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其四:努力之人

该如何面对这些人,又不是无血无肉,又不是无欲无求,这世间美好的基础都是他们。我看着他们,却不敢让他们去享用我的佳肴,却不敢教他们拥有理想,生怕他们诞生的欲望,是超过了这世间能够给予的罪恶之花。我只能告诉他们应得的美好,使他们学着放弃,我是狡猾,我是恶毒,我该下地狱。那就告诉他们罢,前方便是那布满了滚烫油锅的牢狱,关着都是那拔了舌的孤魂野冢。



他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够努力,不然还有什么理由。

他是乐观的,在旁人抱怨着苍天未能降下甘林玉露时,他却在造渠储水。他相信只要他掘得够深,地层下的神秘总会给予他以解燃眉之急的馈赠。他从不抱怨,内屋的墙角在阴雨天渗出的水也好,屋顶破损的砖瓦在乌鸦的踩踏下发出吱嘎吱嘎也罢。会好起来的,他相信着,过了这个雨季,填点漆,加点瓦,再存下一些钱,做一间大一些的房子,再接着——那时的他充满了笑容,想着努力堆积下的生活是美好的,在未来冬季抵御得住寒冷的火炉旁,他夹着木炭,充实地告诫着他的下一代,努力的生活是多么的充实且令人向往。尽管他践行着他实实在在的生活,但也不妨碍他去往远方的脚步。他听闻,外面有一种火炉,它不用烧炭就能使人觉得暖和;有一种灶台,不用烧材,就能烹得一桌满满的佳肴;有一种金属,不用锤炼,就能支起冲破云顶的高楼,有一种屋顶不会漏水,有一种家庭叫做美满。他无可想象那种生活,从他人听来的,也是只言片语,但他的乐观让他相信,那种如同梦幻般的生活是存在的,他做梦也想着,住进城里的大房子,远离那吱嘎作响的风箱,不用担心那屋顶的雨棚被揭开,不用在意水渠不再引水,作物不再生长,井水不再清澈。他像一只公鹅一般探着头,眼里充满了好奇与羡慕的光。他回过头,看着残破不堪那土胚堆砌的旧屋,心里腾腾升起了一团尴尬与自卑的火。那时的他,发誓要过上那样的生活,并且将那样的生活交接给下一代;那时的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目标,离开了那老家。他不再盲目的乐观了,任何偏离轨道的事物,他也不再妥协,他笃定了,一定要过上那样的生活,这是他的机会,他的使命,他的毕生追求。

他或许是真看不到他的小屋了,或许与他以前拥有的一切一样。但是他所设想的都市的生活,也是他铮破了头皮,磨红了双手,一块一块砖瓦堆砌的屋子。那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他,他看着前方,想要看穿这个世界的美好,眼里却布满了血丝。他不再乐观,不再从容,不顾一切去追求那飘渺的未来,去填补永不会满足的欲望。到最后,他蓦然回首,看见他那屋子,却没前进丝毫。他看着他自己,已视同陌路。



同不愿屈服于冥冥中的命运的那些淘金者一样,李顺也来到了都市建设。只不过跟别人不同的是,他提着的是竹篓,揽着的还是竹篓,他面对的是一片空地,看到的却是一批高耸的楼房。他听信了好话,跟着一群人到这里的。那天同村的工头拿着一块硕大的砖头站在那战后来没来得及修楞的残骸上,李顺不相信那工头,身上没一块厚实的腱子肉,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的人。但是他相信工头手上那块“砖头”,“砖头”的声音洪亮,虽然看不到他的人,但据他所说,到大城市里去,无论做什么,一定是赚钱的行当。如果砖头中说的使他们还有疑虑,那看到抬出来的肥耳的整猪,和附加一百元每人的开工费,就彻底得打消了他们的疑虑。李顺村子里,只要是能扛得起半揽子砖头的,都分了这碗猪肉汤喝。

李顺想搬到城里来住,他看到村里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出去,自认为他哪块地方都不比那些走出去的人弱。他在乡里的过活,不就是收成后,填填补补他那破屋,他那两间房,一间住他,一间住他那老父老母。他兄弟都出去了,过时过节带着城里的新奇玩意儿回来,还有嫂子侄子,过不久,他们就要在城里赚上了一栋房子,接老父母到城里去住。到时候,李顺一个人呆在乡下的破败房子里,空对着收成的原野,那麦子长得再好,他的家不在了,那日子又有什么盼头呢?他想搬到城里来,他想证明自己,其他人能搞到的,他也一定要搞到手。这样,他不可能错失这个机会,坐着村里拉牲口的草车,他走出了这个贫穷的,落后的村子。

