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畑勋 著
黑暗的夜色里,孩童手举蜡烛,给正在用巨锥给木头钻孔的祖父照着亮儿。他坐得端端正正,右手持蜡烛,左手为蜡烛挡着风。这样做大概是在给祖父当帮手。望向祖父面庞的视线,与微微开启的双唇彼此呼应,使目光看起来既含有信赖,又潜藏着一丝不安。但不管怎样,他的目光从脚下的巨锥抬起,仿佛正以天真无邪的眼神发出询问:“你在做什么呀?”祖父沉默地劳作着,恐怕并没有答腔。这并不像一件轻松愉快、能够和孙子一块儿去干的活儿,而是看上去老人更像忍受着什么痛苦。
此画从构图到表现堪称完美,画风十分写实。如果是看不出笔触的大尺寸黑白印刷品,确实就像有人评论的那样,会令观者错觉是一张写真。烛光映照下,孩童的面容自内而外散发着光亮,以至于微妙的阴影也在复制的过程中变得无迹可寻。此外,把手覆在烛火上时,会看到血肉被映得透明起来,这份幼年时代的惊讶于魅惑,也重现于画面之中。
这个孩子就是耶稣,老人则是他的父亲约瑟。不管观者对此是否了解,这幅画的深刻魅力都不会减损分毫。它与17世纪荷兰用来装饰室内的圣家族像、伦勃朗创作的温馨动人的《圣母子的日常》,带给人们的观感从本质上是不同的。它看似诱人的会心微笑,仿佛深沉地诉说着什么。
恐怕信仰基督教的观者看到这幅画,印象会更为深刻吧。巨锥与把手,以及呈直角放置的方形木材……当我留意到这几者构成的图形所蕴藏的含义是,不由为之震撼,想起了画中这个孩子未来的命定——为拯救我们人类,被钉上十字架。身为《圣经·旧约》之中大卫王的末裔,为了《圣经·新约》中所谓“神的恩宠”,圣约瑟把自己的孩子耶稣作牺牲,即“神的羔羊”,默默地准备着处刑用的十字架。我无法不去推想他当时的心境。
2005年3月,当我拿到国立西洋美术馆“拉·图尔①绘画展”宣传单时,特别为之期待,心说:“这可太棒了!”在日本,乔治·德·拉·图尔相较于17世纪的其他绘画巨匠,谈不上多么为人熟知,也从未出版过单独的画集。当然,个人展也是首次举办。不过,单就这幅《木匠圣约瑟》来看,我想还是早已征服了许多人的。虽说遗憾的是,本次画展它未能参展,但一直收藏于卢浮宫内,被载入美术史册,只需看过一次,便叫人永生难忘。不仅如此,实际在昔日,许许多多日本人都曾瞻仰过此画的真迹。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①乔治·德·拉·图尔(Georges de la tour,1593~1652):出生于法国北部洛林公国(Lorraine)、塞尔河畔维克县的一个面包师家庭,家境殷实,也算城内的名流。二十四岁时,拉·图尔娶了一位新兴贵族之女狄安娜·勒尼弗为妻,两年后移居到妻子的故乡吕内维尔(Luneville)。当时,他向洛林公爵申诉自己画家工作的尊贵高尚,得到了免除税赋的权力,晋身为特权阶级的一员。法兰西王朝统治洛林公国后,他便赢取了法王路易十三的宠信,在1639年获得了“国王御用画师”的头衔。1652年,殁于吕内维尔。至于他生前是在何处修习画艺,至今不详。主要作品有《乐师们的争吵》《弹四弦琴的人》《牌场作弊》《女算命者》《忏悔的圣杰罗姆》《新生儿》《忏悔的抹大拉》等——原注
1954年,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了战后首次大规模的法兰西美术展。虽说参展画作并不仅仅来自卢浮宫一处,但不知为何,大家却都称之为“卢浮宫美术展”。画展的正式名称为“法兰西美术展”,大量观众蜂拥而至,连日间博物馆四下排起参观者的“长龙”,足足在馆外绕了好几周。我这名刚到东京不久的学生也身列其中。
战败之后第九年,国人对文化都深觉饥渴。拥挤嘈杂的会场里,我为眼前“活生生”的西洋美术的精湛风采彻底折服。男女老少全都睁圆了双眼,发出真诚的赞叹之声——比如说,对路易王朝的藏品,画中天鹅绒与绸缎那逼真至极的质感。而那些著名画家的所谓“泰西名画”中,就静静地挂着这幅《木匠圣约瑟》。
