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莉是我堂嫂的亲妹妹,算是跟我沾亲带故。
小莉还是我的同学——确切的说,她先是我的师姐,然后是我的同学。我去镇上中学读初一时,她在读初三。我在读初三时,她还在读初三。于是我们便成了同学。
她在初三复读,是因为她铁了心要考上中专。那年代,考中专比考上高中难多了。考上中专后,包分配工作,工作后就可以挣钱了。这可比读高中划算多了。于是,考上中专就成了家境更不好的孩子的首选了。都是农村的,谁家境好呢,只有实在读不起书了,才算更不好。我家里也穷,也想过报考中专,但父母早就发话,就是砸锅卖铁也供我读高中,然后上大学。于是,我便灭了读中专的心思。看着学长们考上中专时的欢欣鼓舞,我莫名的羡慕,真想像他们一样,通过上中专然后分配工作,改变自己以及家里的命运——我的好几个学长在家里都是老大,分配工作后,还要供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读书。早工作一天,真的意味着改变家族命运。
小莉在家里最小,下面没有让她供的弟弟妹妹,但她依然要考中专,因为她父亲供她读到初中,已经费了老劲了。小莉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父亲一个人拉扯兄姊和她三个人长大。兄、姊很早就辍学婚嫁,分出去过了,家里就她和父亲两人。算是相依为命吧,父亲守着几亩薄田,从土坷垃里讨生活,艰难的供着小莉读书。兄姊并非不接济,只是各有各的不易,他们父女主要还是靠自己过活。
小莉心疼她父亲,每逢周末及寒暑假,她从不参加补课班,因为她要在家里、田里帮助父亲干活。秋后开学,见到她,就会看到清瘦的她更黑了。扎着两个小辫,头发从不修饰,出汗了就抹一抹脸,是我对她一贯的印象。她很少跟同学们在一起吃饭,总是拿着个大饭缸远远的在一边吃。我和同学们偶尔会用饭票换炒菜来吃,算是改善伙食。她常年都是从家里带来自己腌制的咸菜来吃,没有一丝香味。
连续两次落榜后,没有人看好她能够考上中专。家里又这么艰难,老师劝她辍学,她央求了父亲,父亲说那就再试一次。第三次读初三的她,已经对初三的课程熟悉了,她央求学校能够让她当代课老师,偶尔代课,辅导学生,然后给她减免学费。学校答应了——这是学校让我感到为数不多温情的地方了。于是,本来叫她“姐”的我,偶尔会称呼她为“王老师”。她听到后很羞涩,恨不得脸红到耳根子上,说“别闹”。我也偶尔向她求教习题的解法,她会很认真的演示给我看,遇见她也不会的,她会不好意思的说,“我查了给你”,等她弄清楚后,必有答复。如此看来,她也算是我的老师了。
九七年夏天,我考上了一中,小莉顺利地高分考上中专。放榜的那天,我知道了什么叫喜极而泣。同学们被她感染,也为她祝福。清风从耳边吹过,轻拂她飘散的头发,我第一次觉得她的眼睛明亮起来,那是充满了希望的样子吧。她笑起来,一脸青春的骄傲。苦尽甘来,明媚的明天正在向她招手。
后来,各奔东西,我去读大学,她分配在读中专的城市工作,嫁给了中专同学。我也只是在回家探亲时,偶尔听到她的消息。堂嫂提起她,一脸的自豪。说,小莉老公在工厂干了几年,学到了技术,后来自己开工厂。“小莉终于过上好日子了!”她偶尔会接她父亲去她家里住,但七十岁的父亲不习惯离开自己的老窝,也只是偶尔小住。她便经常回家探望父亲。在农村里,嫁出去这么远的闺女,还如此频繁的“回娘家”,别人都夸她孝顺。每逢此时,她都会不好意思,现出读书时的羞涩:“俺爹供我可费劲了,他真苦。我回家是我的本分。”
现在细想,我读大学后就没见过她了,一晃十八年。
二零一七年的感恩节,打电话给老家亲人,听到了让人震惊的消息:小莉年过七十的父亲在干活时猝死在田间地头。小莉一家三口回家奔丧。按照山东的规矩,白事要办三天,第三天出殡后才算结束。在父亲下葬祭奠时,小莉伤心过度,当场死在了父亲的坟头。她爱人和十几岁的儿子刚卸下孝服打算在路边等她,却听到如此噩耗。120急救车很快呼啸而至,可惜她早已气绝。
我在电话里听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凉和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