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 老家  · 故人 · 时光

申明:

春节期间直到今天,我花了前后几十个小时写成此文。它大大超过了一般散文的篇幅。这篇文章也许对我和我的亲人重要;对你,它是无关紧要的。如果你打算读这篇文字,至少需要半小时静静的时光。如果你没有时间,又或有些许同感,那就读几个片段。相聚为了分离,分离为了相思,在时光的隧道和无限的遐想中,愿我们穿越,愿我们相逢。

二零一七年正月初三 · 湖南桃江


摄影:龚湘波 · 益阳 资江  青龙州 · 二零一七年一月

我不像是一个有故乡情结的人。我总喜欢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好像我也不喜欢说故乡多么美好,我又如何地怀念。

虽然我知道我的故乡是很美的,美到我一写字,无论用什么词,从何说起,那意境,那梦幻般的色彩,就被打碎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小时候和表姐表妹在羞山对面的桃花江边玩耍的日子。他们会带我一起去河里的水草下面抓鱼,去溪里的石头下面捕蟹,我把全身搞得湿透了站在太阳下晒,心里那是又得意又害怕的。如果碰上下雨,只要有人说可以去抓泥鳅,我跟在田间的小泥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总是要摔个嘴啃泥的,那个好笑啊,我这狼狈不堪的城里的孩子。

我还偏要去乡下,我跟着他们去山里砍柴走迷了路,去摘野桃子或野栗子划破了脸,去菜园子里掰冰叶子冻坏了手,...... 那个时候好像老有大人管着我,我只盼着自己快点成为大人,然后我可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游荡,然后一不小心,我还可以开始思念,我的故乡。

如今我到过了远方,很多很多的远方。我和孩子们,我们在这世上把一个一个曾经的远方都变成了一个一个将要思念的“故乡”- 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有情感寄托的地方。

如今我还依旧在寻觅,无法一一伤感。

只有一个地方,对我,那不只是故乡,那是我的老家。

老家的故事,写也写不完;即使写了,看也没人看;好在我不是为了有人看才写。我只是,想写。

在我完全忘却之前,慢慢地写。

一.

这次回家过年,我们照例又去了乡下。去乡下一是去祭奠父亲,二是去看望老家的老人。

那天是农历初三,天是阴的,典型的南方丘陵地带的冬天,湿冷湿冷,一路上天空中不时响起的爆竹声和随之而来的烟雾让我觉得七分温馨三分不适。

父亲的墓地在一片枕山抱水的竹林里。母亲的腿脚不方便,已经好几年上不了山了。母亲说在她的脑海里父亲无处不在,也不用特意到山上去祭拜。她把头伸出车窗看着我们一行拿着鞭炮蜡烛一应俱全的装备开始上山,然后叹口气,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走了。我儿子本来一直在车里玩手机,一下车他缩了一下脖子,似乎有点不适应,或者是不乐意在寒气中爬山,说,“不是清明刚来过吗,怎么又来了?” 我瞪他一眼回他,“这是我的亲爹啊,一年来两次还嫌多吗?以后我不在了,你会不会去看我?” 他不假思索地顶我一句,“我不会把你埋这么远的,我会把你葬在我家院子里。” 他一边说着,已经像风一般地和我侄儿侄女一起往前跑了。没过一会儿,走在前面的孩子们高兴地喊起来,“看啊,看啊,有牛!” 果然,我听到风中传来清脆的铃铛声,一抬头就看到山腰上三四头大黄牛加一头小牛崽儿在欢快地吃草,顿时心生喜悦。

二哥背着他重重的摄影包,一路上山一路拍照,步子很慢,我紧跟着他想和他说话 - 我俩属于家里的浪漫派。二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地按着快门,停下来时,他看着山林若有所思地说,“我走了以后,也一定要埋在这里,埋在父母的脚下。” 我说,“哥哥,真巧啊,我以前也正是这么想的。可是,到那时候,这样的事情谁做得了主啊。” 话刚出口,我不由得心里一丝难过。都说叶落归根,可是根在哪里呢?以前说植物扎根一定是要泥土的,最好是故土。可是现在的植物,不但不一定需要故土,甚至连土壤也不要呢,只要有养分,有水就可以的。植物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还由不得我们展开话题,前面大哥已经在吆喝让我们快点。大哥掌管着这一家老少外出吃喝拉撒所有行程,我完全理解他当家的不易。我赶紧小跑上山,路上又捡起那两个还在学着牛叫的小子,连拖带哄地催他们快走。