李顺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都市的高房子、大房子,这如同给他打了一针定心剂,他的梦想不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而是实实在在扎根在地面上的鬼斧神工。最要紧的是李顺能是亲自参与到这样高楼的搭建上来,这使他倍感欣慰,沉下心来,双手甚至有了能拉起五头牛的劲儿。在李顺感叹于都市繁华容貌,工头开车将他们送到了一处简易棚屋,并宣布:这儿就是他们新的家。他终于见到了砖头那边的使用者,也是他们的老板,地皮的开发商,不是一人来的,但在一行衣冠齐整的人中,却是最突出的,那走路是挺得最大腰板的,簇拥在最中间的,并且是腰里唯一别着一块砖头的。老板走到他们跟前,站定了,憨厚地向大家笑了笑。

“我知道大家来这儿都不容易,我是也村里来的,就是认识了些人,比如说财务局的局长老李,税务局的副局老张,书记老吴,我跟他们吃过饭,他们对我说,只要你们这个项目建下来,一定是国内最大的楼盘,一定要好好干!’我现在也这样对你们说!只要这个项目你们能建下来,你们就是国内最大楼盘的建设者!朋友们...”

砖头老板嘴上说着,身体上一直也没闲着,浑身上下牟着一股劲,像是没处施展,他握紧着拳头,语重心长地说着。

“同志们!祖国的建设迫在眉睫,只要你们好好干!加油干!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李顺和他的工友们面面相觑,什么人什么局长部长,一时想不起跟他们有什么联系,至于亏待不亏待,为老板打工的,那老板还能亏待不成?最后在工头的指挥下,响起了剧烈的掌声。因为工头在村里就说了,给足了老板面子,肚里饱饱得,兜里鼓鼓的。领了开工用的工具和任务,从此李顺就开始了城市里的生活,今晚他做的第一场梦,也令他倍感欣慰。




竣工日期在籍,一大早,李顺就开始了他一天的劳累。他本是农活户,牟地翻地的事他都是亲手下的锄头,这些活儿当然不在话下。他想干重活,因为重活赚的多,所谓能者多劳,做的多一点,他就能早一点去建他自己的房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本就黝黑的李顺又填上了一层灰,手上老茧不知磨破了几层,他从不抱怨,也没离开过这个地方。工地上有移动食堂,流动商,价钱都是从账上划,他们工头保管着他们的存折,怕他们弄失,到他们想看的时候,给他们看。除了这些,每个月还会发50元现金的津贴。李顺一个礼拜就要问他的工头要来存折看,他觉得能在那存折上一簇簇增加的数字上,看到些许的力量。他是有理想的人,那理想是他的力量源泉,他从不会忘却自己在想到能生活在城里的那种美好。他欢快地推着运车,像一只开心的马驹,他的人生是在奔跑当中的,他能感受得到。

但无论如何,他的生活是不可能存在习惯一说的,他顶多算个匍匐前进。他仗着自己身体好,有本钱,就能到处乱闯,这是不长久的。他如同井中观月一般,理所当然地松懈了。他不知哪来的自信,竟学得了抽大烟的本事。在运建材的途中,他竟偷懒跑去那售楼部的厕所抽烟,因为那块儿干净,而且有隔间,不会被人发现。

起初他是不抽大烟的,是因为有一次,他把他的念想告诉工友了。工友们都笑话他说:你要是能在城里卖上房子,我就把烟壶给吞进去。他们给李顺起了个外号,叫“房顺”,这下子,全工地的人都知道他李顺想在城里买套房子了。

李顺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窝囊气,在老家,只有他骂别人“懒鬼”的份,因为他牟完的地是附近最肥沃的。在工地也一样,干最多的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心里数落着在工地角落三两成群的工友,叫他们“软骨头”,但至少是奖惩分明的,别人的事是别人的事,与他李顺无关。所以当工友们开口叫他“房顺”,他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从心底涌上,那不是自卑,因为是都他一点一滴赚来的。那些人纯粹就是嫉妒,李顺暗暗告诫自己,但是心理的负担总是挥洒不去。终于有一天,他带上他的存折,跑到售楼部去问,结果在厕所里呆了好久——他存折上的钱连城里的厕所都买不起。李顺知道了,他的工友们是在嘲笑他,拥有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憋了一肚子的火,不知道往哪里去发。李顺看不透他人生的未来走势,也就顺势接受了习惯。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李顺开始习惯抽大烟了。他把从前总是放床底的每个月的津贴挥霍出来,本就该这样的。他的工友们拿这些钱来买大烟,摇色子,加点儿小荤,谁像李顺这样放在枕头底下,整宿整宿都惦记着?他们来城里是为了一种习惯,而李顺是来城里找生活。他们骂李顺没头脑,李顺也无法反驳,只得愤愤得点上一撮大烟。他有着理想,不屑于跟他这些“软骨”工友说话。尽管他的理想现在看来是一副空壳,但是看着吧,总有一天他会飞黄腾达。他本着愚公移山的精神,践行着他永不言弃的思想,这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但在他不经意间,身上的动作却没那么有力了。

