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雕花的镂空木门,左边时百鸟朝凰,右边时麒麟踏云。
只是,斑驳暗红色的木质,加上积在木栏间的灰尘,黯淡了曾经的富贵气。
屋内,祁老爷躺在卧榻上,一杆长长的上好胡杨烟枪不时地吞云吐雾,一个小丫头双手捶着脚,低眉顺眼的,在烟雾中更是迷蒙了眼。才过门不久的祁夫人,在前门里和几位远道而来的本家亲戚喝茶。虽然还不到二十五岁,挽了个田螺髻,黑底的绣花边襟缎子衣裳还是娘家带过来的,多显了几分老气。
来的客人大概四十岁上下,年长的象是个东奔西跑常年在外谋生计的,风尘仆仆的,一口将手边的茶饮尽,叹道:“这年头,三天两头的变故,今天那个什么中华民国上了台,谁知道明天又换成什么了。我看什么总统皇帝,都是换汤不换药!生意难做啊!”
“ 家舅何必伤心,终究还是有口饭吃,管他的,山高皇帝远,你啊,就甭操那么大的心了!”另外一位是祁夫人同族堂兄,还不到三十,却被鸦片掏空了身子,瘦得像麻秆,迎风就倒。坐在那里,整个身子都陷在椅子中,连挺起腰杆的力气仿佛也失去了。
“阿弥陀佛!”祁夫人信佛,不过这次小半是为这个听不懂的国家变革,多是想到丈夫的鸦片瘾不觉也眉头皱起来。
内室终于有了声响,祁老爷大笑出来,边道:“哎呀,不知道贵客到,有失远迎阿!”
抽完鸦片后,人出奇的精神舒畅,也活气了不少。
祁夫人默默地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眉宇间的忧愁却更重了,她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外面,隐隐的鞭炮声,有好热闹的家人出去又回来,说是庆祝中华民国成立,什么孙大总统上台,其他几个也七嘴八舌的添加道,什么大总统,是代总统!
民国元年岁末,祁夫人生下个千金,取名香儿。
民国十二年,祁家原有的百亩良田,已经变卖殆尽,只留下了空空的祖屋。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佣人帮工,十一岁的香儿已经承担了大部分家事了,烧水做饭,照顾一个九岁一个才四岁的弟弟。她在灶台前,不断加着柴禾,小心的避过烟熏,还是被呛得出了眼泪,大弟懂事的抱来一些多的枯枝,小弟也要帮忙,学着哥哥拿着几根枯枝,用摸了锅底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汗,顿时成了个大花脸,姐弟三人都笑了。多少冲淡了点紧张的气息。因为他们的娘,现在又要生了。可是这一次,却已经叫了好长时间还没有生下来,爹爹已经深陷下去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神采,蜡黄着一张脸,什么也不会做,嘴角哆哆嗦嗦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瘦弱的身子,也好像在颤抖,手里却死死的拽着那根不知道什么颜色的烟枪。
一个闷雷,七月的湘西南在燥热难耐中终于一倾而下,老天终于给了点活命的清凉。
祁夫人精疲力尽的躺在床上,人已是半死。接生的隔壁婶子抱着孩子,说,恭喜哟,是个带把的,恐怕有十多斤吧,是个大胖小子。
香儿从门后露出半的头,看见那个湿嗒嗒的还带着血的丑陋肉球,觉得一阵的恶心。
祁夫人麻木的睁开眼睛,自己也无法相信怎能生出这个超过十斤的男娃的。老旧的木门吱呀的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悲鸣,祁夫人心头一痛,落下泪来。这样的一个家,可怎么是好,可怎么活怎么活啊!!
祁老爷这时也走了进来。
看着这个孩子,脸上说不出是喜是忧,一贯的疲倦神色,只是,脾气暴躁的他今天少见的没有因为鸦片用光而发脾气。想了想,目光落在已经没有颜色的门上,说道,已经有了福生,禄生,这个就叫麟生吧。顿了顿,接着说,我已经答复王地主家里了,香儿过去做个童养媳也不错。
祁夫人还没有来得及为这个孩子和名字感到一丝喜庆,就被祁老爷的话震得两眼一黑,差不多昏死过去。这时候的麟生,张着嘴大哭起来,完全不知道着等着他的命运,只是拼上了吃奶的力气,嚎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