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嫁过来的时候18岁,我7岁,我的童年和少年基本上都是跟着嫂子度过的。
嫂子如今已进入古稀之年,71岁了,依然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嫂子属于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一辈子没脾气,一辈子不会计较人,即使是恼了,绝不会超过十分钟。我说嫂子的所谓糊涂,不是说她不聪明不识数,而是将她与周围那些好多善于斤斤计较、善于为自己精打细算、工于心计毫不吃亏的女人们比较起来说的。嫂子还是小学毕业呢,在她们那一代乡村妇女中,小学毕业那绝对是凤毛麟角,绝对算得上是乡村里的大知识分子了。嫂子嫁到我们村里,成了村里唯一的女秀才,是村里扫盲班理所当然的教员。我上学后,她自然又是我的重要的家庭辅导员之一。在我的记忆里,嫂子从未和家里人乃至村里的邻居红过脸,更不用说吵架骂人。
嫂子参加农业社劳动一回来,我就像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几乎形影不离。那时候大人们劳动收工回来,母亲做饭,其他人几乎顾不得歇息就得到自家的自留地里继续干活,生产队里干什么活,自己家里也干什么。春耕夏锄秋收,都是如此。春耕的时候,首先要往地里担粪,就是把自家猪圈羊圈里掏出来的粪一担一担地担到地里堆成一堆一堆的,即使是这样臭烘烘的营生,我也是一趟一趟地跟在嫂子后面。夏天,嫂子随着社员给生产队锄地,也照例领着我,让我提一个小筐子,把她锄掉的野菜收集起来。收工回来,她提着大筐,我提着小筐,领着我在田间地畔沟渠坡洼出去剜野菜。秋天,我跟着嫂子挽草、割地,从地里往回背庄家、背草,嫂子一边做营生一边还给我讲故事或者说一些有趣的题目、谜语让我猜。记得她说:“方方一寸金,正好是一斤,方方二寸是几斤?”我毫不犹豫地说:二斤。嫂子一脸诡秘说:哦吁!可不是,你好好算!我想一寸一斤么,二寸不是二斤是多少?又想了半天,明白了,说四斤。嫂子说还不对,再好好想,方方二寸是甚意思。啊,我终于想明白了,竟然有八斤!她又说:鸡兔49,割腿100条,几只兔子几只鸡?还记得有一次对我说:有一个醉汉倒在路边,一个女子在旁边扶持让他起来,过路人问女子:这醉汉是你的什么人?女子说:醉汉的老婆,老婆的兄弟,兄弟的老婆是我的亲妗子。嫂子问我,你说这俩人是甚关系?这样的一些有趣的题常常让我想好长时间。一直到我初中毕业,无论是参加农业社的劳动,还是给自己家里干活,我几乎都是跟着嫂子的。
记得嫂子的女儿两岁的时候,家乡遭了灾,孩子断奶没有细粮吃,舅舅给拿来二升白面,母亲在玉米面里参和一点儿白面制作成干馍片儿,孩子饿了大人就嚼着给喂着吃。有一天我放学回来,饿得到处找东西吃,发现了扣在笸箩里面给侄女吃的馍片,就偷着吃了两片,真好吃啊!吃完怎么也忍不住,就又吃了几片,我知道母亲一旦发现,肯定会打我。我躲在外面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依然不敢回家,等我战战兢兢地进门后,母亲拿着笤帚按住就打,而且打得很重,我嚎啕大哭,嫂子听见了从外面跑回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缩着脖子弓着腰护着我,一个劲地说:妈,妈,不是艾林偷吃的,是我给吃的。母亲当然不会相信,骂着还要打我,嫂子拉着我的手转身就跑。跑出老远,停下来一边哭一边给我擦眼泪。