他唯一收获,就是那干净的售楼部厕所,是个抽大烟的好去处。

那一天,李顺照例偷了懒去抽大烟。他大概是上瘾了,竟看见一只蝴蝶落在他的烟斗上,它似乎盯着李顺,翅膀扇动。李顺本想赶走它,突然想到什么。他是不敢对蝴蝶大不敬的,因为每年清明那祖上的坟上,总是趴着几只的,她母亲相信那是福诏,告诫孩子蝴蝶是祖上的化身,不能不敬。李顺甚至起敬了,他对自然的一切还是抱有崇高的敬意的。尽管他对人间事有所改观,但神仙事,他是不敢怠慢的,百善孝为先,他不尊他列祖列宗,也得顾他母亲半分。厕所后窗,就是山林。他跨过后窗,将蝴蝶落在一朵野梅上。他对着蝴蝶,自言自语道。

“你要教我不抽大烟,那倒好说,那你如何教这人事间不使我抽大烟。那好,今日我听你的,将这大烟戒了,倘若这无常再恼我。”李顺顿了一顿,恶狠狠地说道,“我管你是哪路神仙,大烟我照抽。”

说罢,李顺便反身回头,顺着后窗的路回去,但却发现有两道身影走了进来。李顺自知自己行径诡异,为了避免误会,只得等他们离开。

“我看过了,没人。”进来的是李顺的工头和开发商老板,工头看到隔间里都是空的,确定没人后,关上了大门。

“现在卖了多少了?”老板说。

“大抵卖了二三十。”工头说。

“工人那边。”

“埋头干着呢。”

“那遣散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什么!”李顺听到遣散,蹭的一声就站了起来,惊得二人失了神。但李顺更惊,以为他要被遣散,急的没了头脑,只得骂道,“凭什么遣散!做牛做马都不如你一句话!你个扒了皮的黄世仁,眼睁睁看着工人去死么!”

两人却被骂得清醒了,瞬间变了副模样。老板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告诉他:李同志,不是遣散,是剔除一部分好吃懒做的人,他们不出力,把担子全压在了你这样的人身上。你放心,老李同志,我不会让这种蛀虫待在工地里了。

李顺从来做事从来就是热血上身的,来得快去的也快,再加上老板态度和蔼,一口一个同志叫着,李顺从来也没有过这么大的面子。

见李顺心软下来,工头接着说:我跟老板都知道,你工作用心,尽职尽力,我们打算以最低价分给你一套五十平房子,以后你娶媳妇就有着落了,不过你可别去说,别人看了眼红来这儿闹,你就分不到了。

工头深知李顺的疲软处,一提到房子,李顺这样的人就不知道飘到云里雾里了。老板工头一口一合,整的李顺没法反驳,那脑壳里造就装满了房子的事情,应允了下来。

老板与工头看着他离去,干瞪着眼,工头确认他走远后,相抒了一口气。

“他不会知道什么吧?”

“嗨!他能知道什么!扁平的脑壳玩意儿,一张假存折就能唬得他云里雾里。”

“不过得快点了,省的夜长梦多。”

“您说的是。”

这天过后,他们俩再也没来过这个厕所。

且不说这二人谋划着什么诡计,但李顺的心情却是飞到了天上,幻想起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他放下了大烟,像之前一样有劲。工友问他是不是又惦记上他的房子了。李顺就笑笑,不愿跟他们说些什么,工友觉得很扫兴,大骂李顺大烟枪,装神鬼。工友把李顺看做他们一类人,李顺却想做个登徒子,一步升天。看着他这些工友,他却毫无波动,就好似有股强大的力能将他们分别开来,工地的他们是工人,而李顺,却是别的什么人。他却像期待着初次约会那样羞涩,看着逐渐堆高的板房,竟时常在睡梦中发出窃笑。李顺的样子,跟即将揭开新娘盖儿的新郎那般无差,就等进洞房了。

