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印
黎青屏
父母生了六七个孩子都夭折了,生我之前,早早请七位寡妇老婆各纺一根花眼,纱线染成红色,合成三丈六尺长绳,称作巷绳。备下一头青石小狮子。当我呱呱坠地,巷绳一头系了青石小狮子,另一头拦腰系了我,才铰断脐带。
一条巷绳把我和青石小狮子连系在一起。
我已经记不起那头青石小狮子与我相伴了多少岁月。不过我知道,当新年的炮竹炸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的腰际系着那根红色的巷绳,父亲搂着我,巷绳从父亲身下穿过,另一头系在门闩上。
只要我醒来,父亲肯定立马就醒来了,母亲也醒来了。他们最害怕的是我解开系在我腰际的红色巷绳,最不能允许的也是解开系在我腰际的红色巷绳,有无数个理由不能解开系在我腰际的红色的巷绳。
我要拉屎撒尿,都是父亲抱着把屎把尿。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解开红色的巷绳。
直到雄鸡唱过三遍,天已大亮,穿衣服起床,才能解开巷绳。
及至年岁稍长,父亲讲,村邻们都讲看五谷山。说的是大年三十的傍晚,往空旷辽远,偏僻背静的地方放一张八仙桌,桌上点亮马灯,离开一百步远,停下,叉腿,弯腰,从裆下向八仙桌看,能看见五谷丰歉,花草,鸟兽,人物。看到的都是明年要逝去的生命。那些人物,肯定是有认识的还有不认识的。
所以,看五谷山,能知道新的一年里五谷丰歉,人物伤亡。只是有一条禁忌,不能对任何人讲,否则,泄露天机,就要失去生命。
人们说阎王爷安排小鬼索命,在年三十夜里,把新的一年里要收回的生命的灵魂全部收走。这些生命都在五谷山里出现。
看五谷山极其恐怖,没有足够强壮的体质不能看;没有足够强大的胆量不能看。就是具备这样的条件,还不能看完,看过一部分就得离开,最好是约定一个人在一定的时辰,约摸看得差不多了,去喊叫,听见喊叫,俩人厮跟上就走。
看的人不能说看见了什么,叫的人也不能问看见了什么。
知道谁看了五谷山,都不能问,只消看着他种什么庄稼,跟着也种什么庄稼就行了,保准丰收。
人们都这么传说着,从没听说村上有谁看过五谷山。
过年是欢庆的,快乐的。大年三十的夜晚却是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每个年三十的夜晚就要到来还没到来的时候,也就是天还没有黑下来,父亲母亲就哄我上炕入睡。那条三丈六尺长的红色巷绳是什么时候怎样系到我的腰际的,全然不知道。
直到我过了十二个生日以后,我才得到解放了的年三十晚上,那条红色的巷绳才不再束缚我。
过年,我不能离开父亲母亲的视线。1981年,我二十一岁,那年春节我在梁坪学校过年,大年初一父亲走了两公里半的路,到学校看我,给我带去的食物中有枣糕馍,母亲给我蒸的是长糕。
1996年春节我在三门峡水利枢纽局综合经营总公司硅铁厂过年,那年我三十六岁,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大年初一,父亲徒步跋涉二十余公里,四五个钟头,到工厂去看我,给我带去的食物中有枣糕馍,母亲给我蒸的还是长糕。
我在搜集整理民间文学资料,传播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过程中得知过年起源于古老民族童年驱除邪崇,祛除灾难,演变到喜庆丰收,迎接新的轮回。2019年中国民俗学会在四川省阆中市举办“我们的节日,春节”文化论坛,我寄去的文章题目是《春节,我们民族的标识》。
驱除邪崇,祛除灾难,喜庆丰收,迎接新的轮回是岁月留给我的年的烙印,也是留给我们古老民族的烙印。
2019年2月13日于郑州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