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是巫师的自己,是通过做梦而发展出来的,替身对巫师而言是一种力量的行动,对你而言只是一种力量的传奇。以哲那罗而言,他的替身与他本人是无法分辨的。那是因为他身为一个战士的完美无与伦比,因此你自己从未注意到其中的不同。但在你认识他的这些年当中,你与真的哲那罗在一起只有两次,其他时间你都是面对他的替身。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力量的传奇 : 一个现代巫师的故事》
1
唐望正在微笑,他的眼睛闪耀着纯粹的喜悦。
“写你的笔记,”他轻声命令着,“写,不然你会死的!”
他说,甚至唐哲那罗都不再觉得我写笔记是件怪异的事。
“哲那罗是个智者,”唐望面无表情地说,“身为一个智者,他能轻易做到长距离之外的现身。”
他提醒我说,多年以前,有一次我们三个在山中,唐哲那罗为了要帮助我克服我的顽固理性,曾惊人地一跃至10公里外的喜艾拉山脉(Sierras)的山峰。我记得那件事,但我也记得我甚至无法承认他真的跳跃了(译注:详见《智者唐望的世界》)。
唐望又说,唐哲那罗能够在某些时间表现出惊人的行为。
“哲那罗有时候不是哲那罗,而是他的替身,”他说。
他重复了三四次,然后他们俩都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不明白他所谓的“替身”,他以前从未说过这个,我要他解释。
“还有另外一个哲那罗,”他解释。
我们三个都互相对望,我开始担心起来。唐望用眼睛示意我继续说话。
“你有个双胞胎兄弟吗?”我问唐哲那罗。
“当然,”他说,“有另外一个我。”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在捉弄我。他们开始笑了,像顽皮的小孩在恶作剧一样。
“你可以说,”唐望继续说,“这个时候,哲那罗是他的孪生兄弟。”
这段话使他们都倒在地上大笑。但我无法欣赏他们的玩笑,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2
唐望以严厉的口吻说我太沉重,而且充满自我重要感。
“放开它!”他冷冷地命令我,“你知道,哲那罗是巫师及完美的战士,所以他能够表现对于普通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替身,另外一个哲那罗,是那些事情之一。”
我说不出话来,我无法想象他们只是在捉弄我。
“对哲那罗这样的战士而言,”他接着说,“创造另一个自己不是什么荒谬的事。”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后,我问道:“另一个自己是像自己吗?”
“另一个自己就是自己,”唐望回答。
他的解释开始变得离谱,但是这并不比他们所做的其他事更离谱。
“另一个自己是什么做成的?”我在考虑很久之后问唐望。
“不知道,”他说。
“它是真实的,还是个幻象?”
“当然是真实的。”
“是否可能说它是由血肉构成的?”我问。
“不,那是不可能的,”唐哲那罗回答。
“但是如果它是像我一样地真实……”
“像你一样地真实?”唐望与唐哲那罗同声打断我。
他们互看一眼,然后大笑得使我觉得他们快生病了。唐哲那罗把帽子丢在地上,绕着它跳舞。他的舞姿灵活优雅,却又难以解释地滑稽。也许其中的幽默是他的“优雅”舞步所造成的效果。其中的不协调是如此微妙高明,我不由得大笑起来。
“你的毛病,卡力图,”他坐下来后说,“是因为你是个天才。”
“我必须知道什么是替身,”我说。
“没有办法知道它是不是有血有肉,”唐望说,“因为它并不像你一样地真实。哲那罗的替身就像哲那罗一样真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但是你必须承认,唐望,一定有办法可以知道。”
“替身就是自己,这个解释就应该足够。但是如果你能看见,你会知道两者有很大的差别。对于看见的巫师而言,替身比较明亮。”
3
我觉得我虚弱得无法再发问了。我放下笔记本,有一会儿我觉得快昏倒了。我的视线变的很狭窄,周围一切变得昏暗,只有眼前一点是清楚的。
唐望说我必须去吃点儿东西,但我并不饿。唐哲那罗宣称说他饿死了,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屋后。唐望也站起来,示意我跟着去。在厨房中,唐哲那罗弄了一些食物,然后开始表演一场精采的哑剧,摹仿一个想吃东西,但又吞不下食物的人。我觉得唐望会笑死;他狂吼着,脚到处乱踢,又咳嗽又喘气。我觉得我也会笑破肚皮,唐哲那罗的滑稽实在是举世无双的。
他终于停止表演,轮流看着唐望和我;他的双眼闪亮,露出粲然的微笑。