要是那样,李顺也真就顺势“野鸡变凤凰”,不失为一种喜剧。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它,没有什么故事比一个幻想着一步升天的人也能获得成功的故事更令人匪夷的了;没有什么故事是比这更恶毒的陷阱了。倘若世上的故事都被喜剧替代,那我宁愿相信世上本不存在故事。

但当所有故事都落入悲剧,走向另一个极端。人们不再想要方向,故事,终究只是妄想。



过了一段时间的一天早上,李顺像往常一样来到工地,却发现他的工友们呆在工地周围,像是无头苍蝇。“工头没来,我们开不了工,”工友们这样告诉他。他们等了一天,也没见着哪个工头,甚至到了午后都没见着那移动食堂,他们只能自己掏钱吃饭。听说来这里做生意的都是老板的亲戚,他们也没太在意。因为工头在离开前,交给他们自己保管了自己的存折,他们很高兴。虽然李顺知道为什么,但也没有揭露,他看着自己存折上的数字,很是安心。

但是这事儿过了一周,就不太一样了,这些硬汉懒下了一周,就像疯了似得,他们住在工地板房,也没走过多远,对外面的事情是陌生的。工友们合计,得去问个究竟,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确实是出了是什么事,呼啸的警笛开到了工地门口。他们已得知,老板和工头纷纷跑路了留下烂尾楼,和他们。一个银行模样的人拿过李顺的存折,却告知他,除了第一笔开户的两千块资金,其他入账都是造假的。

工友们辛苦这么久,得到的只有两千块,这些钱能干什么,能干个屁!

来调查取证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留下的这些工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中有一些接受了事实,又跑回了乡下。有一些继续留在城里,等着进一步的结果,李顺就是其中之一,他不能接受他工头跑路的现实。事实上,他都快已经半个脚踏进城里的新房了,得到的却仅仅两千,他从工头许诺的梦中重重摔落下来,他躺在样板房里,难以置信的回想起那天的对话。他终于知道,是他太笨了,没能沉得住气,他原本可以听到最后,将阴谋传达给工友们,去争取属于他们的利益。但是他没能那样做,为什么呢?因为李顺怎么肯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他热血上脑,做了他不擅长的事情——敲诈。他本想敲诈工头老板,奈何他的想法如同工头所说,他那扁平脑袋,哪能想到工头还能跑路不成,退一步说,他的存折是他要回来的,造假的事实他绝对想不到的。

他怎敢去揣摩其中的猫腻,他连自己泡沫般的水晶宫,都要小心翼翼地揣着,当美梦破裂他却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习惯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他想揣起烟斗,却想起阻他的那只蝴蝶:这事到底是恼了他,还是怎样呢?他竟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恼怒的情绪,他连抽大烟都要想一个理由。他心里有种莫名的躁动,不是愤怒,不然他早就发泄出来了,是更深层次的,他触碰不到的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豁口,所有心情都钻入了这个无底洞中,像是冲出了什么东西,他感觉自己无所畏惧了,如果再碰到他那工头,这心情一定会使他将那人打成残废。那是仇恨,在这人伤害人的都市里最常见的衍生品,李顺现在还不得而知。最终,他放下了大烟,在工地附近渡步。

李顺本想找一些木棍和绳子,将他的活计打包,去考虑他下一个日子。坐吃山空总是不行的,那存折上的两千元时刻提醒着他,他并没有将两千元取出来,而是用他戒了大烟后省下来的钱,这点上,他是比其他工友有优势的。他走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冲进工地一层堆放材料的屋子,水泥,砖块稳稳的叠在一起,像是准备出嫁的女儿家,一件件嫁妆似得整洁。

这些没来的及铺设的建材,如今成了李顺和工友们的救命稻草。李顺喊来剩下的工友们,看着这一揽子水泥,如今像看到自己孩子般亲切。那可不嘛,换来的钱都是家里的养分,而不是这栋巨大的烂尾楼的食粮。但是姑且算是他们自作主张,一些工友担心会被追责,但李顺可不在乎,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叫骂道。

“那你来补充兄弟们的损失,啊?!”

