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上海很冷。
梁鸿雁坐在窗边做着一张数学试卷,自从家里出了事,她变得懂事多了,学习也认真了起来,虽然在班上的名次没提高多少,但进步也不小了。她没有能力为家庭做些什么,也只有好好上学,让父母少操些心也就够了。
写完最后一道题,梁鸿雁长长舒了一口气,推开窗户,发现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久未打理也早已干枯了,而头顶上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这样天气的上海,又阴又冷,像极了人心。
张淑芬病倒了,多日的劳累终于弄垮了她的身子,夜里发高烧将近40度,梁鸿鹄吓坏了,要送她去医院,张淑芬不愿意去,她说怕花钱,梁家现如今负债累累,经不起折腾了。
大女儿尽心尽力服侍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好不容易退烧了,但仍感乏力。今天是要到看守所探视梁涛的日子,张淑芬起不了床,唯有交代梁鸿鹄两姐妹拿上日用品去了。
因为触犯了食品安全生产法,又导致了严重的中毒事故,梁涛被判了九年有期徒刑,这九年他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了。梁涛很后悔,他活了四十多年,除了这一件,他没做过其他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就是这一件足以令他蒙羞一生。
更让他心痛的是两个女儿,她们还年轻,本来往后还有大好的人生和前程,因为他的鲁莽,如今她们都要承受起不是她们这个年纪该要承受的压力了。被关进监狱的这一个多月,他常常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听信妻子的话去买那些不明来历的食材该多好啊,又或者当年做生意时不开酒楼,不请王豪来做会计,不盲目扩大酒楼规模……也许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现在,梁家破产了,鸿福酒楼也落入了别人手里,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在短短两个月内全毁了。
两个女儿来看望他,他看着玻璃墙那边两张年轻稚嫩的脸,心里很哀伤,他不知道该和她们说什么好,他没脸见她们,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再没法给她们一个像样的生活了。
“爸。”梁鸿鹄坐在那边,唤了一声。
梁涛抬起头来,老脸上挂着两行泪,他说道,“鸿鹄哇,爸爸……对不起你们啊!”
梁鸿鹄懂事,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坚强,身为梁家的大女儿,她有义务替父母分担一些责任,“爸,什么都不用说了,你在里面好好过,注意自个儿身体。”
“你妈妈她……”梁涛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她虽然自私势利有着许多的不完美,可对这个家她始终尽着自己的责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梁涛再怎么恼恨张淑芬,心里却还是挂念着她的。
“爸,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妈妈的。”梁鸿鹄为免父亲又添担忧,不敢告诉他张淑芬病了,“家里的事也不用操心,赔偿的钱都已经凑齐了,只是酒楼……也已经抵押给周家了。”
梁涛叹了口气,言道,“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我与周世昌有合约在先,钱还不上就拿酒楼做抵押,如今咱们既然还不上钱,那酒楼他拿去就拿去了吧。唉,难的是你妈又借了亲友这许多钱,这笔债和人情却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梁鸿鹄点了点头,神情有许多悲伤,却又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太多,她安慰父亲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爸爸,我和妈妈会想办法还清这些钱的。”
梁涛苦苦一笑,他心里明白,一个没在社会吃过苦头的少女和一个没有任何本事的妇女,能有什么办法呢?在这样竞争激烈的环境之下,她们能养活自己就已经算不错了。
梁涛不愿意看到女儿小小年纪就背上这笔债,“鸿鹄,爸爸想将上海的房子卖了还了这笔钱,你妈妈在上海租个房子找些活做,你则带着妹妹回北京去,咱们在北京虽然没有房子,但好歹你大伯二伯都在那里,他们……会照顾你们的。”
听了父亲的话,梁鸿鹄猛然一惊,将那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爸爸,我不会丢下你们回北京去的!”
