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驴》
文/七品草民
这人驴脾气,形容一个人脾气倔强,直来直去,粘火就着。而领教驴脾气,那年我刚六岁,莫名其妙的被驴子尥蹶子。
1983年春,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撤销了生产小队,土地按人口承包到户,集体的大牲口、农机具、房屋作价分给社员所有。驴子就是那时分的,当然是几家共同拥有。
除此之外,我家还分了一个工具,种花生捣窝的。实际上就是一根木棍,中间系了一条绳圈,一端安装了婴儿脚大小的木板。种花生时,绳圈套脚上,木板戳在土垄,脚踩一下,捣一个洞穴。一个人前面走着捣着,后面人跟着,往洞穴播种两三粒花生,再后面的人掩埋洞穴。生产队时,人多联合作业可能挺好玩。包干到户后,一个人用脚踩坑,一个人后面撒种,两个人再回来掩盖,一样能成活。后来这工具闲置了,也就被我征用了。我很喜欢那木棍,刨得光滑,况且又经过多少劳动人民的手揉盘,和杂着汗水、唾沫以及尘土,已是油光可鉴了。于是,我把卸掉木板,铰断绳圈,变作了“金箍棒”。白天黑夜的宝贝着,睡觉藏在被窝里,上街别在裤腰里。
六岁那年秋天,正是全村热火朝天种麦子的时候。爷爷带着全家种麦子,地在“家西岭”,距离村子不远,我也被拉着去干活。
六岁的孩子也能干活?当然了。麦子在播种之后,便用搂耙(pa)将麦种掩盖,大娘、二娘以及娘和小姑每人一个钉耙,类似猪八戒扛着的那种,将土地整平掩盖麦沟。她们搂完了,我再去耢(lao)一边。耢也是传统农作工具,用棉槐条或竹条编成的长方形农具。作用跟耙(ba)差不多,耢身上压以一定的重量,那就是我了,驴子在前面拉着,弄碎土块,平整地面和掩土保墒。耙是播种之前整平土地,耢是播种之后压实土地,大体都是压碎土块,平整地面。
耢是驴子在前面拉着,没有驴子的人家,几个大人一起拉。我则坐在耢上面,双脚蹬住前面横梁,两手拽着拴在耢上的一根绳子,不至于前进或者停止的时候掉下来。爷爷手里擎着一根鞭子,四五根细竹辫起来,顶端系了一根麻绳,麻绳尽头栓了一条红布。
驴子还真是听话。等我坐稳当了,爷爷喊一声“驾”,驴子便迈开腿大步向前。耢在我屁股底下,碾细土喀啦,压实麦沟,背后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像梳子篦过一样。到了地头,爷爷喊一声“吁”,驴子便停下来了,我趁机赶紧下耢。“伊伊”,爷爷下令驴子左转调头,然后拎起耢往后走,“喔”,“喔”,驴子也跟爷爷喊声,往后退了两步。“吁”,爷爷将耢扔在地头上,我赶紧再跳上去,依然手拽脚蹬坐稳了。“驾”,爷爷再赶着驴,再往回耢。来回在麦地里筛压,那时我感觉,爷爷可真厉害,驴子是真听话。耢地,大人也可以站在上面,不过那得是干天的时候,土地干燥。大人站在上面,来回扭动,两脚踹动着耢左右晃动,能够更加细密的掩盖土壤。
耢完了地,爷爷把驴牵到地头,卸下了驴套,摘了驴缨包,让它到地头沟边吃草。而给我安排的活,就是看着驴,别让它乱跑。驴套,卡在驴脖子(或者说是肩膀)的两根木棍,扯着绳子,勒到肚子,方便驾车或者拉犁。驴缨包,就是垫护脖子(肩膀)的软包,碎布或者麦秸草充斥。
爷爷指挥着大人继续折腾着麦地,背着手,低着头,一脚一个麦沟,一步二寸慢慢挪移。像一只只企鹅晃动着,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行行密密的脚印。据说这样子可以保持水分不流失,有利于麦子出芽。
沟子里还有积水,证实了前两天下过雨。秋后的杂草、野菜肆意吮吸水分,仍然绿油油的,浓密肥厚。沟沿的草肥菜香,驴子到了沟沿,大嘴唇张开,呲出黄牙,横啃竖咬,大吃一通。我就在远处看着驴子吃草啃菜,手里轮动着“金箍棒”。
驴子在沟沿低头吃草,顺着草密菜多的地方慢慢游走,缰绳在地上拖着。而我想起刚刚爷爷驭使驴子,呼来唤去好威风,而且驴子又是那么听话。于是,我也想亲近它,抚摸一下,就像郭靖亲近自己的小马一样,虽然它只是一头驴子。
