及步子停稳，风消雨住，便听其有言奔到了耳边：“老爷，身已查明，不是别人，正是那江家公子江龙溪！江家人正跑着去认尸呢！”仁合县丞一听此话，登时扇底翻风一寒，喉中凉茶一涩；既而阴沉沉扇子一收，苦凛凛喉头一咽，望着长空吐出一句：“地火明夷劳形乱，灯风暗剪瘦影残。”言罢将身弃阴凉，投颅置风火，只等着升厅问案，细细区处。却不知这桩无头公案，究竟头落谁手，到底怎生了结。正是：
道士明把心锁敲，三人夜抬苦魂轿。
花铃一语凶神暗，何引杜鹃唤夜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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