山顶的左侧再往下三五十米左右就是父亲的墓地。我和孩子们踩着山里突然响起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到达,不由得肃然起敬。虽然清明刚扫过墓,父亲的坟上又已经盖满了落叶枯草。我们这么多鲜活的生命,却依然掩不住这墓地的荒凉。但我不愿意伤感,于是一边拉着儿子,一边看向远方。还好,竹林的尽头依稀看到河对岸停泊的小船,它们在碧水中轻轻地摇晃。


摄影:龚湘波 · 二零一七年正月初三 · 湖南桃江

和以往一样,我们先是轮流在父亲的坟头叩过,然后一并在墓前跪拜。父亲已经在这里躺了十一年了,我们渐渐释怀的心也不再显得难过,反而享受着超越生死般的亲情。大哥从怀里掏出一小壶酒,又把带上的一小酒杯斟满摆在坟头,再点燃一支烟,放在墓碑前作势给父亲品尝。很快的,他拿起酒杯给了弟弟,自己拿着烟吸了一口。过一会儿,兄弟俩对看一眼,又彼此交换了烟和酒杯,继续慢慢地品着。要在平时我总要尖酸刻薄地指责哥哥们抽烟喝酒,那会儿也只是向父亲嘟囔几句他的儿子不听话,烟酒不离不照顾自己,二哥却趁机告状说我喜欢熬夜爱折腾。我们兄妹打打闹闹,一如昨日般诉说着彼此这些日子以来如何地“坏”。 那一刻幸福的自己似乎还是那蛮不讲理的小妹,依然可以向父亲撒娇,甚至可以像从前一样傻傻地憧憬着受宠受爱而从不受委屈的人生。

突然我想起来今年又是我的本命年。父亲走的那年是我的上一个本命年。想到在车里等着我们下山的母亲,心里有点隐隐作痛,我连忙向父亲祈求,请他在天之灵在我本命年保佑母亲健康平安。

下山时,我们都显得安静了许多,就着渐渐散去的淡淡的烟,吸着挥也不去的浓浓的情。

到了车里,母亲只是自言自语似地问我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说二伯父家的堂兄正等着我们开午饭呢。

二.

父亲的老家好像是在一个与王家湾和白家河交界的地方,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为什么我在那儿不知道任何姓王或者姓白的人家,却似乎满村里的人都姓龚。父亲家本有三兄弟加上一姐姐,不幸现在他们都已经作古了。与这四姐弟联姻的老人里,还有三位老人“健”在:我母亲,二伯娘,和媠父。在我们方言里,父亲或母亲的姐姐都被称作媠娘。我从小只认识妈妈娘家的几位媠娘和姨娘,却从没有见过父亲家的这位媠娘。听说她和我父亲最要好,却早逝于花季,只留下一个儿子 - 我从小叫他凯哥哥,因为凯哥哥长得像他的小舅舅-我父亲,因而和我家特别有缘。这位媠娘的夫婿,凯哥哥的父亲,也就是媠父,虽然后来再娶了,却一直是我们家老老少少喜欢又尊重的人,是我们方圆几十里人家公认的最有学问的人。我们这一次回老家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媠父庆祝九十大寿。

话说我们正午刚过就到了我堂兄维安的家。小时候维安兄老到我家来,我总喜欢拉他一起打扑克。有时候我同学来家里时看到他,我特别骄傲,因为维安兄长得浓眉大眼,一脸的帅气和腼腆,我的同学还觉得他像那时候大红大紫的港台明星郭富城。我仔细比较过照片,当年维安哥哥的五官和身材至少不亚于郭富城吧。后来他在老家娶亲成家,生了一儿一女,说实话,当时我心里曾经好不惋惜。

一眨眼我那帅堂哥也当了爷爷,这些年来他为了谋生去过很多地方打工,岁月在他的眼角烙上了不少皱纹,而他的眼睛却依然清澈有神,依然是肩宽体瘦的身材,那古铜色清爽的轮廓里依然衬着一脸的帅气和腼腆。每次我们来了,他依然是和善地笑着,欢喜地把我们迎进家门,而家里忙前忙后的都是堂嫂。在我的印象中,堂嫂一直是勤俭持家的楷模。她虽然在忙碌着,但脸上和眼里也都充满笑意,而且她无论多忙,腰板总是笔直笔直,似乎岁月对她也格外慈善 - 在她脸上和身上没有留下痕迹 - 当了奶奶的她这些年来反越来越显得年轻,美貌。我后来仔细看她的样子,她身材高挑,五官端正,一脸善意,说起话来充满底气,可能那就是有些女人天生具有的旺夫相吧。

