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越发地暗淡,天边的红日被一点点地挤压成了半圆形。几只归家的鸟儿陆陆续续地从树梢前掠过,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街上的行人同鸟儿那般急切的想要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周围闪烁着的华灯再璀璨,也丝毫动摇不了他们辛劳了一天后对归家的渴望。
他跟他们是一样的,甚至,比他们更急切地想要回去。三年前,为了帮朋友出气,在打架的过程中他失手捅了对方一刀。也就是这一刀,给他带来了将近三年与世隔绝的牢狱生活。不过,他并不觉得后悔,为兄弟两肋插刀可是英雄儿女的做法呀。他是进去呆了几年,可又怎么样呢?现在他的朋友里哪个不以有他这样的兄弟为荣!只是,进去的那段时间里,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老母亲。母亲快八十岁了,身体一直不是那么好,又瘦又小的。母亲还格外节俭,她身上的衣服总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她的年纪越大,衣服就显得越肥大,越不合身。仿佛套着衣服的不是人的肉身,而是几根照着人形拼凑出来的树枝。他去自首的那天,临走前曾回过头看过母亲一眼。站在家门口的母亲真的好小好小,佝偻着的身子像片挂在树枝上的枯叶那般单薄。她就在那里瑟瑟地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飘落下来,烂在土里似的。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老了!这一惊,他记了将近三年。
才过了两年多,这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凭着之前的记忆,他走走停停,努力地回忆起家的方向。“这里是诚和路,那前面就是.....噢,.那个大酒店了,嗯,快到了快到了。”离大酒店还有100米左右时,他拐了个弯,走进了身旁的那条灯光昏暗的小路。小路的两边都是些有了很多年历史的老房子,它们的外墙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黑糊糊的一片。露在外面的栏杆也全部染上了暗棕色的铁锈。小路两旁零零散散的垃圾,不时飞窜而过的老鼠并没有让他感到遭心,反而让他的心莫名地温暖了起来。外面再繁华也是别人的,这里再破败也是自己的。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滚着,瞬间涌上了心头,尽管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也不见几盏路灯,可他还是能如鱼得水地在错综复杂的小路中快速地穿行。在一栋楼前,他停下了脚步,一盏挂在楼中间赤红如火的灯笼,灼热地点燃了他的眼睛。
小时候总是调皮,总爱玩到很晚,天黑了也不愿意回家。每次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母亲总会把一盏红灯笼挂出来,挂上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内要是他还不回去的话,母亲就会生气地把灯笼收回去。只要灯笼一收回去,那天晚上,他也就别想再回家了,唯有到旁边楼的姑姑家里借住一宿。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灯笼了,时间长得让他几乎忘记了这个灯笼的存在。“你长大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家了,这灯笼啊该退休咯。”这是他关于灯笼的为数不多的记忆,因为他还记得,那时的他在母亲的眼睛里是泛着光的。
马上就要见到母亲了,这几年里她过得好不好呢?有没有给自己买件新的衣服?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我在那种地方呆了这么久,她怎么可能过得好嘛!她不会又瘦了很多吧!她的背肯定更弯了!她可别老是为我哭,会把眼睛哭坏的!十分钟过去了,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家门前。奇怪,不是一直想要回家的吗?怎么不敲门?他紧紧地咬住下唇,垂着头,任由咚咚咚的心跳声将大脑塞满。
“小宝?是你吗!你回来了,小宝,你可算是回来了!”
屋内柔和的橘黄色灯光从打开的门缝中挤了出来,照在了他的身上,在他身后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姑姑?怎么是你,我妈呢?”
他推开家门,抬脚走了进去,在屋子里仔仔细细地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他的母亲。于是,他再次走回门口,重新站在了姑姑面前。
“我妈呢?大晚上的她去哪儿了?”
“你不是还有几个月才出来的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表现好,减刑了。我妈呢?”
“你别急,来,先坐一会儿,姑姑给你倒杯茶去。”姑姑拉着他的手走进客厅,让他坐在沙发上。紧接着,姑姑从厨房里给他端来了一杯茶。
“姑姑,我......”
“你肯定还没有吃饭吧,姑姑去给你下个面条吃,可别饿坏了。”说完,姑姑转身就要向厨房走去。
“姑姑,面先不忙吃,我妈到底是怎么了?她是不是住院了,哪家医院啊?我找她去。”
“不想吃面的话,要不先吃个苹果吧,这苹果今天才买的,可新鲜了。”
“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妈到底怎么了?你快说!”他有些不耐烦了,蹭的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别急,你先别急,”姑姑走过去,将他按在了沙发上,又端起了桌上茶往他的手里塞。“来,先喝口茶。”
他捧着手里的茶,既没有喝,也没有放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姑姑,像是要把姑姑看穿了一样。
“你妈,她,死了。”
“什么,死了!什么时候事?”
“那是7月份的事,算来也有3个月了。那时天还没亮,她像平常那样去批发市场拿些菜打算到菜市场去卖的,可是在路上摔了一跤,就再也没起来了,天亮了才被人发现的。”姑姑把头转向一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他砰地一下把手里的茶杯砸到了桌面上,茶杯里的水剧烈地晃动着,飞溅出的几滴茶水像子弹一样落在了桌面上。
“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好,你不是不知道的!她那么大年纪了,你怎么还让她去卖菜!就算是她硬要去的,你不会拦着她呀!”
“当初你妈请律师帮你打官司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你妈赔了多少钱给别人,你知道吗?她很长时间不舍得买药吃就为了省点钱给你送去,你知道吗?她每天连吃饱的饭钱都没有,你又知道吗?拦着她?你要我怎么拦着她!”
看着姑姑混浊的眼睛,发白的嘴唇,还有皮肤上数不清的褶皱,他后悔了,他不该说出那样让姑姑伤心的话来。他想说些什么去弥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世界上,能拦着你妈,有能力拦着你妈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那盏灯笼你还记得吗?是你妈让我点的,她还在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要每天都要来把这灯笼给挂出去,我怕他回来的时候会忘记。’这灯笼我是一天也没忘记挂的,还有,”姑妈说着站了起来,走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小本子。“这个存折是你妈留给你的,还有这个房子,虽然不值钱,也还能为你遮挡些风雨。”
他接过存折,打开一看,只有3000多块钱。
“钱不多,但你妈能够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她的心里其实一直很难过,她总觉得为你做得还不够多,她真的很希望她能给你更多的。”
他瘫坐在沙发上,目光涣散,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三年前举起了那把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沙沙沙地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他那颗被悲戚占满了的心。突然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阳台迈去。挂在阳台外的红灯笼早已受不住风雨的敲打,从绳子上滚落了下去,啪的一声,那团红火在黑暗中被永远地吞噬了。他倚在阳台的栏杆上,失望地望着下面深不可测的黑暗。
“以后,是不是再也没有人等我回家了。”雨水被风吹了进来,打湿了他的头发,打红了他的眼睛,打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