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二点半,眼睛困得睁不开,决定睡个久违的午觉。
恍惚间有人坐在我身边,放我的左手在她手心一遍遍地抚摸。
努力睁开困倦的双眼,原来是外婆。
此刻,我睡在她的床上,头朝窗户那边,窗外是无声的白昼。
外婆!我迷糊中幸福满满地喊了她一声。于是继续睡,梦里全是外婆的菜园。菜园里每一朵叶上都舀着阳光,每一根卷须上都缀有幻想。
菜园门口种的是南瓜,南瓜藤上开着金色的花,蜜蜂翘着肥胖的身躯嗡嗡地吻在花朵上;
菜畦里深青色的上海青整齐生长,朵朵向荣,阳光将它们轻抚得发亮;
还有丝瓜穿着绿色竖纹的紧身裙,在瓜藤架下随风摇曳着紧致的身姿;
再看苦瓜长着一张凹凸不平的丑脸,躲在阔叶下乘凉,一不小心就笑破肚皮,露出赤红的心;
而黄瓜呢全身都是虚张声势的小刺,用手一撸就全掉了,放清水里一洗就可入口,嘎嘣嘎嘣脆,这是快活的声音,是黄瓜最后的歌唱;
占了小半个园子的辣椒树小军队,其叶子细长,枝杆瘦削,须在其身上绑上一根插入泥土的枯树枝才不会被风吹倒。虽外型玲珑,内心结的果却全是带着尖的火辣,整个儿就是一红色娘子军;
还有香葱和大蒜苗,只占了一小侧边的地儿,但用处却很大,炒菜时放一点立马食色生香,而它们的香味其实是有源头的,在长个儿时必须施肥,香葱娇气,只能用尿水浇;大蒜豪迈,就用粪水灌。外婆总说,人啊,是吃着这坨屎用着这坨屎...
我醒了,看外婆仍坐在身旁,我睡得浑然记不清今夕是何夕,只觉得眼前的外婆熟悉又陌生。她似乎有些变化,面容年轻而模糊,不太像我以前的外婆。
是我离开她太久了吧,我心底忽升起一股眷恋。好像这样的时光马上就会过去,时钟的嘀嗒声犹在耳畔,我得用力抓住这又手,唯恐她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可下一秒我突然恸哭,我记起外婆早就不在了,这只是梦里。我睁开的眼是梦里的眼,我看到的外婆是梦里的外婆。
泪水倾盆,悲伤呜咽,世界开始沦陷。
我哭醒了,身边坐着的是邻家的太婆,她以前总和外婆打字牌,常因为一两毛钱输赢像小孩般堵气,然后互不搭理,谁也不跟谁玩。
我难过地告诉她刚才我梦到外婆了,她哎哎地回应着,像梦里外婆那样用力握着我的手,以示懂我的悲痛。
外婆不在了,老房子还是那间布满灰尘,怎么也打扫不净的老房子,墙角简陋的扶手椅,老书桌上模糊的梳妆镜,早已停摆的卡通闹钟......
可房子其实也早不在了呀,房间内的摆设,记得那天很快就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留下。
乖乖,原来我还是在梦里。
我的眼皮仿佛不止一两层,而是有好多层,睁开一层就是一个世界。
过去的印象如幻灯片在我眼前深情满满地拂过,带着厚实的温度与无言的诉说。
还是那一排斜晖照耀的土砖老屋。
墙洞上斜插的艾草早已枯萎却一直无人取下;
被白蚁啃噬贻尽的门梁,一拳揍上去还能听到沙沙声响;
祠堂中雨水长年累月漏成的三个坑,仍旧是一个大两个小;
用我肩膀磨砺十年之久的专用短扁担已被永久弃用;
那个缺边的铁桶终于穿底了,屋外的大水缸底积满沙尘,洗衣服的木盆裂开了枯纹,墙上的旧相框被搁置在灰暗角落结满蛛网,老窗户上破落的塑料布随风哗响。
外公的剃须刀已在烟卷盒里生锈,外婆插放在笔筒的牛角梳也不再光亮。
还有外公响彻在在孤寂深夜的咳嗽,还有外婆敲着饭锅盖唱出的旧时歌谣......
它们被时间的洪流哗啦一声全卷走了,一去不复返。
纵使思念坠地有声,再也敲不开回到过去的门。
当时的沉痛从来不及用文字述说,沉浸在无用的思念中是一种不自觉的虚伪,反复咀嚼已逝去的人更显得可鄙可笑。我不愿在昨日的月色中悲泣而错过今朝蓬勃的阳光。
最后我睁开眼,是十月初的深圳,电风扇呼呼对着床吹,深秋的薄日从窗帘间隙浅浅透进来,只有它一直在窥察我的盗梦之旅。
这是最终的现实吗?我还在梦里吗?我不能确定。
谁知道下一次我再睁开眼,看到的又是怎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