有一年夏天,父亲到牧区给生产队放马,哥哥好像也不在家,不记得干嘛去了,母亲到我姐姐家住几天,反正家里就剩下我和嫂子两个大人以及嫂子的三个孩子,那一年也是遭了灾,每天吃玉米面和棉蓬(一种草籽)面窝头。有一天早上做早饭,嫂子对我说:“艾林,今儿早晨咱俩吃玉茭窝窝不要和棉蓬面了,和点儿白面哇,少少儿和点儿,你说妈妈回来发现骂咱们呀不?”我那时已经是十七八岁后生,正是能吃饭的时候,听见嫂子说要吃玉米面和白面的窝窝,当然高兴。就鼓动说,不咋,骂她不骂咯,咱们就吃一顿,又不多吃。那时候,白面是非常稀罕金贵的,平时是绝对舍不得吃的。于是嫂子就进凉房挖了半碗白面回来,有点儿犹豫不决,我说情管和进咯哇。嫂子才把白面和在玉米面里,蒸出一锅喧腾腾香喷喷的窝窝,我们既高兴又担心地美美吃了一顿,不知不觉,两人竟然把一大锅窝头全吃掉了。几天后母亲回来了,嫂子害怕母亲发现,竟然提前向母亲“交代”了。诺诺地说:妈妈,那天我和艾林吃玉茭窝窝没参棉蓬面,参了半碗白面。说完,我们面面相觑地看着母亲,等待挨骂。结果,母亲流泪了,说:“唉——老命,不当死了(不当,方言,可怜心疼的意思)!我走的时候就忘了给你安顿了,那点儿白面情管吃咯哇,受重苦的人不吃两顿好茶饭能行了?今年秋了打下麦子,白面敢又有了么。”我和嫂子如释重负,长长嘘了一口气。
我母亲性子急脾气暴,传统观念异常强烈。而嫂子恰恰又是个慢性子人,没脾气。嫂子刚过门的时候,甚至是多年以后,做饭、做针线稍微有点儿差迟,母亲就对嫂子大发脾气,骂嫂子就像骂儿女毫无顾忌。但嫂子从未敢顶撞母亲。直到嫂子有了三个孩子,孩子们调皮,母亲可以打骂,但嫂子是决不能对着孩子发脾气的,更不用说打骂。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嫂子一旦对孩子发脾气,母亲就说嫂子是借着孩子对她表示不满,也就是指桑骂槐的意思。尽管如此,嫂子从未对外人说过婆婆对她不好。村里的女人们私下也挑唆说:“你真窝囊,你婆婆那么给你发脾气,你咋连气也不敢出?”嫂子说:“我婆婆脾气是不好,但在吃穿上绝对不偏心,她不吃也得让我吃。再说我的三个娃娃从来不用我操心。”
乡下人常规的习惯是,儿子娶过媳妇一两年就和父母分家另过,分家另过的主要原因是媳妇和公婆合不来,媳妇不想和公婆一起过,如果公婆再有一两个甚至两三个儿子,媳妇就嫌受拖累,想方设法闹着要分家独过。嫂子却不是这样,没有任何分家另过的意思。倒是母亲常常一生气就骂:你这是不想一搭过了么,你给娘娘赶紧另过咯。母亲就这么骂了几十年,嫂子和母亲一起过了几十年。村里的那些精明的媳妇们,曾无数次地背后鼓动嫂子另过,说你婆婆这么厉害,你和她咋能过在一起了?快另了哇。尤其是当我哥哥考入伊盟师范后,她们鼓动的积极性更高了,说“你真是个苶和尚,男人考上师范,马上就是公家干部,你另出来,男人挣的钱敢就你们一家大人娃娃花了,你不另家,就多了三个人,你连这个帐也算不见?”不管她们如何鼓动,嫂子总是无动于衷,总是嘿嘿一笑,总是那么一句:“不,我们才不另过了。”这让那些精明的媳妇们百思不得其解,一致认为嫂子是个糊涂人。
刚实行包产到户的时候,村里精明的人们开始千方百计地把生产队里的东西往自己家里拿,嫂子还是无动于衷,有人就不止一次对嫂子说:唉——你可是苶的,队里的东西没人管了,你敢是把那些有用的东西往家里拿了哇,人家抢着拿了,你苶幺幺介(苶幺幺介,方言,意思是傻乎乎的)看了。嫂子不屑一顾地说:“拿上那么几件子就发财了?再说,我们他爷爷和他娘娘也不叫拿。”
几年后,嫂子也随着哥哥进了城,在幼儿园当阿姨。我结婚时,哥哥嫂子为我备办了全部用品,有人又说嫂子糊涂:小叔子么,让他自己也准备了哇,怎么都是你给弄了?嫂子说,刚参加工作,你叫他拿甚准备了?后来,嫂子的三个孩子也都陆续考入了中专参加了工作。我们把父母亲接到东胜后,父母依然要和我哥哥嫂子一起住,我曾笑着戏问母亲:妈,你过去成天说我嫂嫂不孝敬你,你咋还要和她一起住?你听我母亲咋说?“唉——我这驴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也只有你嫂嫂才能忍让我了,我说是那么说了,她要是真不孝敬我,还能和我力力儿(力力儿:方言,意思比较复杂,这里是竟然的意思)过几十年了?谁家的媳妇儿能做到了?”
后来我结婚成家,那是一种自然分开另过,直到父母去世,“糊涂”的嫂子也从未说过分家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