“没有用,”他说,耸耸肩。
我吃了一大堆东西,唐望也是。我们都回到了屋前,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早晨的微风使空气清新,我感到快乐而强壮。
我们成三角形坐着。一阵客气的沉默后,我决定再发问来澄清我的疑点。我感觉自己的情况极佳,可以好好加以利用。
“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替身的事,唐望,”我说,
唐望指着唐哲那罗,唐哲那罗鞠了个躬。
“他就在这里,”唐望说,“没有方法说明,他就在这里供你见识。”
“但他是唐哲那罗,”我迟疑地说,想要引导这段谈话。
“当然我是哲那罗,”他说着耸起他的肩膀。
“那么什么是替身,唐哲那罗?”我问。
“问他,”他指着唐望说,“他是善于说话的,我太笨了。”
“替身是巫师的自己,是通过做梦而发展出来的,”唐望解释道,“替身对巫师而言是一种力量的行动,对你而言只是一种力量的传奇。以哲那罗而言,他的替身与他本人是无法分辨的。那是因为他身为一个战士的完美无与伦比,因此你自己从未注意到其中的不同。但在你认识他的这些年当中,你与真的哲那罗在一起只有两次,其他时间你都是面对他的替身。”
“那真是无稽之谈!”我叫道。
4
我的胸部开始感觉到紧张的压力,我激动得抓不住我的笔记本,我的铅笔滚到视线之外。唐望与唐哲那罗几乎是俯冲到地上,开始一次滑稽的搜索。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惊人的舞台魔术表演,只不过这里没有舞台、道具或任何幕后装置,而表演者也似乎不是使用掩人耳目的魔术手法。
唐哲那罗是首席魔术师,唐望是他的助手。他们在几分钟之内创造出最为怪异的物品收集,那是他们从这屋子周围的各处角落所找到的一堆东西。
以魔术表演的形式,助手先架好道具,在这里是地上的一些东西,如石头、布袋、木头、牛奶桶、油灯,及我的夹克。然后魔术师唐哲那罗拿出一样东西,在检查证实不是我的铅笔后,他会马上丢掉。他们所收集的物品包括了衣服、假发、眼镜、玩具、厨具、机器零件、女人的睡衣、人的牙齿、三明治及宗教饰物。其中有一样东西极令人恶心,是唐哲那罗从我的夹克下找到的一块人粪。最后,唐哲那罗找到了我的铅笔,他用衣角擦干净后交还给我。
他们狂笑着庆祝他们的胡闹,我只能观看,无法加入他们。
“不要把事情看得如此严肃嘛,卡力图,”唐哲那罗关切地说,“否则你会胀破你的……”
他做出一个古怪的手势,可以代表任何事物。
他们的笑声停止后,我问唐哲那罗替身能做些什么,或巫师能用替身做什么。
唐望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替身具有力量,用来完成寻常情况下无法想的事情。
“我也一再告诉过你,这世界是深不可测的,”他对我说,“我们也是如此,这世上一切生物都是如此,因此要想理解替身是不可能的。你已经被容许见识它,那应该就足够了。”
“但是一定有方法可以谈论它,”我说,“你自己说过,你解释了你与鹿之间的对话,才能够谈论它。你难道不能同样谈论替身吗?”
他沉默了片刻。我恳求他,我所感受到的焦虑无以复加。
5
“好吧,一个巫师能成为两个人,”唐望说,“那是唯一能说的方式。”
“但是他能觉察他是两个人吗?”
“当然他能察觉。”
“他不知道他在同时身处二地吗?”
他们都凝视着我,然后相互交换一下眼色。
“另一个唐哲那罗在哪里?”我问。
唐哲那罗向我靠过来,直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他轻柔地说,“没有巫师能知道另一个他在何处。”
“哲那罗说得没错,”唐望说,“巫师不知道他同时身处二地,若是他知道,便等于是他面对他的替身。一个面对自己替身的巫师是一个死的巫师。这是规则,这是力量的设计,没人知道为什么。”
唐望解释说,当一个战士完成了做梦与看见,并发展出替身时,他一定也成功地抹去了个人历史、自我重要感及生活中的习惯性。他说他教我的所有技巧,以前被我视为空谈的,事实上是用来清除一个替身在日常世界中的不协调与不实际,使自我与世界脱离可预测的束缚,变得流畅自由。
6
“一个自由的战士能使世界不再依照固定的秩序进行,”唐望解释,“对他而言,这世界与他自己都不是物体了,他是一个明晰生物生存在一个明晰的世界中。替身对巫师而言是件单纯的事,因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写笔记对你而言是件单纯的事,但是你仍然每次都用你的铅笔把哲那罗吓得半死。”
“一个旁观者能不能看见一个巫师身处二地?”我问唐望。
“当然可以,那是唯一知道替身的方法。”
“但难道我们不能合理地假设,巫师也注意到自己身处二地吗?”
