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茫刚刚食过了晚饭,她在青梅从筷子间掉落的瞬间,身子打了一个寒颤,因为与此同时她抬起头来,发现她一直注目着的烟巷前的身影消失了。
她觉得眼前忽地闪过了一阵向某人的身影的风,这令她背后起了冷汗。她对自己在自家窗前吃饭感到或多或少的诧异。这个窗口正对着石板湿滑的窄巷,巷口的缩影透过木窗倒悬在阿茫的视网膜上。雨打后的梧桐叶沉到了房檐下,令缩影的倒影不完全而越发朦胧了。阿茫的眼角渐渐浸透了一些茫然的眼泪的况味。
翻窗而去的话是会幸福的——阿茫意识到在自己床前落座吃饭是有莫名的危险的。她稍显迟疑,然后穿过门房和庭院跑向自家的大门。低垂的阴云的光亮中飞出一只蝴蝶。地面上的积水被步伐激荡的景象、粗糙的石碾中的蛙声长鸣所带给人的涩味,此时仿佛一同汇入了雨后渐渐放晴的天空中正悠悠而淡的轻烟中,一如那已远的雨音被渐渐淡忘那样。
阿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飞到身后,肌肤升起的一股温热从她炽热的双眼沿着洁净的脸颊扩散。她快步穿过庭院,无以掩饰的泪容地在她的脖子上恍动着。
阿茫的面容和动态被迎面走来的母亲看到了 。“你往哪去啊?咦?你怎么了?唉,过来我看看”。
母亲绝非在这时责难阿茫,对于女儿对将走的伊成的倾慕,她一概不知。阿茫心生怯懦,像是赤条条地被大雨拍打着身子那样无话可说。话说她只身一人为了使目光随时投向伊成的远影而坐到自己房间的木窗前吃饭,那时她就显得异为之无所适从,也已觉无话可说了。
阿茫斜侧过身子,便像失了重心一样闭了闭眼睛往刚刚出来的房间走去。没来得及怅然若失,阿茫的眼泪就蓦地往外翻涌。然而阿茫的眼泪只涌出两滴便戛然作止了,她又急切向着房间的窗子走去。母亲紧跟上她,两个人在阿茫房间的窗前停住了。此时阿茫的心中荡漾一种回响。
“他真的不见了,夫人” 。阿茫内心再难复平静了,一种纯真恳切的童声脱口而出。“啊?!”阿茫匆忙地对自己刚才的话感到吃惊。她的心凉了半截,露在空气里的她的前胸上泛起的绯红快速地漫过了细长的脖颈又漫过了她的下巴和下唇。
母亲本应感到疑惑,女儿所指的“他”或是“它”原指的是什么,可是听到阿茫的话让她感到吃惊,母亲萌生了想要安慰女儿的心理,可是“夫人”这样单纯的又近乎是过于敬重和恳求的称谓落得她的耳朵里,令她感到有些拘束。虽然始终闪烁着白皙的光泽,母亲却异常惊讶于从女儿阿茫的面色中看到了灰蒙蒙的感受。
对于女儿而言,自己彷佛泡入了她的泪水中。这使她感觉无法上岸了。感觉无法上岸的母亲只是一味地感受到了女儿的一丝悲哀的感受。雨后的天微微凉,地面上落着一颗青梅,它饱含的春意慢慢黯淡失色变得清晰而干燥。女儿的泪此刻又止不住地往外流。
几座低矮翠绿的山丘那边还下着小雨,湿的气息的笼罩在雨中显得薄如蝉翼。
阿茫有些羞愧地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外。她想到拔腿而去,便不自觉地希冀起幸福的希望。眼前她或许仍旧犹豫不决,但她已茫茫然地向着大门外走去。她的几缕情感、惦念和单纯的感受清晰得近在咫尺。暮雨后的朦胧之中,茫然的少女正是受到幸福的引领而前进的吧。
母亲终于没说什么。然而对于阿茫,伊成却如同自己追求不到的人。
天空中扬下几滴湿沥沥的雨 ,阿茫挺着身子小跑起来,本来翠绿的山头又重新淡回了雨雾里。阿茫是在感受到了天空中扬下的雨的几乎同一时间,听到了渡口的一声绵长的轮船的汽笛声。
渐渐升起的雾的现实,渐渐阴沉的云的现实,雨滴拍打在芭蕉叶上的响声的现实。对于少女阿茫来说,都已是朦胧的国度。然而阿茫身上因幸福的希望而催生出的特质仿佛已使少女阿茫脱离了现实而成为了真正朦胧的国度。渔船错落有致地停靠在岸基上,幽幽的小径中,稀疏的伞影缓缓的行进,相邻几条大的街上却十分静寂。
葱茏的房舍在微风中的阿茫的眼前流失,暮雨的世界,天空静止而不动。
少女阿茫的脚步匆匆而过。她只觉得与他的送别迫在眉睫。她的步伐因此而显得飘飘欲坠。
天气阴晴不定,细细的雨已落至眼前。竹林隔空悬浮,飘动着簌簌之音。少女阿茫穿过石子路,沿山林间的小径而下。这条由落叶和土渍所洗礼的小径弯弯曲曲地通向远渡的码头。远远地,阿茫看见了伊成,他的身影在白色的桅帆间摇动。阿茫怀疑他看着像是中暑了。伊成看到了站在树影里的阿茫。
伊成的视野中伫立着茫然的阿茫,当下他离验票登船仅有一步之遥。他貌似已经停住,在等待着阿茫上前。
雨滴落到伊成刚撑开的伞面上,他所在的渡口的栈台上不到十个人,只有他没有明显为其送别的人。眼前的渡口在海面和云层的交壤间变得十分窄短。雨水从湿透了的少女的裙摆流到了少女的脚面上。阿茫在竹丛的疏影中黯然失色。
伊成没有再等。他从伞下向山荫里的阿茫招手,同时像是振臂高呼那样向她呼喊。
少女阿茫显得有些倦怠和无奈,呆滞地望着伊成。或许此时她已对这次送别大失所望。伊成最后向她的呼喊,她听出来了——那个男子在伞的下面振臂高呼:“雨都这么大了,快回去吧!”。
阿茫看着伊成轻巧地躲进船蓬里,她最后像是想要呼唤什么,就没能让眼泪流下。暮雨打湿了少女的企求和记念。伊成再也没有看向自己,阿茫像是赤条条地被大雨拍打着身子那样无话可说。她缓缓地把身子隐进了树荫里。
真正的朦胧国度的暮雨倾盆而下,阿茫和身为少女的阿茫,在暮雨深深中,都像各相遗失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