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当我从昼白的堂室中出来的时候,冰凉的雨丝像试探的触手般沁到我的脸上,我突然很想将这首歌,重新听过一遍。
是春雨啊,心底一个声音带着轻悦,这样轻声的说。同时另一股情绪又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将我的心绪一倏儿拉到一个微凉的场景中,我恍然置身于一片灰寒的墙砖垒砌成的古城的边上,一家陪着客人耗了一宵的客栈的门旁。一片湿软的泥土地上冒出青绿青绿的芽尖,远望如雾般飘摇在清晨的烟雨中,憨憨地挠人心尖。酒也凉,该温温再喝的,我对身边的人说。可我又说,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太多情绪地,劝他,你再喝一杯吧,喝一杯吧。而我们就端着酒杯,目光空远地眺向城外的野地,像是能穿过城墙,穿过岁月,穿过朔漠的黄沙,穿过情谊的久长,穿过酒香,穿过雨雾,穿过春意,穿过远方。
薄雨沁润的夜格外清亮,没长出树盖的叶沙沙作响。我没有伞,像往常一样的,听着歌一个人游荡在回去的路上。那一刻,我不确定自己脚下踩着的是学校新修的柏油铺就的路,还是长安城内湿滑的青石砖。忽而是形与神的分离,淋漓尽致的孤单如一个巨大的球,笼罩成温柔的结界,然后附成了形体的模样——我不知我的灵魂飞往了哪个确切的地方,我似乎感受到时光的某个角落里,我似乎被一群人遗落了,他们穿着宽袍广袖的衣,隔着时间的海,与我遥向对望。那是怎么都过不去的一道海啊,我们只可远望,彼此微笑致意,然后尽量驻在原地,再望一眼,再望一眼。我的喉头似乎有些哽咽,我想说你们怎么把我丢下了呢?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太过无理。哪里有这样的嗔问?可来自心底的孤单与渴望,令我难以自抑地想与他们相聚,不可在身边,哪怕在梦里。
每个人出生于一个时代,大概都带着一种使命,而那一刻,我仿佛是错落的一颗星,在一束名为轨道的路上张皇远顾。我能看见那个叫王维的人正站在老都城的城墙边上送别友人,能看到曹操正站在岸边的高石上远望潮升潮降,能看到伯牙正盘着腿坐在山石夹着的泉流旁抚弄松香,能看到苏轼倚楼畅饮,能看到太白月湖高歌,能看到汉武黄沙漫漫,能看到隋唐旌旗飘荡,能看到一切似乎我归属的地方。
陈寅恪曾说,凡是一个人在一个文化里面,被这个文化化成,长出来,受那个文化的教养极深极深,他一定对这个文化有很强烈的感触,所以当他看着这个文化消失败亡的时候,他必然有极大极大的痛苦。我想,静安先生若能知晓,是否也会有一丝感念,这世间还有如此懂得。我不敢妄自揣度,只觉在那个文化交集的时代里,先生受过西式学派久深的熏陶,却最终选择了以古体《词话》的形式写作,他坐在颐和园的湖旁时,湖面的风拂过脸庞,那时的他会想些什么。我又仿佛看到了那个我深深敬慕的男子,他坐在如豆的烛火中,沉默的闭上双眼时,心中又是怎样的感想。
在曲折回绕的时光里,被遗失的究竟是什么?我的文字多浅薄啊!道不尽的千回百转的情肠,还不如一壶酒的烫,一杯茶的香。我几乎是眼眶湿润的,用力地艰难地探听在粤语的朗诵里,普通话中早已消逝、捕捉不到踪迹的入声,在心底一遍一遍含着,幽深地回荡;努力地想要透过几个陕西方言构成的曲调,试图触摸古远的长安盛唐,那时应有的真真切切的有温度的模样。词段的空隙中,几缕悠古的琴声每次响起,都像是能攥住心脏。我告诉自己啊,那是千年前传来的声音,真正的穿越了时光,奇迹般的,以一位老者的身份,缓缓用他被风霜雕琢得极清润的音嗓,讲述着他曾目睹过的故事。
几乎是悲伤了,可那个声音,又举重若轻地对我说,莫问莫观莫惆怅,山石林木无易样。
“低吟白雪逢阳春,送君别去无知音。高台孤矗昂首望,穹凄尽兮宙宇敞。车马纵兮雁飞翔,春复秋往世无常。幽清默兮落暗乡,何年何月蹉跎降。莫问莫观你莫惆怅,山石林木无易样。”
莫问莫观你莫惆怅,山石林木无易样。
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幸福,与极大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