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楚清风
我从万里之外回到楚家东园,却遍寻不到心心念念的寒星。
寒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那年与她赌气,我只身远渡重洋去到法兰西。
三年间因着异乡孤寂,也曾沉醉轻抚粉嫩脸,奈何每张粉脸都似她。终究抵不过相思煎熬,我决心归来。
我带回两只皮箱,里面装满了给她的物件儿,衣裙、首饰、胭脂、布料,还有几瓶香水,皆挑了最好的给她,想以此哄她开心。
寝房里,她那些簪在发髻上的钗环珠钿还在,她各色柔软的锦衣罗裙还在,她闲坐窗前一页一页翻读的话本子还在,她时常倚卧的雕花木椅也在,可是她却不在了。
贴身伺候她的丫头翠浓告诉我,大少奶奶早在半年前就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疯了般找寻东园内每一间屋子,连柴房马厩也翻了个底朝天,依旧不见我的寒星。
难道是他?
我蓦地想起我那同父异母的二弟。
我怒气冲冲去西园找他,质问他将寒星藏去了哪里?他捧着酒坛子醉眼迷离地看我,不言不语,只是嘿嘿怪笑。
底下的小厮说,二少爷在半年前的一个夜里开始酗酒,此后日日酩酊大醉,谁也劝不得。
又是半年前。
现在我笃信他与寒星失踪必有关联,就算不是他藏起了寒星,他也知道些什么,等他酒醒,我一定问个明白。
一夜无眠,我心中懊悔万分。若当年没有看到那封情笺,没有与寒星大吵,没有一走了之,便不会失去寒星。
天色微亮时,外面下起了雪,越下越大。
我倚窗而立,望着外面棉絮般飘落的雪花,对寒星思念至极。
她从前与我说,因着她在隆冬里出生,且那日天降大雪,故她喜寒喜雪。
大少爷!大少爷!翠浓忽然在门外尖声叫我,打破我的思绪。
我推开门,见她脸色煞白,神情慌张,问她怎么了?她结结巴巴说,园子里……一棵老树上……发现一块儿骨头……旁边居然系着大少奶奶的……玉佩。
我不及思索,立即奔去园中。
那是一棵在楚园长了近百年的老榆树,它一条略粗的枝桠上果然悬挂着一块儿骨头,两侧凸起中间凹下,有手掌般大小,似打磨过,在簌簌飘落的雪片中泛着青白的光。
骨头旁边系着一枚星形紫晶玉佩,我疾步向前细看,星的一角有磕痕,确是寒星过去时常挂在腰间的玉佩。赌气大吵那日,我将这玉佩狠劲扔出窗外,翠浓捡回来时已然磕出几个细小裂纹,寒星为此抹了眼泪。
常住楚园的老郎中一眼辨出,这是人骨,年轻女子的眉棱骨。
我取下骨头和玉佩,攥进手心,霎时冰凉刺骨。
2、楚霁月
我是楚家二少爷,爹给我起名霁月,起先我着实讨厌这个名字,总觉有些阴柔。
直到寒星嫁进来,我忽然喜欢起我的“霁月”来。
寒星绕霁月,流光相皎洁。
我若比大哥先遇上她,该多好。
寒星亦出身望族,却无半点儿娇纵,待人温和亲近,处事公平在理,丫头小厮们都甚喜她。
人人皆赞寒星貌美,只有我看到她皮相之下的美。骨子里散发出的美才更迷人,令她穿红紫不艳,着灰白不素。
我为她作了几句诗——白家有女入楚门,娉婷而立惹人醉。钗环珠钿常相映,浓妆淡抹皆相宜。
那时她刚嫁过来,我与她并不熟稔,不敢将诗给她,便让丫头传念下去,总归会传到东园,入到她的耳。不为别的,只想博她一笑。
她果然欢喜那诗。
竟亲自来西园找我,还带了一只中间放炭的铜锅来。
霁月,已近晌午,我与你一同涮热锅子吃可好?
她居然唤我霁月,声音那般清脆爽利,我简直受宠若惊。
霁月,快吩咐你园里人弄些羊肉和青菜来,咱俩得赶紧吃起来!寒星待我极热络,一点儿不生分。
我十分开心,紧忙催促着下人多弄些可以涮煮的吃食来。
寒星饭量极佳,吃得许多肉菜,还嚷着再下二两面皮,全无新婚长嫂的小情小态,很是自然洒脱。
我隔着炭火缭绕的烟,痴心望她。她夹菜给我,我皆食不知味。
楚家世代经商,惟有我跟爹是异类,爹喜风花雪月,我擅舞文弄墨,大哥则日日奔走于各间商铺主事。
因着大哥无暇陪伴寒星,我便多了与寒星相处的机会。
我与她总有滔滔不绝的话,她极乐意听我讲楚家诸事。有次讲起我爹历经几番周折才娶得我娘做二夫人,我娘却为生我难产而逝,她听得泪水涟涟,后来几日都哀哀的。
我不敢再讲伤情的,便与她玩棋牌,说好赢的人在输的人脸上画龟。当然我总是输给她,她捧着我脸一边画一边咯咯笑,笑得我心里甜丝丝的!
那日,我赢她一回,她愿赌服输抬起脸让我画。
我怎也下不了笔。
朱颜已似画,无需锦上花。
我情不自禁将唇贴上了她的眉眼,她没躲也没恼,只是轻叹一声。我却无地自容,转身出了东园,数日不敢见她。
再次见寒星,是在爹的寿宴上,她与大哥琴瑟调和,羡煞旁人。
霁月,这些日子怎不来东园?
她柔柔一声霁月,实在令我着迷,我瞬间没了羞耻心。
我决定明日继续去东园找她,我不能再忍受思她念她的煎熬。
就在寿宴这天夜里,大哥与寒星不知何故大吵一架。天还没亮,下人便来报,大少爷留信远走,且信是写给老爷的,并未给大少奶奶留下只字片语。我很是担心寒星,怕她伤心难过。
我急匆匆去到东园,却见寒星蘸着酱汁儿在吃小蒸包,一口一个,吃得正香。
看来她并不在意大哥去留。
我顿觉心情大好。
看到我,寒星擦擦嘴角的汁水,招呼我说,霁月,你也来吃,刚蒸好的蟹肉小包,可香咧!我乖乖坐下,跟她一同吃起来。
昨晚到底怎样,她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不问。左右大哥不在的日子由我来守着她。
却谁知,我终究守丢了她。
我记不清是在哪个午夜,她褪下薄衫,缓缓走向已落了帘幔的床榻,一只手忽然从里面撩开帘幔,将她猛地拽了进去。
那是男人的手,我从后窗缝里看得极真切。
我傻愣愣立在那儿,瞬间泪流满面。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不知自己如何回的西园,也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自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寒星,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只能日日与酒为伴,昏沉迷离,否则便会坠入梦魇,望着她雪白的背脊,撕心裂肺。
3、阿陌
我与寒星同年在白府出生,命数却天差地别,她是白府嫡小姐,而我是厨娘儿子。
虽尊卑有别,寒星待我却极好,从不与我耍小姐性子,有好吃好玩的总想着我,连先生来教她识文断字,她也唤上我陪读。
少时我不懂情为何物,只牢记她是主子,陪她护她是我的本分。陪在寒星的左右,日子过得尤其快,一晃眼便是十几年。
直到那个冬日,寒星带我去酒窖偷喝栀子酒,喝得微醺时,她将双臂绕在我脖颈上,问我说,阿陌,我能亲你吗?
我呆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
她的唇忽然就亲了上来,那般柔软清香。
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似乎要跳到喉咙里,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