工友们面面相觑,吓了一跳,他们以为他们原本认得的李顺,是一个温顺且憨厚的老实人,都本镇在原地,不敢发生。他们力气没有李顺大,自然这是,李顺是这片空间的主宰。不过听了这话,工友们都很感激,有些人甚至流出了眼泪。李顺愿意称留下的工友们为“兄弟”,那他们就是铁了心地认李顺这个兄长。这一屋子的建材怎么办,那都是李顺一个人说了算。

卖!不卖就没个交代,城里人谁还会管他们死活,现在李顺牵头,没有理由不卖!

李顺的脑子从来就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他感觉自己担负了重要的使命。平常工地门都不愿出的李顺,如今像个三军将士诸葛亮。他派出工友去各个区房,打听谁家装修需要水泥红砖,布置了精细的宣传路线,特别是附近的村里,他们能自建房屋,是特别需要建材的。这些地方,他亲自出手洽谈。讽刺的是,他经常去售楼部的厕所,竟跟那儿的销售搞好了关系,学得了一门技巧。起初,他们的生意做的顺畅,大多时候,只要他们将他们所遭遇的说出来,有需求的都会找到他们。但好景不长,在有望将全部建材售卖出去的当头,需求方却戛然而止了,不只是没人找他们,而且已经订好了买家,也取消了他们的订单。

且说李顺从一个老实巴交工人,变成了一个草莽好汉,他却没有这个自知。他知道,就算是卖出这些遗留下的建材,也不能弥补他未能实现的愿望。但他看着这些工友们无辜地样子,吃定了他们绝对无法好好地将这些东西换成利益,来补偿他们做工的空缺。李顺油然而生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他必须担下这个担子,他必须有所作为。于是就有了那一幕。再说李顺自揽来这个活以来,对善恶观念开始敏感了起来,他认为自己做的事为大善,工头老板那类的算大恶。这是让他无所畏惧的首要原因,他无论怎么做,都不会从自己的大善,跳到恶那边去,他才能放开手脚地,去使唤他的工友。即是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也需要这种理由去说服他自己,他依旧是有理想的一个人。

李顺他们卖不出去建材的原因很简单,另外一批与他们遭遇大致相同的也在出售建材。那另一个工地的人,他们老板破产了,拿不出工人的工资,就用建材抵债,他们卖的晚,被李顺抢了先。知道了李顺工地的事,没有办法,只好用诋毁李顺建材的法子。一片地区,有两家建材倾销商,自古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李顺让工友们蹲守,果真擒住了正在散播谣言的另一个工地的工人。

按照乡里规矩,扣人,就是乡与乡决裂的信号,对方要来拿人,必须带上了家伙,大干一场。赢了,自然扬眉吐气,输了,也只能灰溜溜的放弃,带着自己的人回到自己的场子,对对手提的要求不再过问。

夜晚,一群人闯入了李顺的工地,十来号人,有人拿着棍子,还有鞭条,还有的人举着火把。这种打斗不会用到器械,是不会出大事的,是一种比拼,拼得是力气。任何使用武器,拿砖头糊人的举动,都会视作不守规矩,乡里人,是最注重规矩的。

领头的那个是他们的工头,长得比较矮,但四平八稳,像是扎过马步,练过的。矮个子也是个和善人,知晓规矩,进来看见李顺,也不摆架子,开口便说“大家都是一样的,咱也废话不多说,摆个场子,成王败寇,你看如何?”李顺摆摆手,表示同意。

大家围成一个圈空出了中间的地块。在他们准备时,天空中的闷雷临近了,在月关凝视下的乌云,像是要即刻倾出水来。但工人们咋咋呼呼,根本没功夫注意到这一点。

在肉体的相撞下,冰冷的雨水即刻打落他们身上,这些汉子,已经是骑虎难下。

那些浑身湿透的胴体,在一次次碰撞下,精疲力尽地摔在这片被暴雨浸透的土地上,泥和水浑浊在一起,涂抹在他们越来越沉重的躯壳上。这些被命运所逼到此处的人儿们哟,也不知道他们这一仗,能将他们的生活推向何方,他们从前就憋着地一股气,向着陌生的人挥舞着拳头,好似他们这股气就能消除了似得。倒下的人不愿再起来,还站着的人,都是还憋着这股气的。最终,理所当然地剩下两个任然站立的汉子,一个是李顺,一个是矮个儿。而他们怀着的,并不是这股气,而是真正实在的东西。那矮个儿站那儿,像极了昔日项羽渡乌江那般悲壮。李顺也不让,挺直地站在那儿,雨水打在他脸上,眼也不眨,关公赴宴,他也独一份。

他俩最终没有打起来——从门外跑来一个斥候样式的人,因为怕矮个儿听不见,扯着他公鸭嗓子,大声叫喊道。

“大水冲垮了砖头,水位快要浸上水泥了!”