我手持“金箍棒”来到驴子面前,它竟被我吓了一跳,扬起驴头,不再啃草,还扭着头,乜斜着眼,警惕地看着我,还有我的“金箍棒”。“吁啊”,“吁”,我紧张地看着驴,慢慢地蹲下,想捡起来在地上的缰绳。就在我刚一蹲下,那一刹那,“金箍棒”立马变高了许多。驴子可能被“金箍棒”吓到了,我猜想。它竟然使出了绝招,尥蹶子,就是驴子们祖辈对付老虎招数,“不胜怒,踢之”。
幸好,我蹲下那一刻,矮了下去,驴子后蹄又蹬高了,没有伤到我。我蹲下趁机扑向缰绳,狠命地揪住了,缠绕在手碗上。驴子一怒,没有偷袭成功,就撒丫子跑起来。缰绳拖在地上,后面还拽着我,我在地上趴着。“吁吁,吁吁”,我连喊几声,它却充耳不闻,我便哇哇大哭起来。
周围都是种麦子的乡亲,谁也不敢靠近驴子,只是喊叫着“撒手,孩子。”我那时已经慌了神,根本听不见别人喊叫,也没有意识到放手。相反,我却使劲的拽着缰绳,驴子慢下步来,继续拖着我走。幸好父亲赶过来,喝住了驴子,把我解救了出来。
父亲问我,驴子怎么突然“毛愣”了。
“知不道。”我那时也奇怪呢?我亲近它,它反而要跑。
爷爷让它干活那么多,它却很温顺,很听话。爷爷种地仔细,耕完地,地头还要用镢头再把没翻过的深刨一遍。然后套上驴,拖着耙(ba)来回平整,碎土块,拉出杂草。地,整平了;土,耙(pa)细了;肥,扬匀了;草,除净了。这一切弄妥当了,才肯搬耧(lou)播种。播种后,人工用耙(pa)子掩盖,然后再耢平。这么琐碎细致,它能听话坚持,难道是爷爷那个鞭子厉害?曾经我一直这么以为。
耙(ba),四根粗木搭成长方形框架,宽0.5米,长1.5米到2米,横梁每20公分一根钉齿。犁耙不分家,犁翻土地,再耙一下,平整碎土块。耙(pa)子类似于猪八戒用那种,一般播种后人工用来平整土地。耧(lou)车,有三脚、四脚数种,上面仓室,放种子的地方,仓室与耧脚中间有一个隔板,隔板上有一个小孔,小孔可以根据播种多少调节大小。播种时,前面人力拉,后面有人扶着。
后来驴子被卖掉了。因为七八家共用一头驴,十分方便,况且它又有了小驴驹,哪一家都顾不上伺候它。卖了驴,我才知道驴不称公母,而是称草驴、叫驴,能生养小驴驹的是草驴,叫驴是公驴。草驴母子共卖了二十七元,我们家分了三块。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
父亲还说这头驴曾经闹过一次惊险。有一年生产队麦收,父亲为了不再来回跑路,拉麦子时将平板车装的满满的,像个小草垛。我跟着去玩,回来时就趴在麦垛顶上,两手拽着绳子。农地田间路很窄,父亲坐在前面驾车,很小心地指挥着驴子。就是那天,驴子竟犯脾气了。父亲看到前面路有危险,提前“伊伊”警醒驴子靠左走。驴子“驴毛塞耳朵一样”,不听招呼依然照直走。就在过沟时,车轮往右一陷,整个车子翻到沟里去了。
毕竟平板车负载太多,重心不稳,稍微一晃就容易倾斜,继而歪倒了。我被倒扣的麦垛压在下面。父亲卸了驴,就从麦垛底下扒拉着找我,还好沟底狭窄,给我留出足够的空间。父亲见我没事,放心大半,然而怒气难消,狠狠地抽打了驴子两鞭子。驴子竟然撇下我们父子,负痛逃跑了。跑回了生产队,那时我知道不仅“老马识途”,老驴也一样。
驴子再有印象的一次,便是父亲借用它赶着大车带我们“出门”(方言,春节走亲戚),娘和我,小姨,还有发小和他娘,去了十五里之外,我叫大姨她叫大姑那家。那时候,觉得过年很有意思,小朋友一块玩热闹,走亲戚走的是感情。虽然是驴车,坐在板车上,盖着棉被,晃晃悠悠,慢慢腾腾;但那也不比现在汽车差,一路上都挺快乐。
草驴卖掉后,我们家也就分了家,各家干各家的活。耕地有了拖拉机,五叔是村里最早买拖拉机的,秋天麦种时耕地特忙,起早贪黑。拉耧,耙地就多靠人力了。拉耧的时候我和哥哥套上绊(pan,方言发音。推车套在肩上,不至于硌得疼,作用很像驴缨包。)也很能干。耙(pa)地用钉耙掩埋就行,不再像爷爷那么细致耕作,麦子竟然长得也不错。可能拖拉机耕的深又透,或是肥料施得足够吧。
大概有三十多年不见驴子,我以为它可能退出了历史。然而,在城市里仍然可见“驴子”,驴肉火烧,或者阿胶。不知道当年的草驴是被夹着饼吃了,还是被熬成了阿胶?
(2020年3月2日 星期一 晴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