梁鸿鹄在上海出生、长大,她早已视这个城市为自己的家乡了。更何况父母在不远游,没有父母的家哪里还成个家?梁鸿鹄不想回北京,一来爸爸在上海坐牢,做女儿的怎能离开太远?二来,她舍不得离开周怀瑾。虽然周怀瑾的父亲如今是鸿福酒楼的负责人了,可她心里很清楚,在这件事上周怀瑾是站在她这边的。
“鸿鹄,听话啊。”梁涛红着眼眶,忍着泪说道。
“不,爸爸,我不答应!”梁鸿鹄还是摇头。
劝不了大女儿,梁涛只好看向了小女儿,梁鸿雁一向最听他的话,梁涛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同意的。梁鸿雁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姐姐,知道了她面临的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选择题,但不管自己选择了哪一个,总会让一些人伤心的。
“爸,我听姐姐的。”北京对梁鸿雁来说实在太陌生了,她愿意留在上海与姐姐一同分担来自生活的压力,“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我们哪也不去。”
果然,梁涛难过地垂头止不住又流了两行泪,可同时他又感到一丝欣慰,他没白养了这两个女儿,梁家陷入这样的绝境,她们也没有嫌弃自己的父母。
“好孩子,你们都是爸爸的好孩子。”梁涛喃喃低诉着,埋头哭了起来。
慕时远很难过,曾爷爷留下来的这间屋子最终还是被强拆了。
这片地区的几户人家,全被安置在了城南郊区的一处大院,那里地段偏僻,周围只有一个小菜市场和一间小学,离市区足足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虽然是大院,但里面原来就住了有十多户人家了,再添上慕时远等十几口人,不大的地方便显得更加的拥挤和嘈杂。搬家那天,慕时远将曾爷爷留下的老房子都打扫了一遍,这间屋子曾住过四代人,历经了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和慕家的人口一样,这屋子也摇摇欲坠了。
有太多的东西实在不能搬走,慕时远都留下了。
他在屋子里找到了妈妈留下的一个八宝盒、妈妈年轻时的一些照片,还有小时候她送自己的生意礼物。在一个画着大红喜字的柜子里,他翻出了父母的结婚证,证件上的照片已经发黄了,但上面的母亲却还是如记忆里的那般年轻和漂亮。
“崽崽,囡囡拍这张照片时已经怀你六个月了。”奶奶拄着拐杖过来,看到了证件上的照片,思绪便被拉回了从前。她人虽老,但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她甚至还记得自己的媳妇叫囡囡,长得端庄好看,人也勤劳,对婆婆也很孝敬,她很满意自己有这样一个媳妇儿。只是自己养了一个豺狼似的儿子,吃喝嫖赌无所不做,后来还生生把媳妇儿给逼死了,囡囡过世后,他自己也喝酒死了,好好的一个家,就剩了小孙儿慕时远与自己相依为命。
母亲过世不过三年,慕时远却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了。这几年,他害怕想起母亲的模样,害怕想起从前那段晦暗的日子。而造成一切悲剧的,是他的父亲慕霆轩——一个以虐待妻儿为乐的男人。
慕时远恨自己的父亲,慕霆轩没尽过当父亲的责任,慕时远的童年都是在他的打骂声中度过的。慕时远不后悔十四岁那年拿刀捅了他,甚至在母亲过世后还暗骂自己那时为什么不捅死他算了,那样,母亲就不会白白丢了性命了。
慕霆轩没逃过命运对他的惩罚,在妻子死后的半年,他因酒精中毒抢救无效去世了。临死前,慕霆轩想要见见自己的家人,慕时远没去看他,甚至连他的葬礼都没去。父亲死的那一天,天下着小雨,慕时远站在母亲的墓前,他哭了,他求老天爷放他的母亲回来。
往事一幕幕,都是些伤心事。慕时远眼睛有了湿意,他伸手抚上照片上的母亲,想了想,却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又将父亲的头像撕去了,唯独把母亲的头像小心收好揣回了口袋。
奶奶眼睁睁看着慕时远的举动,她虽然很伤心很难过,却没法去指责他,待孙儿出去了,她才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碎片用手帕小心包好,贴身收着。
慕时远可以不认他的这个父亲,可老人家不能不认自己的儿子。
慕时远收好了行李刚出院门,却看见梁鸿雁蹲在不远的马路上,手上拿着枝木棍在地上不知画些什么。慕时远不知道梁鸿雁会来,见到她便有些惊讶,“梁鸿雁,你怎么来了?”
12月的天气很冷,梁鸿雁穿得很厚,她把自己裹得像头熊似的,却还是止不住鼻涕不停地流。听到慕时远的声音,她抬起头,吸溜了一下鼻子,说道,“安安说你今天搬家,我过来帮忙。”
“安安……”慕时远想了一下,记起了时常跟梁鸿雁走在一起的那个女生,是了,那女生就住对面街,他见过的。
梁鸿雁丢了木棍,站起身,又说道,“可我来了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你家在哪儿,想问人,周围却连鬼影都没看见一个。”
周围的街坊邻居早几天就搬走了,梁鸿雁自然是看不到他们了。
慕时远将行李搬到了车上,他的东西不多,只装了两个箱子。奶奶的行李放在院里,快占了一半的地方去了。慕时远嫌累赘,要把那些不常用的都扔了,奶奶哪里舍得让他丢,拦下这件又捡起那件,还说什么这木匣子是她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那红裙子是她年轻时候绣的要留给将来的孙媳妇……
慕时远什么也没扔成,梁鸿雁帮着奶奶又一件一件捡到车上去了。看着小女生忙碌的身影,慕时远隐隐有一种感觉,在将来,他与梁鸿雁之间必定有着某一种亲密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