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就连北京远郊,火炕也已经为数不多。这种老辈人喜闻乐道终身挚爱的“宝贝”,也像“国粹”京剧一样,正渐渐地被边缘化,一点一点地从眼前消失。
我是60后,生长在北京密云。在我20岁之前,火炕是每家的必有装备。一进正屋,靠北墙摆放着傍柜、柜橱、椅子等简单的家具,南面靠近窗户,由西向东是一大盘火炕。吃饭、睡觉、做功课、游戏,几乎全都在这上面。
没人跟我讲过我出生在哪里,但我知道,一定是在这火炕上。因为家里找不到第二个能休息的地方。我在炕上出生,在上面玩耍,从婴儿一直到青年。
不光是我,几乎家家如此,人人都是这样。
一到夜里,朝北的炕沿上摆着一拉溜大大小小的脑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码放着一排大小不一的西瓜;头挨头,肩靠着肩。脑袋前面的地上,横七竖八的堆着各种材质的鞋,布的、帆布的、塑料的。
老弱都在炕头儿,强壮的在炕脚。没有暖气,甚至连煤炉子也成了奢侈品,全靠火炕捂热冰冷的身体。脖子下边热气滚滚,口中吐到屋里的哈气,眨眼间在屋内结成了霜,脸在低温下倒感觉无所谓。人在严寒中给脚穿了上鞋,给手戴上手套;而孤单单的只把脸暴露出来,看来人们常说的,“你脸皮真厚!”还是很有道理的。
家里边待客、议事都在炕上。炕上摆上炕桌,(人口多的大,人少的小些。)吃饭时摆酒菜;议事摆茶水、瓜子、叶子烟。坐序按辈分、或官职大小排列。辈分最大或者官职大的那一个,面北背南坐在炕桌正中央,(跟皇帝正好相反)其它几个在左右前后相陪。家里人在地下忙碌着沏茶倒水,炕上的人侃侃而谈,烟雾缭绕。
坐姿最是讲究,左右腿交叉,挺胸盘腿而坐。坐累了,在屁股底下垫上个枕头。
七大姑八大姨来了,也让坐到炕头,娘几个,姐几个嘘寒问暖,谈论些家常理短。
我能干的第一件家务活儿就是添火。
母亲在堂屋忙得不可开交。洗菜、切菜、往大铁锅里倒油、又忙着找酱油、抓盐……我在屋内。“二头,帮妈添把火。”“哎,来了。”我高声应道。
大铁锅全年无休,蒸煮烹炸,饭桌上入口的饭菜,猪槽里猪喝的猪食。火炕的热气也来源于此。各种秸秆如玉米杆、高粱杆、麦秸……各色的木头、圆的、方的、扁的,不管从前是多么重要,也不管原来是何等的厉害角色,不分高低贵贱,全部进入到灶塘里发挥余热。
划着一根火柴,刚点燃的小火苗像恋人偷偷一撇的眼神飘忽不定,等一会儿火越着越旺,又像俩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难舍难分。柴草们的恩怨在这里了结,生命在这里回到原点。
火煮开了一大锅开水,堂屋内雾气腾腾,一切都模模糊糊有点像腾云驾雾,让人幻想一下仙境。
我们兄弟三人都去割柴。秸秆、荆稍、柳树枝、杨树叶……灶塘就像张开的大口,一天三遍烧火,永远也填不饱,辛辛苦苦四方寻,八方觅,一大垛柴一天天的减少……
八几年以后有了蜂窝煤炉子,烧水、做饭的功能大锅在减少,可取暖、睡觉的功能依在。
九几年后,暖气开始在乡村流行。年轻人家里拆抗、换床。
两千年后不少人进了城,村里人越来越少,村里十室九空。
我一直待在村里,家一直都是睡火炕。我喜欢它的大,就算你的床再大,也大不过我的炕。火炕是用泥做的,睡在上面就像躺在坚挺的大地上,它的根也确实连接着土地。床像水中漂浮不定的一条船,始终让我不得安稳。城市里的高楼再高,也高不过我家西面的山,城市对我来说没有丝毫的诱惑。进城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的阳关道未必比我的独木桥宽松,你在城里得到的快乐,也未必比我乡下得到的多。
我回忆着过去家家户户的火炕,也回想起少掉的一大村子人。我喜欢听马的嘶鸣,也喜欢瞧老牛大眼睛里的和善。我喜欢赶骡子车,骡蹄声音“呱嗒呱嗒”,走得慢慢悠悠。你的汽车再快,也不见得比我早到达我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