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药铺,开在豫西一个三县交界的繁华村镇上,村子有个清脆上口的名字叫石台街,南边是一带低矮逶迤的清丽山丘,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我小时候听得外婆他们叫它“凤凰台”,长大了翻查县志才知道其实叫“圣王台”。村子西边是一条清澈安静的小溪,自南而北蜿蜒伸展流入村后的北汝河里。
以舅舅家为中点,向西一漫上坡走一二十里路,是汝阳山里我大姨家,往东一马平川大约十四五里远就是我12岁之前生活的老家薄姬庙。
舅舅排行老大,我妈妈和大姨分别嫁在石台街附近西东的两个村上,小时候每逢跟着大人出门去舅舅姨妈家走亲戚,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尤其是到了舅舅家中,最为开心。
原因大约有以下几点,首先是走过了十几里漫长单调的平坦土路,可以在舅舅家歇歇脚,吃过慈爱的舅妈给我们做的香香饭食,滿血复活继续徒步,其次是看望过舅舅家之后继续向西走,翻过一座座山丘进入汝阳山地,峰岭水涧,风景比我家平原要美的多,简直就是农家少年难得的美妙旅行。
喜欢去舅舅家的第三个原因,就是舅舅家里临街开着药铺,一排排的中药柜子里珍藏着我最想尝尝的各色奇怪美味,每个柜子上有若干个抽屉,每个抽屉上下左右贴着四个名字,拉开小抽屉,里面有四个隔断,分别放着四种药材。
大人是不会允许孩子们随便吃药的,这是我很小就知道的常识,所以每次停留在舅舅家的时间里,我最惦记的就是趁人不在偷偷地尝上几味。
奈何舅舅的药铺生意兴隆,没人的时候太少,我便在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匆忙完事,趁大家继续吃饭的空闲偷偷跑临街药铺里吃几样,或者盯在舅舅药铺后面的阁间里,佯装玩碾压药材的碾辊,伺机见舅舅舅妈离开药铺的间隙找些吃的,实在逮不住空闲,就在药柜那拉开看着玩,舅舅见了,只当我对药材和柜子好奇,并不阻拦,但会反复叮咛我哪些药材有毒不能碰。
就这样,几年下来,我尝遍了蛇蝎蜈蚣土鳖蚂蚁茅根甘草山楂之辈,也对各物的药性药理粗记于心。当年高考填志愿时想要报中医药大学,被家人否定后还郁闷了几天。但对国粹中药的偏爱,至今犹存。
其中我最爱吃山楂丸,这是唯一一味舅舅闲时会主动拿给我吃的中药,其次是甘草,甜甜的,当糖吃,还有一种梅苏丸,是中成药,不易找到,找到就猛吃一通。
上世纪80年代初期,绝大部分农人还没解决温饱问题,我虽家境比四邻为好,依赖父母微薄薪水不会忍饥挨饿,却在成长身体的过程中对贫乏的食物从未有过幸福的满足感。舅舅的药材铺便成了我的零食屋。
舅舅的药材产地地道,外婆老家禹州是个著名的中药材集散地,表舅们定期送药上门,舅舅医术承传自我外公,仁爱医德也是家传,悬壶济世惠及十里八乡,舅舅行医价格公道,不贪钱财,加上舅妈持家理财能干有方,故而生意兴隆。
每次到舅舅家,舅舅都到镇子卖牛羊肉的铺子里买肉,舅妈给我炒的肉炒红萝卜丝,香得让我至今难忘。
舅舅的药铺,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的春风里,越来越兴旺,舅舅家孩子很多,我的表姐表哥表妹们靠着舅舅的生意,读书求学做生意,先后离开了乡村来到城市里,如今都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年迈的舅舅舅妈相依相伴坚守在老家药铺,直到几年前一年内二老相继辞世做古。生前二老朝夕相处,舅舅看病舅妈抓药,走的时候也一前一后,没隔几个月,令亲人们唏嘘感念。
如今舅舅的药铺早已不复存在,每次从城里回老家给外婆上坟路过那个院子、那扇紧闭的门,看着门上生锈沉默的铁锁,回忆一番昔日的秘密和欢乐、温暖和幸福,眼前总浮现出舅舅忠厚的面容和舅妈勤劳的身影,还有药铺昔日的热闹温暖和我与抽屉们之间的小秘密。
如果说年幼的迅哥儿心心念念的是三味书屋之外的快乐,那么舅舅的药铺就是我闭塞童年时代华丽丽的一座百草园, 鲁迅的童年记忆中有百草园蟋蟀覆盆子们给与的乐趣,那么,舅舅的药铺给我的快乐抵得上无数个百草园。
配图Hasui Kawas,野地美树子,葛饰北斋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