听到这消息,矮个儿更有着乌江自刎般的绝望了,他是嘶吼道:“起来啊!救救我们的田吧!”

说罢,就冲了出去。

他们以前当然也是种田人。地上的人听了,也不能任凭他们倒在地上了。他们陆陆续续的站了起来,拖着劳累的躯干赶回他们的工地。

这场子,是李顺他们拿下了。但却毫无荣耀可言,李顺迈开步子,也赶了上去,身后只跟上了寥寥数人。

直到早晨,他们才把建材转移到了是不会被洪水淹没的地方,也是损失了百二三。李顺一行人,也默默地离去了。回到自己工地的李顺,看着昨晚没有跟上的工友们,已是莫大的悲哀。今后,他只想草草了事,将这页伤疤揭过去,不再想提起。

没有李顺的代理,他的工友们开始各自准备各自的前程。显然,那一晚李顺的举动,造成了他们意识上的分歧。最后他们孤立,建材散装卖出,各自压价,起码亏损了大半。李顺倒好,干脆就把他那一份以近乎免费的价格卖给了一家人,还亲自帮他们装砌。

那是他第一份像样的工,那家人想打一个土培池子,放水给孩子游泳用。他见着了那孩子,是个女孩儿,像蝴蝶一样,得知是给她准备的池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她一直看着他将这个池子砌好,看着她的礼物一步步成形。他却看着她,当她的笑容为最好的礼物。

那天,一直蝴蝶落在了女孩儿的身上,她却只是看着池子,没有发觉。李顺却一直看着女孩儿,眼里充满了神性。

做完了这个工,李顺走出大门,彻底与这个工地决裂了。

出门后,他想着什么呢,再找一份工?但是那之后呢,又要跳入一个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塑造的又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吗?他苦笑着,低着头,走出了我们的故事。




过了一段时间,警察找到他,说他第一次做工的钱追回来了,郑重地交给他。他拿着这两万来块钱,过了几个月好日子,不一会儿就花光了。

或许在那滚滚尘土的工地上,饭店里烟油环绕的灶台前,再见到他。我们问他:活着是为了什么?他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你说“为了生活罢,不然还能是什么?”然后回过头,继续做他的事业。

看着他那厚实的后背,却勾勒出佝偻的型态,我不禁想,还要在那背上背负上什么,才能算得上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那知更的蝴蝶早已死去,他在世上,只是倔强地完成他那“活着”的使命。

或许,他早已经知道,他是没法过上一亩三十层的楼房中的生活了。他想了很久,但总是不愿回到自己乡里,与其去面对斑驳的墙面,不如看着都市的霓虹睡去,尽管那是不属于他的。他的老父母早已被接进大哥在城里的家中了。但是他呢,他转展一个又一个工厂,为一个又一个老板打工,最终还是没能凑得足够数的资金,他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够努力,不但还有什么理由?他如同一次次不知疲倦的老驴,看着眼前永远吊着的利益,却不知他身上骑着千万个钓叟。他像只面无表情的猎犬,“为了生活罢”他说。

他对天空说,人人都有欲望,为什么唯独他的欲望不能实现。

因为那不是他的欲望,他只是一株随风飘摇的野草,他的需求多么渺小,却要使欲望左右他挣脱他的世界,他漂泊在空中,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能拥有什么。

那之后有一天,他梦见身在天堂,有众多的仆人服侍在他的周围,他身前的大圆桌上,摆满了他想都不敢想的美味佳肴;场面一转,一旁烧的火旺的炉子上,烤着香飘四溢的乳猪,那烤出来的香油滴在木炭上,发出滋滋巨响,仿佛美味都融入了那声音里;他所看见的舞台上,都是真人表演的荒诞节目;他的脚边,有两人服侍着用净水淋浴。每当他不满意,大手一挥,身边的人就换换下一批,桌上的菜肴撤了又上,上了又撤。他最喜欢的节目是拷问,那些贬低过他,羞辱过他的人;最乐意做的做的事情就挪动屁股。那样的世界,他永远不会感到腻味。因为这是他的梦,他主宰着一切。

梦醒来,他却发现他深陷地狱,湿婆在扒他的皮,小鬼在抽他筋,黑狗在分食他的肉,黑白无常折了他的骨头,吸得一点儿不剩,他想喊叫出来,却发现他的嘴巴挂在晒网上,被神官一遍遍地抽打,他只能转动他的眼睛,看着这人世间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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