那次画展,其他还有些什么作品,看过之后领略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我已忘得一干二净(这回,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曾翻找过本是妥善珍藏的简陋图录,不知为何却遍寻不见。非得搞次大扫除整理一下不可了),唯有这幅《木匠圣约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证明当年也曾有过让我感佩不已的名画。如今对我来说,那次美术展只是作为“与《木匠圣约瑟》的邂逅”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提起拉·图尔,在当年,一般指的是莫里斯·昆汀·德·拉·图尔,即18世纪洛可可时代画了那幅著名的《蓬皮杜夫人②肖像画》的人。而乔治·德·拉·图尔的画作,其后很久我都一直无缘再看到。谁知1972年,《冬日的暝色——与夜光画家拉·图尔的对话》一书出版,让我甚感惊讶。
②蓬皮杜夫人(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集美貌、智慧、才情于一身;鼓励文学、戏剧、音乐、艺术的创作,资助过百科全书的编纂,参与设计和兴建了凡尔赛宫、埃弗勒宫(今日的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及巴黎协和广场等,在法国文学、艺术、政治的发展上都起到过重要作用。因为推动了洛可可艺术风格在欧洲大陆的风行,成为法国人心中时尚与优雅的象征。文中提到的《蓬皮杜夫人画像》,为当时的洛可可派宫廷肖像画家莫里斯·昆汀·德·拉·图尔(Maurice Quentin de la Tour,1704~1788)在1755年所绘。
这本书属于“新潮社选书”系列,著者是田中英道,一位在法国从事拉·图尔研究的少壮派美术史家。书中配图全部是黑白版,与文章一样都印在相同类型的纸上。即便如此,画家对光与暗的非凡表现力仍是悄然直抵我们眼底(书里写了些什么我全忘干净了,试着找了找,不知为何这本书也同样找不到,非得搞次大扫除整理一下不可了)。如今,我手头又有了几部配有丰富局部放大图的精美画册。
被拉·图尔的绘画迷倒之后,我总是想跟别人介绍他,想把他那些惊人的画作拿给别人看,可这种心情,又与想把他独自珍藏的念头互相牵扯。类似于“御宅族”那种偷偷摸摸的占有欲。拉·图尔就有勾人产生这种心理的魔力。
方才我写道:“起初,他在日本并不怎么为人所知。”可实际上呢,拉·图尔是比维米尔更被世人遗忘的画家,哦不,不如说曾经彻底地不为世人所知。令人惊讶的是,在他的母国法兰西,其全貌被清晰地展示在世人面前,竟然也不过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经由1972年在橘园美术馆举办的一次展览。《木匠圣约瑟》也是1938年在英国被发现,1948年才赠还给卢浮宫美术馆的,而来到日本展出则在六年之后,并且,卢浮宫里其他五幅拉·图尔的作品,全部是在战后收藏的。
1935年,法国出版了一部拉·图尔画集暨研究论著,在开篇处,作者雅克·蒂利耶(Jacques Thuillier)写道:“乔治·德·拉·图尔虽说是17世纪画家,但基本上算是跟我们同时代的人。”的确,看看卷末的作品目录,他的画作流散在世界各地,直到20世纪才被发现,可以想见,大约是被误当作了其他哪位画家的作品。恐怕全凭着研究家的慧眼和巨大的努力,才被挖掘出来,被认定。拉·图尔其人就此才有了清晰的面貌,变得形象分明起来。
这件事真是值得惊诧。不过,在我看来,即便是在没有人清楚知悉这些绘画究竟出自谁手的年代,拉·图尔的多数作品也必定个个都令它们的收藏者惊艳。由于年代的趣味与好恶发生改变,曾经享有盛名的画家或被世人遗忘,或是遭到贬抑,比如直接或间接给予过拉·图尔巨大影响的卡拉瓦乔③,显然他的情况就与拉·图尔不同。
③米开朗基罗·梅里西·德·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意大利文艺复兴末期最著名的现实主义画家,卡拉瓦乔画派的代表,他使“明暗对照画法”得以强调和确立,影响了后世许多画家,并预告了巴洛克时代的到来。最著名的代表作有《捧果篮的男孩》等。
