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阿四死后第三年,我在城南的茶肆里遇见一个独眼妇人。她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一碗粗茶,手里捏着几枚铜钱,正与茶博士讨价还价。那声音嘶哑却倔强,我循声望去,竟是月娘。

她比从前更瘦了,瞎掉的那只眼睛凹陷得厉害,另一只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认出了我,便邀我同坐。茶博士见是熟人,便不再计较那一文半文的差价,悻悻地走开了。

"先生可好?"她问道,那只独眼在我脸上扫视着。

我点点头,问她近况。她告诉我,阿四死后,她曾一度想寻死,后来被邻家一个卖豆腐的寡妇劝住了。

"那寡妇说,'你为他死,他在地下知道了,反倒不安。'我想也是,便活下来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把铜钥匙和几枚发黑的铜钱。

"这是阿四留下的。钥匙是我们那破屋的,铜钱是他最后那次出门买药时带的。"她摩挲着这些物件,独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我如今给人缝补衣裳,日子还过得去。"

我注意到她手上的顶针是新的,针线包也比从前齐整。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我现在一个人过,反倒轻省些。阿四在时,我总担心他的腿;他担心我的眼睛。两个人愁来愁去,把日子都愁苦了。"

茶肆外传来小贩的叫卖声,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突然想起庄子的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现在...可还常想起阿四?"我问道。

她沉默片刻,那只独眼望向窗外:"头一年,天天想;第二年,逢年过节想;如今...有时三五日也想不起一回。"她顿了顿,"这样也好,他在下面安心,我在上面也好过些。"

我离开茶肆时,回头望了一眼。月娘仍坐在那里,独眼中映着窗外的光。她不再是那个与阿四"相濡以沫"的可怜人,而成了一个在江湖中独自游弋的生命。

这世上,多少人为"相濡以沫"所困,在干涸的陆地上互相吐沫,直到精疲力竭。殊不知,有时相忘于江湖,才是对彼此最大的慈悲。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