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中这样解释:驴,似马,长耳,从马,卢声。据说,是战国后期传入中原的,太史公谓之匈奴“奇畜”。可见,最初的驴是有点能耐的,否则就当不起迁公的那一个“奇”字。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驴成了世人嘲笑的对象。
最脍炙人口的是柳宗元先生的“黔之驴”,技穷却不肯藏拙,反在老虎面前,大呼小叫,起蹄桀骜,最后命丧虎口。在西方,驴却不是这等血肉淋漓的死法 。布里丹之驴得了选择困难症,站着两堆草料之间犹豫不决,饥饿已极抑郁而死。死得极为体面,像极了哲学家。而在国人眼中依然是蠢驴一头。
在民间,与驴有关的人事多被讥嘲批评。父子抬驴的故事,嘲笑无主见者,终为人言所累:有驴在侧,父不能骑,子不能骑,不能共骑,不能不骑,只好抬驴回去;博士卖驴的掌故是讥讽文人的,下笔千言,不着一个“驴”字,抓不住重点,只是卖弄;“驴唇不对马嘴”是胡说八道;“驴肝肺”是坏心肠;“驴脾气”是倔脾气;“驴年马月”是遥遥无期;“骑驴找驴”是不安分与糊涂;“驴拉磨”是无休无止的苦役;“卸磨杀驴”是薄情寡义的赶尽杀绝……还有一个“包公审驴”的故事,说是人的智慧,却是虐待动物的典例。
好在佛经里的驴唇仙人,因太过偏僻还不曾被人拉来示众。埃塞俄比亚的神驴至今不容亵渎。所以,驴人驴事虽多被世人诟病,却并非一无是处。
西班牙最具喜感的驴,是农民桑丘潘沙的毛驴,与堂吉诃德一起周游天下,大战风车大战羊群打抱不平正义凛然,但这样的大任却不是一匹瘦弱的毛驴可以担当的。况且比起阿凡提的毛驴,其喜剧色彩还是逊色太多。不过,在中国,最为神奇的还是张果老胯下的那头毛驴。
《太平广记》载:“ 张果者,隐於恒州条山 …… 常乘一白驴,日行数万里,休则重叠之,其厚如纸,置於巾箱中,乘则以水噀之,还成驴矣。”驴可如纸折叠收藏,需要时喷一口水,纸驴便鲜活如常即可骑乘,这却是超越了《北京折叠》的奇特构想。而自张仙人起“纸驴”也便成为仙家坐骑的代称。
毕竟,驴们还算是幸运的,尤其是无意中和中国的诗人们产生了心灵上共鸣,自此便声名鹊起。
事可溯源于建安七子之王粲,《世说新语》载: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 ,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 ,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请让我们尽情地想象,如此高贵的帝王,如此风雅的名士,如此惊心动魄的驴鸣阵阵,如此惊世骇俗的葬礼!诗人的高雅脱俗与驴鸣的狂放不羁,史无前例地和谐合奏。
此后的若干年间,骑驴成了诗人们的专有出行方式,驴定格为诗人们的专门坐骑,驴背便成了诗歌的摇篮。此风唐时为盛。著名的“推敲”的故事便是苦吟诗人贾岛于驴背上“碰撞”出的一段诗坛佳话。而诗鬼李贺呕心沥血吟诗,“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李商隐《李长吉小传》)那许多奇彩诡丽的诗句也是于驴背所得。相国郑启更是无驴不成诗。人问:“近为新诗否?”答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此处何以得之?”骑驴索句的典故便由此而来。
当然,还得说说太白。日日买醉长安,天子呼来不上船,做不成供奉翰林,被赐金放还,他洒脱而去,且放白鹿青崖间,他乘醉跨驴过华阴,被县衙喝问。太白洒然而书:曾用龙巾拭吐,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天子殿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那直薄云天的豪壮之气,为驴的亦当扬眉吐气。
然而,骑驴的诗人往往不得扬眉吐气。和诗人的形象同框的驴往往有一个特定的名字:“蹇驴”,即跛足驽弱的驴。与诗人穷困潦倒的形象相为映照。
《楚辞·东方朔》“驾蹇驴而无策兮,又何路之能极?”诉途穷之无奈; 杜甫《逼仄行赠毕曜》“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写捉襟见肘之惨淡;唐朝施肩吾“弱羽飞时攒箭险,蹇驴行处薄冰危”,喻混迹官场的艰险。
科考落第、仕途失意,他们都是骑着蹇驴奔走在人生凄苦中的诗人。杜甫曾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这样写自己:“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奔波在长安的冰冷街巷,在驴背上,诗人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陆游一生襟怀未展感慨深沉:“此生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其惆怅落魄实堪消魂。
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里的公爵也许要说:够了。不再有了。就是有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然时至今日,诗人与驴仍是一对情深怨侣。
驴说,忧伤的我仿佛诗人一般,于是,我不再是驴,我开始写诗,我以驴的灵魂,去唤醒沉睡的诗人……
诗人说,诗人都不再写诗了,都学会炒作和叫喊了,都去做驴吧!做驴还有个叫唤的理由!
我不是诗人,也不是叫喊的驴。这只是一篇为驴正名的文字。诗人一直是瘦诗人,驴一直是蹇驴。我们却必须向死而不已的驴们致敬。它们生时为人耕田拉磨,提供笑柄,陪伴孤独的诗人,死后奉出血肉与皮骨。驴肉鲜美,以河间为著;阿胶名贵,以山东为首;驴皮影是中华民族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而驴蹄子在南派三叔的手中更是妙用无穷。
苏轼诗云:万里却来日,一庵仍独居,应笑谋生拙,团团如磨驴。
所以, 铃声响起,且去拉磨,不待扬鞭自奋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