《木匠圣约瑟》《忏悔的抹大拉》与《新生儿》等,特别是拉·图尔晚期的作品,完全超越了当时的时代。绘画语言既具写实性,同时又相当纯净。静谧的夜色中,人物被烛光照亮,渲染上一层色彩,散发出一种超现实的神秘气息。画中这个极其个人化且内省式的“夜之世界”,在任何时代,都必然深深打动拥有它的每一个人。很难说只有现代人才会对之有所触动。我想,必定是画作的持有者不愿被他人知晓,好像私藏一样,秘密把它们装饰在了自己的家里。其中,或许曾有某人,深夜里也会手持一盏灯烛,与拉·图尔的画作凝目相向。
在那里,有的只是凝望烛火时的静默。不管是不是基督教徒都能领会拉·图尔的画作。因为它们唤起的感受,跟那些描绘圣经故事的所谓宗教画截然不同,是一种普遍的、内省式的体验。
拉·图尔壮年时期,洛林公国在三十年间卷入战火纷争,他所居住的吕内维尔也数度遭到法兰西军队的入侵,烧杀掳掠,瘟疫蔓延。在同样位于洛林公国中心地带的南锡城,画家雅克·卡洛④将战争的恐怖悲惨与人类的愚蠢恶行,刻成了一套系列版画《战争的苦难》。而在那期间,拉·图尔或许根本难以进行绘画创作,某些作品大约也被焚烧、毁弃了吧。这场悲剧不可能未给拉·图尔带去深刻的影响,据说对他而言,那是十分沉重的打击。
④雅克·卡洛(Jacques Callot,1592~1632):17世纪法国著名的铜版画家,生于南锡(Nacy),出身贵族家庭,发明了新蚀刻技术,最著名的代表作是1633年出版的系列铜版画《战争的苦难》。
拉·图尔原本是个精明入世的人,攀附并跻身为贵族,甚至得到了豁免税捐的特权。当洛林公国被法兰西统治后,他更是机灵地获取了路易十三“国王御用画家”的头衔。据残存下来的诉状显示,他曾拒绝缴纳税赋,殴打官员与农夫,在耕地里放猎犬等,十分倨傲冷酷。
这些个人传闻,与他描绘的大量风格强烈又静谧的夜想曲,究竟该如何联系在一起,对此我也颇感兴味。至少,在严苛悲惨的现实处境中,为了守护自身而扼杀自己的一颗人性之心,以极其冷酷利己的方式去行事的人应该是很多的。而拉·图尔呢,或许是将扼杀掉的部分,升华成了作品的形式。
他笔下描绘的,并不是包括十字架受刑在内,站在神那一方的耶稣、玛利亚的悲剧与苦难的故事,而是鞭打自己、悔悟并克己的圣人杰罗姆⑤,是同样真心忏悔、手持骷髅、凝视于烛火的抹大拉的玛利亚等自觉罪孽深重的人。是通过对冥祷过程真实而冷静的刻画,去震撼信徒的心灵,触发他们对救赎的渴望。《木匠圣约瑟》也同样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普通人。
⑤圣杰罗姆(St.Jerome,约340~420):古伊利里亚人,基督教的圣职者、神学家、牧师。因为将希伯来语《圣经》翻译为拉丁语而为世人所知,最早提出奖学金制度的设想,为献身神学研究,曾隐遁于沙漠中苦修。
不过,讨论这样的问题并非我个人所好。不管怎么说,拉·图尔的精彩之处仍在于其绘画本身具有的力量。对于不信教的“御宅族”来说,则是一份视觉上的快乐享受。不仅那些表现夜晚的作品,属于风俗画范畴的《乐师们的争吵》《弹四弦琴的人》《牌场作弊》《女算命者》,也都是上乘之作。构图与人物配置沉稳有序,显示出与题材相异的沉静气质,刻画深刻优美,叫人百看不厌。说起来,拉·图尔在刻画抹大拉的玛利亚时,甚至没有忘记给人物添加一抹爱欲色彩。
从卡拉瓦乔处继承了鲜明浓郁的光影表现的17世纪绘画大师们,各自发挥独特的个性,缔造了一个成就远超卡拉瓦乔的西洋绘画黄金年代,而乔治·德·拉·图尔无疑便是其中的一位。
(追记)在这篇文章中我曾写道,自己在1954年见到了《木匠圣约瑟》的原作。可事实上我看到的并非真迹,与参展2005年“拉·图尔绘画展”(文中曾有提及)时一样,那是一幅质量不错的仿作,现存于法国贝桑松美术馆。只不过在当年,应该还未被鉴定为伪作。真品首次来日是在1966年“17世纪欧罗巴名画展”,它在2009年的“卢浮宫美术馆展——17世纪欧洲绘画”中也曾亮相。而我这篇文章,是写于“拉·图尔绘画展”开幕之前的日子。
200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