堂哥家的房子盖得很宽敞,很舒适,庭院两旁一边是林子,一边是菜地,院子的前面是稻田和池塘。一家人三代同堂,其乐融融。那儿媳妇还是一个能讲地道的京片子和英文的大美女,自打她怀孕就和我堂侄从北京搬到这湖南乡下,后来生下一个和我同一天生日的活泼可爱的小子叫茉秧。只见一岁半的茉秧围着灶头转着、跳着,挨着她妈妈的腿害羞地叫我姑奶奶,我想伸手抱他时,他连连后退。不一会儿,他就自个儿转到了屋外的菜地,回来时手上抓了个已经干了的的红辣椒。

哎,大概那世外桃源的生活也即如此吧,只是不知道小茉秧以后会对这片土地留下怎样的记忆,或者他又会去怎样的远方。

三.

冬天的乡下最让我怀念的东西是旺旺的火炉和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围着火炉喝着芝麻擂茶聊天的感觉。一进到屋子,我自然就不想离开了。但是我知道礼节上我最需要做的不是喝茶聊天,大哥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要先去拜祭祖父母和其它作古的老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去探望我们的伯娘,维安哥哥的母亲。

伯娘的房子,就在前面过几亩田的地方。其实那就在我父母成亲的房子的隔壁,只是那房子,唉,祖父母去世后就已经不在了,如果要写这故事,恐怕会流一箩筐的泪水,且留待以后吧。

堂哥家和伯娘家之间有一个小山坡是我家先人的墓园,墓园里还竖立着一桩威严的华表。我从小就看见那桩华表,从小就跟着父母去那个小山坡拜祭祖父母,曾祖父母,后来又加上大伯父,大伯娘,...... 后来带我去的不是父母了,换成了我的兄长,......  后来,我发现那个墓园已经悄悄地满了。我这才想起为什么父亲没有埋在他的父母身边,也想起我儿子说的以后要把我埋在他家院子里的话。想来,我儿子的童言童语表达的意愿却是亘古的常情啊。

伯娘比我母亲小月份。母亲说伯娘的一辈子是辛苦奉献的一辈子。因为多年和公婆住在一个院子,她不但养育了六个儿女,还一直辛勤地伺候着公婆到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刻。伯娘有一张非常秀美的脸,但是我很少看到那张脸,因为她总是在低头做事,不是在挑水种地,就是在洗菜做饭。据说伯娘本来是和母亲差不多的个子,可是后来伯娘缩到似乎比我母亲矮了半个头。我能记起的伯娘的青春,竟然是她戴着斗笠挑着一担谷子的背影,她那乌黑的辫子还在田埂的中间晃动。

晃啊晃啊,一眨眼晃去了多少的岁月。如今记忆再次刷新时,伯娘比我印象中的她更矮了。而且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有时候她连自己的儿女也认不出。有时候晚上她会把被子褥子都撕开睡到光光的床板上,白天她会赤着脚跑到冰冷的田里去。

我们搬个凳子靠近坐在椅子上烤火的伯娘,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眼神清澈见底一片空茫。这次我看清了,她真的好美,比我记忆中还美:大大的眼睛,红润的脸盘,脸上没有皱纹,头发也还充满了青丝。她盯着我看,眼光却似乎超越了我。我让她重复我的名字,她笑了,笑得像孩童般的纯洁天真,而我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大脑在想什么,她的内心活在哪个时段,是否她看到了我的或是她自己的孩提,或是我们的未来,......

我问我儿子,到我们老了,如果我们必须选择,我们是情愿像伯娘这样失去大脑的功能呢,还是像奶奶这样失去身体的自由呢?儿子说他情愿失去身体的自由。

唉,我们不是伯娘,我们如何知道呢?我倒不为伯娘难过,或许她已经提前到达了她永恒的乐土。

四.

强强妈在这火里烧出来的鸡蛋是世上最好吃的鸡蛋!

看完伯娘我和哥哥站在父母曾经的堂屋前若有所思......,然后又去了边上另外一个堂兄家寒暄。维国堂兄,哎,那是另一个故事。他黝黑的皮肤衬着那对深陷眼眶的晶亮的眸子,只是吸着烟,微笑着看着我们。堂嫂一边泡茶一边麻利地烧起了柴火给我们烤鸡蛋吃。

有人叫一声“伟姑姑”让我一愣。是强强。记忆一下子拉回去二十多年,我结婚的那年,在门前的竹林里,三四岁的强强爬到一颗竹子中间,一双乌黑的圆眼盯着我带回来的郎君。那时候村子里第一次见到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人吧。

当年那充满着喜悦和憧憬、如今微微痛着的遥远的那时候!