“啊哈!”唐望叫道,“你总算抓到了重点。巫师在事后当然能发觉自己身处二地,但这只是亡羊补牢,无法改变事实,他在行动时无法感觉到他的双重性。”
我的头脑打结了,我觉得如果我不继续写字,我会爆炸。
7
“想想看,”他说下去,“这世界并不是直接发生在我们眼前,那对于世界的描述挡在中间。所以正确地说,我们总是慢了一步,我们对世界的经验总是那个经验的回忆,我们不断地回忆着刚发生、刚结束的一刻,我们回忆着、回忆着、回忆着。”
他不停地摇着手,让我感觉他的含意。
“如果我们对世界的整个经验都是回忆,那么认为一个巫师能同时身处二地就不会是那么奇怪了。巫师自己的知觉观点不会是身处二地,因为要体验这个世界,巫师必须和其他人一样去回忆他刚才的行动,刚才所看见的、所体验到的,在他的知觉中将只有一个回忆。但对于旁观者而言,巫师似乎同时产生了双重的行动,但是巫师是回忆两种单独的片刻,因为时间的描述已不再能束缚住他了。”
当唐望说完后,我确信我在发烧。
8
唐哲那罗好奇地观察我。
“他说得不错,”他说,“我们总是落后一步。”
他像唐望一样地摇着手,他的身体开始跳动。他坐着往后跳,仿佛他在打嗝,而打嗝使他的身体往后跳起。他开始一直坐着往后跳,一路跳到阳台另一端,然后又跳回来。
唐哲那罗用屁股跳跃的景象没有预期的滑稽,反而使我陷人极强烈的恐惧中。唐望必须不停用他的指节敲打我的头顶。
“我无法应付这一切,唐望,”我说。
“我也不能,”唐望回答,耸耸肩膀。
“我也不能,亲爱的卡力图,”唐哲那罗跟着说。
我累了,这一切的感官刺激,先前的胡闹表演以及唐哲那罗的耍弄行为都使我的神经无法负荷,我控制不住我腹部肌肉的抽搐。
唐望使我在地上打滚,直到我恢复了平静。我坐下来再度面对他们。
“替身是固体的吗?”一段沉默后我问唐望。
他们都瞪着我。
“替身是有血有肉的吗?”我问。
“当然,”唐望说,“固体及血肉都是一种回忆。因此就像我们对世界所知觉到的一切,它们是我们累积的回忆,对于描述的回忆。你有我是固体的这个回忆,你也有你通过言语沟通的回忆,因此你与一只小狼说话,你觉得我是固体的。”
9
唐望把肩膀靠上来,轻轻触碰我。
“摸摸我,”他说。
我拍拍他,然后我拥抱他,我几乎要流下眼泪。
唐哲那罗站起来,靠近我。他看起来像个要恶作剧的小孩,他噘起嘴唇,注视着我许久。
“我呢?”他问,同时藏住一个微笑,“你不准备拥抱我吗?”
我站起来伸手准备抱他,而我的身体似乎当场冻结住。我失去行动的力量。我试着伸手碰他,但是我的努力毫无用处。
唐望与唐哲那罗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感觉我的身体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下扭曲起来。
唐哲那罗坐下来,假装缀泣,因为我没有拥抱他;他嘟着嘴,用脚跟踏地。然后他们都爆出雷鸣般的大笑。
我的腹部肌肉颤抖使我整个身体晃动。唐望说我应该采用他早先时候建议的头部转动方法,让光反射在我的眼珠上,使自己放松下来。他用力把我拖出前院,带我到空旷处,然后安排我的位置,使我的眼睛能够反射东方的阳光。但是当他安排好我的位置时,我已停止了颤抖。唐哲那罗说是我的笔记本的重量使我发抖,这时我才发现我紧紧握着笔记本不放。
我告诉唐望说,我的身体正在要求我离去。我对唐哲那罗挥挥手,我不想给他们机会改变我的决定。
“再见,唐哲那罗,”我叫道,“我必须走了。”
他也对我挥挥手。
唐望陪着我朝我的汽车走去。
“你也有个替身吗,唐望?”我问。
“当然!”他叫道。
这时我生起一个疯狂的念头。我想要置之不理,赶紧离开,但是心中某种东西不肯放手。在我们这些年来的交往中,我已经习惯了每次要见唐望时,我只需要去索诺拉或墨西哥中部,我总会发现他在等着我。我已经视为理所当然,从来没有加以思考,直到现在。
“告诉我一件事,唐望,”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是你本人,还是你的替身?”
他倾身过来,露出微笑。
“我的替身,”他悄悄说。
我的身体跳到半空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撞到,我冲向我的车子。
“我是在开玩笑啦”,唐望大声喊道,“你不能走,你还欠我五天的时间。”
他们两人都追上来,我把车子倒出停车处。他们都又笑又跳。
“卡力图,随时都可以召唤我!”唐哲那罗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