我看着已经当了父亲的强强,恍如隔世般,不知道说点什么,我们只在寒湿的空气中各自搓着自己的手,陌生又亲切,欣喜地笑着。

再回到安哥家吃午饭时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大哥催我们赶紧动身去我母亲的娘家那边看望我那位九十七岁的媠父 - 一位当年抗日战场上出生入死在中缅边境的远征军老兵。

五.

母亲的娘家,那地方叫李家坪 - 母亲倒真是姓李,那儿是我的出生地,是我光着脚丫跌倒了爬起来又继续欢跑的地方,是我穿着湿衣晒太阳的地方。今生一切美好的记忆都从那里开始:田边的瓦屋,山坡下的水井;门前的枇杷,后山里的栀子花;外公的烟斗,妈妈的织机;姨娘的歌声,表哥的笑语;漆黑的天空,满天的星光;冬夜的旺火,亲人的温暖。

唉,这几年又走了心爱的舅舅和媠娘,老家的老人一个一个地走了,或者正在离去的路上。母亲每次回娘家,她都会仔仔细细地用她的眼睛搜寻,一草一木、一房屋、一青冢,她都会留下令我疼痛的叹气。

篇短情长,留待以后细说。

媠父住在梦希表哥家。表哥的房子就在河边,房子是三进式的,前面的房子有两层,中间有个很大的庭院连到后山,后面的屋子是厨房,从厨房的窗一眼看去,就是一片树林和秀美的桃花江。每次来这里,我们兄妹都分工明确:二哥忙着去拍照;大哥忙着打点我们带来的礼物和表嫂回赠的乡下特产;而我总会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看看后院的林子,林外的河,院子里潇洒自如的鸡,再逗逗我那些可爱的侄孙们。


代表我本命年的这些家伙,它们幸福吧!

孩子们一年年长大,他们依然在河边过着幸福的童年,他们不会知道,他们看到的河虽美,却比不上我见过的曾经。这些年河里增添了很多挖沙和淘金的船,河道已经改变了很多,“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感觉我懂了,他们怎会懂。


摄影:龚湘波 · 抗战老兵的四世同堂 · 二零一六年正月初二


我的侄孙们,和艾伦和乐乐 · 二零一七年正月初三


摄影:龚湘波 · 二零一七年正月初三 · 桃江


二零一七年正月初三· 表哥家从厨房看去的景色

我们看到媠父,媠父看到我们,对视时所有的眼睛会情不自禁地红,会心照不宣地想到她,我美丽善良的二媠娘。以前来这个屋里,媠娘会忙前忙后地张罗,现在,满屋子的人,还是空空如也。自打快三十年前我去北京上大学起,每次见到媠娘她都会哭,她都会拉着我的手,送上一程又一程,然后特别特别温柔地说,“伟儿啊,以后媠娘见你,见一次可就少一次了。”

现在说这话的,换成了媠父,只是他没像媠娘那样流泪。媠父依然耳聪目明,虽然媠娘走后他的腰板明显没那么直了,他脸上那熟悉的英勇的气概也似乎变得若有若无。我们只能匆匆见过,匆匆勾起一丝情感;匆匆地拥抱,匆匆地挥手。来不及去想,来不及去感伤,从前已经太远太远,未来变得越来越短。

从前的从前,媠父的养父母是让媠父替了别人家的壮丁,用媠父的命去买了几斗米,媠父才去了那么遥远的战场。他奇迹般地活着回来,还遇见我的媠娘。那时的媠娘,我记忆中最美丽温柔的女子,..... 她的前夫跟着部队去了台湾。她和我表哥,从此留在了李家坪的娘家。

这样的故事,这世上还有很多吧,可是即使是在经历过的人们的心里,恐怕也已经被渐渐地遗忘;在不久的明天,这些故事,以及它们的主人,将像粉尘一般,明明存在过,却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淡出视线,淡出似乎从不曾存在过的历史。

六.

日暮之前,我们赶到了那天行程的最后一站,我前面提过的要做九十大寿的另一位媠父家。我上一次去他家,也是好多年前我新婚的那年,我记得那地方叫九峰,依山伴水,因附近有九座山峰而得名。

我们的车子一停,凯哥和表嫂,表侄,侄媳妇,一队人马热情地迎上来接我妈妈。很快,媠父他老人家也过来迎接了。虽然他的个子也比以前缩小了,但我马上认出他依然清瘦稳健的身形。他和母亲四目对望,他把拐棍儿也给了儿子,用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母亲腾出来的右手。两位老人那满脸的笑,有力而带点哆嗦的声音,又因用力而现出青筋的手,让我微微感到生命的震撼!

对媠父的大家庭里的人来说,我们是他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亡妻家的远亲,而我后来又远嫁,所以我和传说中的外星人也无异,他们大都听说过我的存在,但对我的样子却是来自于各自的想象吧。我跟着母亲出现在媠父那一大家子来祝寿的亲人面前,大家多少觉得好奇。可我却依然扎着辫子,穿着一件我女儿的粉色套头衫,讲着一口土土的方言,乍看、乍听之下我明明就是一个邻村的村姑。

其实在这位媠父面前,我就是一个学识短浅的村姑。媠父看着我,似乎我是从遥远的记忆里跑回来的,他记得我那时去了瑞士,后来又去了美国,他摸摸我身边的儿子,又问起我的女儿,止不住又想起我的父亲。媠父和父亲都是那时候乡下读过私塾的才子,俩人娶的妻子都算得上桃花江边的佳人。我从小就知道媠父饱读诗书,能文习武,读过私塾后又考上了四十年代的师范学院,有了不得的学问,媠父是我们那一带多少人都无比仰慕的人。如今九十岁的他,每天粗茶淡饭,坚持吟诗写字。他和我说话时,依然是谈古论今、引经据典,似乎是一条九峰山中的卧龙,我惭愧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在同一个精神层次上和他对话。二哥拉拉我的衣角悄悄说我们要尽快休假回家陪他老人家一段时间,希望还来得及填补我们的文化空白。

晚宴上我数了数,连我母亲在内,媠父身边还有五位八十以上的至亲的老人。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满屋子热腾腾的饭菜,热腾腾的炉火,谈笑风生。他们之间又有多少故事,尽在不言中。

到了晚上七八点,地坪里爆竹烟花四起,连附近的天空也变得五彩缤纷。好几十个老人大人小孩们站在宽敞的地坪上或堂屋的门口,笑着、说着、跑着、追着,好一副四世同堂的幸福人生图,一如回到很多年以前我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一起的时光。

这一切,如果能够停留!

趁着酒意、趁着新年、趁着媠父的寿辰,大家沉醉于这欢天喜地的短暂的相聚、团圆,似乎世间从不存在生离死别,更不曾有沧海桑田。


摄影:龚湘波 · 二零一七年正月初四 · 九峰媠父(二牌左起第四)家的四世同堂

......

尾声

夜渐渐深了,那一天要过了,已经过了,快要忘了。

那天是我人生第四个本命年的初三,那天的天是阴的,一个寒冷的南方的冬天。那天的天上有鸟儿飞过,林子里有风吹过,山坡上有牛,河里有船,田边有坟冢,老家还有老人,也有孩子。心里有无尽的爱。

唯愿将来我还能记得,是有那么一天,那些时刻,不管多么短暂,我们一起度过,我们的心属于彼此,属于那一片土地,属于我们血脉相连的岁月。

那天,儿子在车里看的是《时间简史》。

记得我在回家的路上问他:

“宇宙在无限扩大吗?”

他说:

“是的。”

我说:

“那宇宙在乎我们对它怎么想吗?”

他说:

“一点也不在乎。没了我们宇宙依然好好的。”

我说:

“那我们干吗要像单相思般地在乎宇宙?”

他说:

“因为人喜欢自虐。”

是这样啊!宇宙对我们人的温情脉脉毫不在意。可是我们依然自虐般地探索着这无穷尽的未知的奥秘、怀念那些从来不曾属于我们的东西。

也不知如果没有了我们,宇宙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没有了我们 - 这痴情自虐的物种,宇宙的存在与否又有何干?

故乡和老家,也是这样吧?她本无所谓,你我自多情。

可是老家的老人总归一年比一年少了。我们也一年比一年老了。我却偏要继续自虐,还要继续走向那未知的远方。能看到他们的次数 - 老家的次数,唉,也不知道今生还有多少。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只因有时间的流逝。沧海桑田,我们永远往前,我们怀念的,并不是故乡、不是老家;只是那些,追不回的生命、回不去的时光。

(完)

湘伟

二零一七年正月 · 益阳 - 上海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我老家的亲人,因为你们,我成为了我。

如果喜欢,欢迎阅读《对死亡的记忆、思考和生的动力》《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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